严如煜“山防”思想的经世价值与学术影响

2020-02-24 22:14王振
商洛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秦巴山区湖湘学术

王振

(商洛学院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商洛 726000)

经世致用既是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也是一种宏大的社会现象。嘉道之际,追求经世致用的学术热潮的出现是学术研究和社会问题结合的产物。在经世致用实践中,既有大量学者在围绕经学或儒学开展的学术探究中推动学风转变,为经世致用提供具有不同学术倾向的理论支持,如汉宋调和趋势、今文经学复兴、理学经世派的出现;也有大量士人直面社会问题,或亲自参与社会问题的解决,或著书立说拿出自己的解决方案。严如煜便是这样一位在社会危机多发和学术风气变易的时代背景下走上历史舞台的地方官员。从严如煜一生为官治学的经历看,其为官陕西、参与镇压白莲教起义和筹划川、陕、鄂三省“山防”历时最久,用力最大,其著《三省边防备览》从审形势、筑堡寨、开屯田、办团练、兴教化和敦风俗等方面提出了白莲教起义被镇压后三省“山防”筹划的系统方案。从学术源流看,严如煜于嘉道之际便将学术研究聚焦于海防、苗防和山防等关乎社稷安危的重大政治社会问题,且在研究方法上注重实地踏勘和对相关地域天文、地理、人文风貌的探究,故其被诸多学者称为晚清理学经世派先驱。目前,学界对严如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其著述及为官政绩的考证上,对其为官陕西期间“山防”思想的探究尚未涉及。从历史影响看,严如煜在嘉道之际绝非一流历史人物,然其在嘉道之际考据学余晖尚在的学术背景下直面秦巴“山防”这一重大社会政治问题,通过田野考察著书立说的治学精神及其蕴含的经世价值,却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同时代的其他学者。鉴于此,本文立足严如煜为官陕南期间所著《三省边防备览》,总结其“山防”思想,并将之置于嘉道学术风向转变的时代背景下,探讨其“山防”思想的经世价值和学术影响。

一、严如煜“山防”思想的基本内容

严如煜生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卒于道光六年(1826),湖南溆浦人,字炳文,一字苏亭,号乐园,早年就读岳麓书院,与嘉道之际经世派改革家陶澍为忘年之交。严如煜治学精于天文、舆地和兵法。乾隆五十四年(1789),严如煜被举优贡。嘉庆初,严如煜家乡湘西苗民起义爆发,严氏入时任湖南巡抚姜晟幕,参与筹划镇压苗民起义和苗疆善后事宜,著《苗防备览》,详述苗疆山川形势和苗民风气,并提出诸多有效措施。嘉庆五年(1800),严如煜应试孝廉方正科,上《平定川、楚、陕三省方略》,得到嘉庆皇帝嘉许,被拔为第一,授职陕西旬阳知县。严如煜于任上积极参与镇压白莲教,因军功累迁定远、潼关厅同知,后升任汉中知府和陕安兵备道。

在陕近十年间,严氏不仅参与镇压白莲教起义,还力图从源头上根治白莲教发生的社会根源。为此,严如煜在陕南任上履历秦巴山区,开展田野调查,著成《三省边防备览》和《汉中府志》等书,对陕南建置沿革、山川形势、乡土物产、民风习俗等详尽记述,据此提出了秦巴山区“山防”筹划的系统主张。严如煜的“山防”思想既带有传统舆地学者的治学风格,也体现出同时代一般学者多不具备的鲜明的经世色彩。严如煜“山防”思想的基本内容主要体现为其为堵塞农民起义发生的社会根源而提出的具体举措。

(一)统一事权加强治理,划分州县推行屯政

历史上,秦巴山区虽不隶一省,但在地理范畴上却属同一地域,即“南山老林”和“巴山老林”。其地方辽阔,域内高陵深壑连绵交错,老林深菁交通为阻,故外人绝少进入而常为流民聚集渊薮。秦巴山区的地理风貌特点决定了内地统治模式在山内难以奏效,且统治成本也常令封建政府无力承担。尤其是秦巴山区行政区划上存在的事权不一、分县过大问题,又进一步降低了封建政府的区域控制能力。严如煜认为“安置南山之大计,莫如适中之处设重臣以一事权,辽阔之处分州县以专其治理”,但不能超越“绥靖之大规”[1]465。

