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欧律狄刻》的“轻逸”艺术特点

2020-02-26 07:47刘鑫
绥化学院学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鲁尔

刘鑫

(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 香港 999077)

萨拉·鲁尔是21世纪美国最具有实力和影响力的剧作家之一。出生于1974年,鲁尔已两次入围普利策奖,获得托尼奖最佳戏剧奖提名,获得麦克阿瑟奖,是美国剧坛一颗非常具有潜力的新星。师从美国著名剧作家保拉·沃格尔,后者曾言其对美国剧坛最大的贡献就是鼓励了鲁尔写作戏剧。鲁尔的作品充满了大胆的奇思妙想,富有超现实主义色彩,擅长用轻快的特点描写爱与哀痛等主题代表作有《欧律狄刻》《窗明几净》《在隔壁的房间里》等。

在西方国家,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爱情故事像我们的“梁祝”一样家喻户晓。但在古希腊故事中,欧律狄刻占的篇幅并不大,更多描绘的是俄耳甫斯的悲惨爱情故事。早在维吉尔和奥维德时期,古罗马诗人讲述了俄耳甫斯到冥府寻找被毒蛇咬丧命的妻子欧律狄刻,因违背冥王的条件,在带领妻子重回人间的路上回头看了欧律狄刻而失去了妻子,最终自己也被杀害尸解的故事。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改编,但以欧律狄刻为视角,加入欧律狄刻父亲的角色,打造出一个孩子作冥王、爱丽丝梦游仙境式的冥府,鲁尔的《欧律狄刻》是让人眼前一亮又让人心碎的感人故事,一经演出便获得了观众的巨大反响。戏剧评论家查尔斯·伊舍伍德曾评论该剧是“美国剧坛自911事件后在丧失主题上最催人眼泪的一次探索”。取名为《第二次别离》,由梅婷、陈明昊主演,鲁尔的《欧律狄刻》近年来也被搬到了内地舞台。

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丧失之痛

在鲁尔的众多剧作中,以丧亲为主题的有《狗戏》(1995)、《欧律狄刻》(2003)、《窗明几净》(2004),而在音乐和文学道路上对鲁尔影响甚大的她的父亲帕特里克·鲁尔也于1994年去世,这三部戏表现出来的丧亲之痛按创作时间的先后顺序从最初的错愕悲恸发展到最后的释然接受。《欧律狄刻》作为献给父亲的中间一部剧作,以鲁尔创意性的重构,让欧律狄刻留在冥府陪伴父亲而放弃跟随俄耳甫斯返回人间,拒绝从悲痛中走出来,感动了几乎所有的观众。面对死亡、哀悼、消除记忆这样沉重的主题,英国发展心理学家约翰·鲍尔比的依恋理论可以帮我们理解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鲍尔比将哀悼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麻木阶段,通常持续几个小时到一周,而且可能会被极度强烈的痛苦和/或愤怒的爆发打断。第二阶段是渴望和寻找丧失个体的阶段,会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第三阶段是希望破灭或绝望阶段。最后一个阶段是程度有所不同的重组阶段。[1](P76)出版于鲁尔父亲去世将近十年后,《欧律狄刻》完整地表现了哀悼的前三个阶段,最终定格于未能进入第四阶段的场面。剧作打破了希腊神话原型中生与死的设定,哀悼者和被哀悼者也并非分别位于人间和冥府,譬如欧律狄刻在到达冥府之后才开始进入刚刚丧失至亲的麻木阶段。约翰·阿奇尔曾言:“人生大事会唤起人们关于丧亲之痛的情感。”于俄耳甫斯的婚礼让欧律狄刻想起了过世的父亲,而欧律狄刻相信“婚礼是为父亲和女儿举行的,他们从这天解除了婚姻的缔约”,她才会跟着卑鄙而有趣的人(Nasty Interesting Man)去取父亲寄来的信,争执过程中从600阶的台阶意外坠亡,开始了她对父亲第一阶段的哀悼。[2](P42)到达冥府后,她佯装镇定,认为长途跋涉后会有行李员到火车站接应自己,想找个银行换点钱,和舒服的酒店洗个澡,实际上在表面的正常下却完全无所适从,在意识到作为死人无法像活人一样正常说话后,欧律狄刻马上向冥府的石头一阵大发脾气。

欧律狄刻和父亲独处时过渡到了沉湎于过去的生活、渴望和寻找丧失个体的第二阶段。虽然他们的双双去世和在冥府的重聚免去了欧律狄刻“悲痛难耐,身体痉挛,泪流满面”的经历,但鲍尔比表示,哀悼者在这一阶段仍会感到自己迫切地想要寻找已经失去的个体。欧律狄刻央求父亲讲他儿时的故事,父亲就讲起小时候欧律狄刻的叔叔拿BB枪打自己,自己气急败坏地吞下了颗钉子,他还耐心地教欧律狄刻识字,解释一些古希腊词语的意思和词源,正如鲁尔自己的父亲那样,会在带女儿出门吃早餐时教他们一个新词和相关词源。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俄耳甫斯对逝世的欧律狄刻焦躁不安的寻找,这种丧偶式的哀悼会让哀悼者不停地走动并审视周边的环境,沉浸在对逝者的思念中,关注任何能唤起对逝者记忆的事情。比如,俄耳甫斯连续给欧律狄刻写了五封信,表达对她的爱,关于她的梦境和寻找她的计划等。在没有任何国家和城市信息的情况下,他疯狂地要求接线员拨打电话给欧律狄刻。最后,欧律狄刻追上俄耳甫斯和他对话,主动放弃重生的机会留在父亲身边,欧律狄刻和俄耳甫斯都留在了希望破灭或绝望阶段,而没有迈向哀悼的最终阶段——通往新生的重组阶段。