秦巴山区虽广,但人口稀少,土瘠民贫,因而在秦巴山区加强“建置”和“添营”布防,要以不增加山内民众负担为前提,更不可与民争食。为此,严如煜建议在秦巴山内推行“屯政”以解决“团练”兵丁饷粮问题,其具体做法是将山内“棚民”之田核为屯田,“编其人为屯丁”,将其“现有之田,定为口分世业,设屯弁以管束之,作屯堡以团聚之,寸土颗粒,官无利焉。再为清出叛产绝业,收其租课,以供屯务之杂用”[1]466。

(二)审核形势通盘筹划,安抚流民给予生计

在筹划秦巴“山防”时,严如煜并未囿于秦巴一地,而是将其纳入北屏关中、南带荆襄和四川盆地的地缘整体来考量。严氏认为秦巴山区地跨陕南、川东北和鄂北三省之地,行政归属“犬牙交错”,“难以界画”,导致“守土之吏”虽依各自区域“固圉保民”,但往往不能“越境而谋”,故秦巴“久安之策,必合三省而通筹之”[1]467。秦巴山区之“南山”,多“穹岩邃谷,老林深菁,多人迹所不至”,自古为“南山盗贼”所栖,惟“兴安、汉中与长安相通山路”六条,且多为古道,荒芜难行,“巴山老林,跨川、陕两省,周行千数百里”,“稽防难周,宜其为逋逃薮也”[1]467-468。严如煜认为秦巴山区特殊的地理形势和封闭的交通特点决定了此地一旦发生农民起义,官府应以“剿”为主,“扼险以守之,出奇以攻之”,并充分发动山民“把卡堵隘亦足以助官军之声势”,切勿将其纵入关中平原,为“防其窜突”,务“于各峪口遍设卡扼,以重省城门户”[1]468-469。

严如煜重视立足“棚民”社会特点分析秦巴山区流民聚集带来的“山防”隐患。秦巴山区“棚民”社会是典型的流民聚集群体,“五方杂处,无族姓之联缀,无礼教之防维”,其“呼朋招类,动称盟兄,姻娅之外,别有干亲;往来住宿,内外无分。奸拐之事,无日不有;人理既灭,事变频仍”[2]21。对于行政控制薄弱且难守礼教防维底线的“棚民”社会,严如煜认为其“防维之策,总以安辑流民为第一要务”。安抚“棚民”既要“征科从轻”和禁止山内差役盘剥,也要责令地方监司为民做主,使受欺凌之山民有冤能申。

另外,设厂经营是秦巴山民的重要生计,其“以木、笋、纸、耳、香蕈、铁、沙金各厂”为多,“一厂多者恒数百人,少者亦数十人”。白莲教起义之始,有官员认为“各厂人多,恐被贼裹诱”,建议“严行驱散”。严如煜认为“若不准开厂,则工作之人无资以生,增数十万无业流民,难保其不附从为乱。故只当听其经营,不可扰也”,为“联络各厂”,可于每厂设置“卡伦”①以加强防范,并收厂民协同之力[1]472-473。

(三)修筑堡寨增强防守,兴办团练作为辅助

白莲教起义中,“教匪”②并无独立后勤系统,其兵丁多自裹挟,粮饷就地取食。秦巴山区“棚民”开荒垦殖,良民居多,“其间与匪徒相比者,亦自有故”。山民“不过就所种之地,架棚筑屋,零星散处。所称地邻,往往岭谷隔绝,即两山相望,而一上一下动辄数里”,一旦“匪徒窃劫,难资守望之力”,故“不敢与匪徒为难”[1]475。严如煜认为秦巴山内“溪河两岸早麦,三月已有熟者。低山之麦,以五月熟。高山之麦,六七月始熟。包谷种平原山沟者,六月底可摘食,低山熟以八九月,高山之熟,则在十月。包谷既熟,其穗倒垂,经历霜雪,粒更坚实。山民无仓收贮,往往旋摘旋食”。此种情形决定了“清野之策,可行之山外,而不能行于山内”[2]20,山内“惟行聚堡之法”[1]475最为奏效。严如煜提出的“聚堡之法”实际是在屯政基础上将散居山民聚入堡寨,筑城墙要塞拱卫,将人口、粮食和牲畜等生产生活物资收聚其中,让其成为兼具生产、生活和防卫功能的一种防御设施。严如煜认为,既筑堡寨,“贼至,无人可裹,无粮可掠,贼势自衰”,“寨堡之设,固足保民,而于剿贼机宜,亦大有裨益”[1]476。

秦巴山区地域辽阔且多高陵深山,清政府绿营驻防数量本就有限,故其驻防维持压力较大。同时,乾隆末年以来,绿营战斗力低下问题已经凸显。在此情形下,办团练成为清政府应对白莲教起义的重要选择,且屯政实施和“聚堡之法”也需团练辅助。严如煜认为秦巴“山民质朴劲勇,耐劳习险,非平原百姓气浮而脆者可比”,若“其团练得宜”,则“贼匪畏之”[1]478,但“百姓非兵勇,难以法治,可胜不可败。如伤数人,则余皆鸟兽散”,故“团练乡民,不过令其保聚,无遭蹂躏,非欲以此邀战功也”,“教习之时,止令其演火铣、击石子,能于百步外中靶为上,不必令习刀矛”[1]479。另外,严如煜认为“团练之法,各寨设寨长寨副,大旗小旗,以次分管。寨长必须寨民公保承充。十数寨则相其人之多寡,为设寨总,选绅士之有才干为众所服者充之”[1]478。而可供“团练之人有二”,“一曰山中打生猎户”,“一曰州县民壮”[2]26。对于团练员额和经费保障问题,严如煜提出“当相县之大小,大县设一百名,中、小亦必八十名,责成县官,勤加操练”,“每名岁支口粮一十二两。此项经费,即查明从前叛产绝业,将佃租动拨,自可敷用”[2]26。

(四)查禁赌博堵塞乱源,兴办教育敦化风俗

秦巴山区“山防”安全问题的出现主要源自“棚民”聚集和政府对基层社会控制乏力,而山内盛行的赌博风气则是“棚民”社会秩序失常的致乱之源。严如煜深刻分析了赌博对秦巴“棚民”社会风气和“山防”安全的危害:“闲打浪③既久,便成啯匪。啯匪之众,即为教匪流贼”。“而匪徒之聚,大抵皆由赌博”[2]22,“山内地虽荒凉,而赌局绝大,往往数百两、千两为输赢之注。无钱以偿,流而为盗”[1]472。可见,山内赌博与“闲打浪”“啯匪”和“教匪流贼”等威胁“山防”安全的社会群体的形成密切相关,并形成不断升级的恶性循环,是秦巴“山防”安全问题产生的深层社会根源。对此,严如煜建议,“严明守令,能禁赌博,即为清盗之源”[2]23。在查禁赌博时,针对山内赌博中存在的“红钱客”和“黑钱客”,严如煜认为需要地方官“洁清自好,尤须兼通方略。如过于拘谨,不能除害”[2]23。

从严如煜对秦巴“棚民”社会的分析看,“闲打浪”既久便成“啯匪”,“啯匪”聚集易为“教匪”,但“啯匪”与“教匪”不同,其多属“无赖恶少,不能谋衣食”者,不过“窃攫人财货以为生活”,“仅须一纸檄下”,“不难全伙捆获”。“但教匪则不然,所煽惑者多系有田产之人,假托于持斋念咒,戒贪戒淫,可以成佛成仙”,“所取供给之米,为数无多。而习教之人人彼党伙,不携资粮,衣食相通,不分尔我”,且“所用稽查之人,即为教中之人”[1]474。“教匪”对“山防”安全为害尤大,其不仅拥有自己的信仰体系,且具有更为严密的组织系统,而其对入教者施展的信仰说教和精神控制反映出山内圣学不兴和礼教失维的问题。严如煜认为,“读书明理之人少”,是“邪教之得以蛊惑愚民”的直接原因,而“欲正教之兴,则必使城镇村落之间,多读书务正之人”。严如煜不仅建议“山内州县崇重师儒,广设义馆”,还告诫指出此为“拔祸本、塞乱源之至计也”[1]474。