二、化重为轻——珀尔修斯式的温柔

现实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人一旦直视便会石化,珀尔修斯却用了最轻的事物风与云,用间接方式的目光通过铜盾砍下了美杜莎的头颅献给雅典娜,而后美杜莎头颅中的血中诞生了叫做珀伽索斯的飞马,和石头的重成为了对立面。这种消除故事结构和语言重量的“轻”在卡尔维诺看来是一种价值而非缺陷,并被他视为未来新千年的第一条文学方向。深受卡尔维诺影响,鲁尔专门写了一篇随笔《卡尔维诺与轻》,认为轻是一种美学选择和难题。“轻具有严肃性,同时有一种智慧---即使你在经历可怕的事情,也可以一笑置之。”[3](P79)因而,用温柔而轻快的笔触处理沉重的哀悼之痛是鲁尔的美学追求。

保罗·瓦莱丽说:“应该像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羽毛。”真正的轻是精确而坚定的,根据卡尔维诺观点,轻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把语言变轻,进而通过似乎是无重量的文字肌理来传达意义,直到意义自身以同样等精纯的一致性显现。”二是“对有微妙和难以觉察的元素在起作用的一连串思想或心理逻辑程序的叙述,或任何一种涉及高度抽象的特写。”三是“一种获得象征性价值的轻的视觉形象……通过言外之意而非通过实际文字而在我们记忆中打下烙印的。”[4](P16)萨拉·鲁尔的《欧律狄刻》的轻是这里的第三点。

(一)化解悲痛与洗涤记忆的水意象。水源于自然,是中外文学作品象征的渊源之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水既是天下最柔弱的,同时又是能攻坚克强的东西。在《欧律狄刻》中,无论是剧本还是舞台效果,水的意象无处不在。一方面水具有流动的特点,让人联想到倾泻的眼泪,象征着悲恸情绪的释放,另一方面水有洗涤净化的功能,有再生的象征意义。《欧律狄刻》的舞台布景由一架雨梯,一个水泵,几根裸露生锈的管子,象征性的遗忘河和一个过时的夜光球构成。斯科特·布拉德利曾担任该剧在伯克利剧院(Berkeley Repertory Theatre)和耶鲁剧院(Yale Repertory Theatre)演出时的舞台设计,他充分表现了该剧的水元素,将舞台设定在维多利亚时期的游泳池底,欧律狄刻到了冥府后,地板砖上流出的水一直蔓延到舞台边缘,滴滴答答的水声通过墙上海蓝色的瓷砖传出了回响。除了布景、声效、剧中的人物动作也和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第一幕欧律狄刻总是站在水泵前不停地喝水,第二幕到了冥府后急切地渴望找酒店洗澡,俄耳甫斯的梦中,欧律狄刻的每一缕头发都变成一个细小的水龙头,水不停地从头发中流淌出来,对于这样异想天开的设定,欧律狄刻给出的解释是因为重力太强了,似乎这些都是为了最终眼泪的爆发和哀痛的释放做铺垫。然而,在处理丧亲之痛时,鲁尔十分擅长控制情感的流露,她认为在沉重的情感面前不流眼泪有和表达想法时避免用大词有一样的价值,所以全剧只有两处地方流眼泪,一次是欧律狄刻为了陪父亲留在冥府放弃和俄耳甫斯离开后的哭泣,另一次是冥府三个石头的哭泣。正如其中一个石头的扮演者所言:“人类在面对痛苦和失去时总希望像石头那样坚强。”作为厚重、坚硬的代表,石头这一非人的自然之物流露出柔软的眼泪,深刻地体现了鲁尔对轻逸特点的美学和哲学追求。

水在《欧律狄刻》中还有消除记忆的作用,面对生与死,记忆与遗忘这样沉重的主题,水以柔克刚,用象征的手法消解了其中的重。通过乘坐雨梯,人完成了从生到死的过渡来到冥府,渡过冥府的遗忘河后可洗涤自己前世的记忆。雨梯在剧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是欧律狄刻从卑鄙而有趣的人的楼梯上摔下来后到了雨梯,因为父亲在冥府等待和守护着她,所以欧律狄刻从雨梯出场时手提行李,打着雨伞。另一次是剧末俄耳甫斯在冥府的再次出现,在电梯门打开之前,约有100加仑的水灌入电梯里,之后便是一片寂静。似乎在最终的悲伤结尾中观众的心灵得以净化,然而杰克逊认为,《欧律狄刻》剧中的角色主动选择浸没在遗忘河,人物语言不连贯,动作也是非理智行为,悲剧性弱点(hamartia)并未导致悲剧结尾而达到净化效果,所以这是一部后现代戏剧而并非是亚里士多德式戏剧。[5](P42)进一步来说,本文认为鲁尔的写作风格难以归类,因为在鲁尔以水冲刷记忆,选择遗忘的设定下,任何尝试分析其感人及净化功能均为徒劳。