二、严如煜“山防”思想的经世价值

嘉道之际,中国社会在封建的末世和近代的前夜出现了严重的社会危机,土地兼并、吏治腐败、军队堕落、财政危机、农民起义和西方列强袭扰等问题接踵而来,并在相互交织下将清王朝从康乾盛世推向了不可逆转的颓势之中。面对危机,乾嘉汉学风气下那种将毕生精力致力于史籍文献和经典著作考索求证的治学之道显然无助于现实问题的解决,嘉道学人们开始面向现实思考问题,并主动将学术研究和对现实问题的思考结合在一起,开启了学术转型和学风易向的潮流。在此过程中,经世致用逐渐成为儒家学者治学的共同认知,如乾嘉之际的汉宋之争出现了调和之势,唐代式微的今文经学出现复兴,理学经世倾向也开始凸显。在儒学内部出现的诸多学术异动,无论是否以经世致用为名,实际都因关注现实问题而具有了经世致用之实。严如煜身当乾嘉学术风向转向之际,其“山防”思想亦在学术探索中蕴含着宝贵的经世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面向国计民生,关注现实问题

乾嘉之际学风虽出现易向端倪,并在学术流变中出现了理学经世和今文复兴等新气象,但经世思想仍处于思潮酝酿之际,主要以暗流涌动形式存在,并未撼动清学的主体地位。但是,乾嘉之交,清王朝因制度僵化而日益呈现出暮气沉沉的气象,在西方列强尚未洞开国门前,其内部已然问题丛生,其吏治、漕政、盐政、军政在固有机制运行中呈现出僵化失效之态,且与流民聚集和农民起义等复杂的社会问题联结为一体。在此背景下,面对社会危机挽救和维护清王朝的政治统治逐渐成为统治者和一些官吏思考的现实问题。正因如此,以严如煜等为代表的部分地方官员开始将精力投注于关乎王朝安危的现实问题的思考之中,针对诸如盐政、漕政、军政和吏治等领域存在的问题拿出了改革优化的方案,而严如煜则将主要精力倾注于对王朝安危构成巨大挑战和内藏社会乱源的白莲教起义、秦巴山区“棚民”社会治理、“山防”安全筹划问题。严如煜在陕南汉中和安康等地组织兴修水利,引进和推广农作物新品种和新的农业生产技术,并于多地举办屯田等,都是其面向国计民生和关注现实问题的切实体现。

(二)立足实地调研,彰显理性逻辑

严如煜对于“山防”安全问题的思考和筹划虽尚未突破传统治方舆者讲求游历踏勘的窠臼,但却将游历踏勘的目标指向了“山防”安全所涉及的深层社会领域。在实地探勘中,严如煜并未将秦巴山区的“山防”安全问题视为一个纯粹的军事问题,而仅将军制治理和军事打击视为社会治理体系中的一个环节。严如煜在长期不懈的实地踏勘中遍历“南山老林”和“巴山老林”,对其地理形势、文教发展、经济物产、民风习俗、道路交通、水道走向和绿营驻防等内容分类记载,著成《三省山内风土杂识》和《三省边防备览》等经世文献,为其筹划秦巴“山防”安全和推进区域“棚民”社会治理提供了坚实的认知材料支撑。严如煜在实地踏勘中通过掌握一手资料分析问题,进而立足丰富的实践素材提出解决“山防”安全问题的具体思路以及将秦巴“山防”安全问题纳入社会治理领域的破解之道,彰显出乾嘉时代大量埋头于经史文献繁琐考据之中的同代学人所欠缺的理性逻辑。

(三)尊重历史经验,因地变通运用

严如煜在筹划秦巴“山防”和“棚民”社会治理时非常重视对区域治理历史经验的借鉴,然其并非盲从,而是在实地调研的基础上立足秦巴山区自然环境和社会实际,或予继承,或予扬弃。如针对秦巴山区地跨三省、事权不一的问题,严如煜主张借鉴明代设“郧阳巡抚”④统一秦巴山区事权之经验,提出“择南巴适中之地,仿明原杰故事,暂设宪臣总理”[1]487。同时,又从居中控驭角度出发,认为宪臣“驻节当在兴安”(兴安即今之安康),而非明之郧阳。又如,在剿抚策略选择上,严如煜严格区分民“匪”界限,主张对“棚民”以安抚为本。严如煜不仅分析了明末“办贼诸将”中“误于抚者”陈奇瑜和熊文灿以及造成“用剿之失”的杨嗣昌的历史经验,还用诸葛亮屯兵城固以阻曹真五路之师的史实说明“围之为利”的道理[1]468-469。再如,有官员提议于秦巴行保甲之法,严如煜却认为秦巴地域辽阔,人烟散布各处,流徙不定,不宜推行保甲之法,“客店之循环薄”(即旅客登记薄)也因山民匪徒常不住店而无实际作用[1]471。