(二)亲情与爱情的碰撞——《不要坐在苹果树下》。鲁尔的这版《欧律狄刻》饶有分析价值的一点是欧律狄刻和父亲与丈夫的关系,欧律狄刻作为该剧的主人公在亲情与爱情面前表现出不同的选择。有趣的是,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十分相爱,却并非意趣相投,他们总希望对方能欣赏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并和自己探讨,这种甜蜜的爱与相差甚远的爱好之间的矛盾使读者及观众十分迷惑。他们无疑是相爱的,正如剧中注释写道:“欧律狄刻和俄耳甫斯应该表演出他们有点太年轻,有点太相爱。”他们不知疲倦地亲吻彼此,不断地说爱着对方。但是,俄耳甫斯热爱音乐,有着非凡的音乐才能,并希望欧律狄刻能记住他脑海中曲子的旋律,而欧律狄刻根本记不住音乐的旋律,她喜欢读书来获取有趣的观点,对俄耳甫斯来说书却是不值得信赖的,观点也只有对错之分。他们的差异还表现在俄耳甫斯的天真及欧律狄刻的现实上,俄耳甫斯取出一根乐器的弦绑在欧律狄刻第四根手指上来提醒他对她的爱,完成了求婚的动作,欧律狄刻答应的同时不忘提醒他也许换一个金戒指来替代这根弦会更好。相比而言,欧律狄刻和父亲的情感和关系表现得更加牢固。欧律狄刻到了冥府后把父亲错认成行李员,但父亲仍尽自己最大努力满足女儿的要求并违背冥府的规定为她做了一个由弦做的屋子,他教女儿她的名字以及重新识字阅读的能力,并讲述过去的事情帮女儿恢复记忆。在合唱一首没有歌词的歌曲《我找到旋律了》时,他们都没有音乐上的天赋,连冥府的石头都认为不堪入耳让他们停止歌唱。

亲情之爱和爱情之爱成了需要选择的对立面,艺术也分成了语言和音乐的二元对立,而欧律狄刻在和父亲、俄耳甫斯之间的三角关系中更表现出俄狄浦斯情结式对作父亲的小女孩的执念。[6](P42)对亡父的依恋之情表现在父亲和丈夫唯一一次碰面,也是语言和音乐的唯一一次碰撞时,欧律狄刻和俄耳甫斯的婚礼上一首有歌词的歌曲《不要坐在苹果树下(除了和我以外的其他人)》。婚礼上,欧律狄刻和俄耳甫斯在这首歌的伴奏下快乐地跳舞,冥府的父亲同时和想象的舞伴跳着吉特巴舞。然而,如果注意到此歌为二战时创作,表达即将出征的战士对他们的妻子或女朋友是否忠诚的担心和嫉妒性占有欲时,前者表面和谐欢乐的场景就出现了危机,预设了欧律狄刻选择留在冥府陪伴父亲、放弃和丈夫获得重生的结局。在表达这一占有欲时,鲁尔通过舞曲巧妙地加入了华丽、戏剧化风格的坎普元素,一定程度消融了情感的重量。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言,“坎普的关键之处在于废黜严肃。坎普是玩笑性的,是反严肃的。人们可以以严肃的方式对待轻浮之事,也可以以轻浮的方式对待严肃之事,”[7](P328)当这首歌传达出的强烈情感被其欢快的演奏所冲淡时,剧末欧律狄刻面对生与死的抉择的分量也随着此歌减轻了。

结语

面对失去父亲的巨大心理创伤,萨拉·鲁尔并没有将《欧律狄刻》打造成一部表达丧失之痛的传统悲剧,而是借助神话的原型,大胆地运用超现实主义元素,打破了生与死、时间与空间的界限,用极其克制的姿态,幽默、怪诞的奇思妙想,在玩笑和现实中游走,轻如游戏,重如决断,读者和观众在不知不觉之中被欧律狄刻、欧律狄刻的父亲、俄耳甫斯之间的爱与哀伤所打动。鲁尔将轻逸作为自觉的美学追求,抵抗着死亡这样的严肃、沉重主题,以一种哲学式的智慧用微笑面对伤痛的人生,在当代流行剧目中具有充分的艺术研究价值。

猜你喜欢
鲁尔
心理干预联合药物治疗胃及十二指肠溃疡的疗效分析及对患者自我效能的影响
手指断了移植脚趾
牛皮糖
20美元变成36万美元的秘诀
妻子离奇死亡,印度知名政客被指控
一种带单向功能的无针加药接头
王者鲁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