三、严如煜“山防”思想的学术影响

在明末以来对宋明理学空谈心性的学术反思和清朝建立后特殊的政治环境压力下,清学经历从宋明理学到乾嘉考据学的学风转变,于乾嘉之际出现了极盛局面。清学即考据学,也称朴学,其治学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证不信”[3]。众所周知,“内圣”与“外王”的统一是儒学倡导的人生理想,所谓“外王”即是强调在修身养性和道德认知的基础上要做到关注社会现实,并致力于关乎国家社稷和社会民生的诸多问题的解决。宋明理学在“尊德性”抑或“道问学”的争论思考中完全脱离社会现实,而标榜实事求是的乾嘉汉学亦在特殊的政治条件下基本结束了儒家学者对于现实问题的思考,导致无量智力长期陷入繁琐的经史文献考证求索之中。但是,在乾嘉考据学的盛世中,一些学者开始关注关乎王朝安危的社会现实问题,并在学界出现了“经世致用”的思潮暗流。从清代学术潮流走向来看,严如煜的“山防”思想及其内涵的经世价值奠定了其作为理学经世派先驱的地位,并对后世经世学风的盛行产生了积极的导向作用。

(一)参与重启经世致用学风,堪属晚清舆地史学研究滥觞

学界一般认为,经世致用学风始于晚清,以龚自珍和魏源倡导关注现实问题为主要标志,而其滥觞则为晚清边疆史地研究风气的形成。边疆史地研究关注的问题多为关乎社稷安危的边疆边防问题,故其兴起可为经世致用学风开启的标志。实际上,经世致用与边疆史地研究的结合并非偶然,明末首倡“经世致用”的思想家顾炎武便著有史地研究力作《天下郡国利病书》。“经世致用”实为清初学术对明季阳明后学反思反动的精神旗帜,却因清中期特殊的政治情势而堕入考据学窠臼。嘉道年间,满汉矛盾随着清王朝在汉人群体中的形成认同趋于缓解,而清王朝面对的内外危机却逐渐凸显,尤其是清代中期以来多发的边疆问题和西方列强肆扰天朝周边带来的震动,让更多学者开始为王朝安危思虑,并将学术探究的视角再度聚焦于顾炎武开启的舆地史学领域,在清学已露颓象、汉宋之争走向调和、今文经学走向复兴的学术风向转换之际,为清代学术在清学一统局面崩解前所孕育的各种新的学术流向注入了“经世致用”意蕴。严如煜及其“山防”思想产生于嘉道易代之际,而其“山防”思想内涵的经世价值则在学风易向之中,对于后世经今古文经学争讼和古文经学中具有汉宋学术倾向的学者群体在思索“千年未有之变局”的现实问题时重启顾炎武的“经世致用”思想,产生了一定推动作用。

目前,学界对于严如煜学术影响的分析尚不深入,既有研究中还存在一个显著问题,便是未将其纳入嘉道以来舆地史学研究者阵营当中,导致其学术影响未得到充分挖掘。实际上,严如煜所关注的苗疆和“山防”问题严格来讲绝不属于边疆问题,但其与近代边疆史地研究者所关注的边疆地区一样,都属于清代的闭塞滞后之地。以“山防”问题所属秦巴山区为例,“南山老林”和“巴山老林”虽地接中土腹地,却自古人烟稀少,犹如化外之境。在严如煜以及清政府官方视野中,秦巴“山防”问题实际是被看作类似“边檄”问题来对待的。如道光元年(1821),严如煜在《规画南巴棚民论》一文中称,秦巴山区为“边檄地非肥沃,然居天下之腹心”[1]487。从秦巴山区直隶厅⑤和散厅⑥俱存的建制情形来看,清政府亦将秦巴山区视为较为闭塞落后的区域,因“厅”在清代一般被用于新辟且尚未得到充分开发之地。从严如煜《三省边防备览》对于秦巴山区建置的记载看,“厅”在清代秦巴山区普遍存在,如其兴安府便统领平利等散厅,孝义直隶厅则下辖咸宁、镇安和蓝田等县。因而,在清政府及其地方官员看来,秦巴山区所属区域虽非边疆之地,但其与嘉道之际诸如张穆、何秋涛等一批边疆史地学者所关注的边疆地区相似,都属于清代地理闭塞的落后之地。同时,严如煜在治学方法上也存在将传统舆地学与史学结合运用的共通之处。故严如煜虽不属于边疆史地研究学者阵营,但可将其归入嘉道年间从事舆地史学研究的学者之中,且严如煜所处之时代,决定了其堪属晚清舆地史学研究之滥觞。

(二)承继湖湘学派求实致用精神,跻身理学经世派先驱

湖湘学派是儒学在湖湘一带发展形成的地域性学术群体,渊源于北宋道州人周敦颐。南宋时,胡安国、胡宏和张栻等在湖南讲学著述,湖湘学派始成规模。南宋时,朱熹主讲岳麓书院,并与张栻交谊,湖湘学派名扬一时,然其在元末明初心学畅行时归于沉寂。明末清初,在对明季心学末流的反思反动中,衡州王夫之继起,经嘉道之际严如煜、陶澍、魏源、贺长龄、贺熙龄等经世派先驱发轫,到晚清形成了以唐鉴、曾国藩、罗泽南等为主要代表的湖湘经世派,对中国近代学术文化乃至社会历史变革产生了深远影响。从儒学学术倾向看,湖湘学派既坚持以性为本体的理学思想,还体现出重践履的经世务实之风,因而重视心性修为和躬行实践是湖湘学人的共同特点,以性讲道是湖湘学人的中心话题。湖湘学者力倡学风务实,反对空言心性,而主张通过内在修为和外在践履实现内圣与外王的统一。胡宏在《知言》中分性为本体之性和具体之性,认为两者既有区别,也有联系,而本体之性要在人的“已发”之心中得到体现。胡宏分性为本体之性和具体之性受到张载“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学说的影响,而其人性修为中强调以“已发”之心体现本体之性的观点则更多受到了程颢“主静”修为主张的影响,强调“正心诚意”。另外,湖湘学派也接受程颐“主敬”修为主张,强调“格物致知”,其强调躬行践履的经世务实学风便是体现。胡安国认为《春秋》蕴含丰富义理,但其非阐释义理而已,目的在于“借经”以“论道”。对于胡安国的经世致用主张,朱熹评价称:“解经而通世务者,无如文定。”[4]胡宏也要求学生凡事要身体力行。张栻明确指出,“今人之不践履,直是未尝真知”[5]。

嘉道之际的严如煜正是在大清王朝面对复杂社会危机的情形下,为振衰起弊而承继王夫之“经世致用”主张的湖湘学者之一。严如煜十三岁时便“从学鸿肪寺少卿罗典,究心舆图、兵法、星卜”[6],其在陕南任职期间,履勘山水,通过优化秦巴社会治理体系,维护秦巴“山防”安全的思路,充分体现出湖湘学派重视躬行实践的风格。可以说,湖湘文化源远流长,内涵博大,影响深远,陈天华、黄兴等革命志士和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等开国元勋,以及齐白石、沈从文、周立波、田汉等湖湘文化艺术名人,无一不受到湖湘文化的浸染熏陶,而在学术风格和为人处世中体现出“经世致用”的湖湘文化精髓。严如煜以天文舆地治学方法关注嘉道年间的秦巴“山防”问题,在“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嘉道考据学依然占据主流地位的学术和思想背景下,引导着一代学人开始理性面对清王朝面对的统治危机,其对湖湘理学发展的学术影响,充分体现在为后世以曾国藩等为代表的理学经世派树立“义理、考据、词章、经济”并重的治学格局重启了“经世致用”的湖湘学术传统和躬行实践的开拓进取精神。

(三)身当学术新潮涌动之际,启迪今文绝学经世大义

在嘉道之际的学术新潮涌动之际,古文经学在考据学颓势日显中走向汉宋调和并为晚清理学复兴奠定学术思想根基的同时,古老的今文经学也迎来了千年复兴的时代契机。秦始皇“焚书坑儒”后在汉代儒学发展中形成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两大系统,并在儒学道统争辩中形成了我国学术史上的“经今古文之争”。经历魏晋长达几百年的经今古文学术争讼,今文经学到唐代不传,成为绝学。因而,宋代以来在宋明理学发展中形成的四书五经的经典体系也属于古文经学。清代考据学在走向极盛的同时,也在学术考证中出现了一股质疑古文经典的潜流。康熙年间,作为清代考据学重要奠基人之一的阎若璩便在研读《尚书》时对《古文尚书》生疑,于是经三十年究心考证写成《尚书古文疏证》八卷,对东晋梅颐所献《古文尚书》辩出伪迹,认为《古文尚书》二十五篇都是魏晋间伪作,翻起“经今古文之争”的千年学术大案。乾嘉考据学义理派主要代表人物戴震也曾在其《孟子字义疏证》中明确反对“宋以来儒书之言”,认为“古人之学在行事,在通民之欲,体民之情,故学成而民赖以生”[7]。乾隆年间,庄存与著《春秋正辞》、孔广森著《春秋公羊通义》,成为清代公羊学复兴的标志,然二人未充分阐发公羊学大义。嘉庆年间,刘逢禄著《春秋公羊何氏释例》,揭橥东汉何休公羊学“大一统”“张三世”中心思想和“黜周王鲁”“受命改制”大义,奠定了清代公羊学复兴的学理基础。晚清以降,龚自珍、魏源将公羊学与现实政治结合,使公羊学在复兴中逐渐演变为一种政治学说,并对同光年间的公羊学派产生深远影响。光绪年间,康有为将西方思想与今文经学结合,著《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和《大同书》等书,倡导维新变法,对中国近代历史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晚清今文经学的复兴既是清代学术发展的内在逻辑所致,也与嘉道以来清代学术风气变易和社会历史背景紧密相关,而严如煜对今文经学复兴进程的影响便主要体现在其“经世致用”思想对经世学术风气的导向上。事实上,清代今文经学复兴与湖湘文化存在交集,魏源和谭嗣同都是晚清今文经学复兴和湖湘文化的重要代表。因而,湖湘文化重视内圣与外王兼修的“经世致用”思想,应当在晚清今文经学复兴中成为其在学术复兴中演变为维新变法政治学说的重要动因。晚清今文经学复兴的重要代表人物魏源,作为“经世致用”思想的重要倡导者,在其著名经世著作《皇朝经世文编》中大量收录严如煜《三省边防备览》等著述文献,便是严如煜对晚清今文经学的经世学术产生深刻影响的体现。本文“山防”之谓正是依据魏源《皇朝经世文编》卷八十二《兵政》之“山防”条目,而其“山防”条目的主要文献便来自严如煜所著《三省边防备览》。另外,在《皇朝经世文编》的“海防”和“剿匪”等条目中,严如煜所著《洋防辑要》和《苗防备览》都成为魏源汇编采撷以阐释其经世致用思想的重要文献素材。可见,严如煜在乾嘉学术涌动之际,对今文经学在复兴中融入经世致用思想和演化为救亡图存的政治学术产生了一定影响。

注释:

①“卡伦”亦作喀伦、卡路、喀龙,为“台”或“站”的满语音译,清代特有的一种防御和管理设施,在社会治安、生产、资源管理、边防建设以及疆域形成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卡伦因任务、作用、设置地点和条件不同,有多种形式,如本文之“卡伦”则属于山场、矿山所设,负责防范厂民作乱以及生产和资源管理等。

②“教匪”即白莲教信徒。

③“闲打浪”为秦巴山内对“痞徒闲游城市”的无业流民的统称,其“值有军兴,则充乡勇营夫。所得银钱,随手花消”,若“遇咽匪相从劫掠,值兵役尔相帮搜捕,不事生业,总非善良”。参见严如煜《三省山内边防论三·安流民》及魏源《魏源全集·皇朝经世文编》卷八十三《兵政十三·山防》。

④ 明成化十二年(1477)所设官职,全称为“抚治郧阳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驻郧阳府郧县,掌鄂、豫、川、陕毗邻地区五道八府军民事务,清康熙十九年(1680)裁撤。

⑤“直隶厅”为清代地方行政单位之一,直属于省,长官为同知或通判。“厅”原非固定行政单位,清初知府常将左贰官(即副手)同知、通判派出分防,其派出之办事处名“厅”,后逐渐成为固定行政单位。另外,清代于少数民族聚居区,也常设厅,其中直属布政使司管辖的“厅”,称“直隶厅”,其与府、直隶州为同级。

⑥“散厅”为清代新置地方行政单位之一,清代所设“厅”中属知府统辖者称“散厅”,与州县同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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