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富”难题与中国方案

2020-02-28 03:05鲁品越姚黎明
江海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高福利共富两极分化

鲁品越 姚黎明

内容提要 自从有了剩余劳动之后,消除两极分化、实现共同富裕便成为千古难题。剩余劳动在等级制社会转化为压迫人民劳动的强大的政治权力机器,在资本主义社会转化为不断扩张的经济权力机器。在资本主义框架内,发达国家通过调节收入分配,增加公共产品生产和实施福利化政策,治标不治本,且产生成本推进型通货膨胀,由此驱使资本外流,导致国内产业空心化和经济金融化,并进一步将贫富分化演变为国际性两极分化——发展中国家成为贫困的生产国,发达国家成为富裕的消费国。我国标本兼治的方案充分发挥社会主义制度优势,从经济发展的供给端治理产生两极分化的根源,切断贫困的源头。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对人类历史发展作出的伟大贡献。

千古难题:剩余劳动的悖论

(1)两极分化:一个千古难题

自从有了剩余劳动之后,人类社会便与两极分化的噩梦相伴随。人类社会的伟大进步成果——作为人类从自然界中得到自由的剩余劳动——被统治劳动者的社会集团所占有,并且转化为压迫劳动者的强大力量。这成为一个难解的剩余劳动悖论。克服这一悖论以实现共同富裕成为人们世世代代奋斗的梦想。正因如此,《共产党宣言》开宗明义地指出,“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而经过几千年来的阶级斗争,平均主义的共同富裕一直是空想,现实是新的剥削者接替旧的剥削者,消除两极分化成为人类社会的千古难题。

产生两极分化的原因,最根本的还在于劳动者生产出的剩余劳动,反过来转化为剥夺他们创造的剩余价值的强大统治权力。如果说,剩余劳动在等级制社会转化为等级森严的政治权力机器并标志这种等级制度的物质符号体系,那么,在资本主义社会,剩余劳动通过被资本占有而不断转变成无限扩张的经济权力机器,再通过资本主义政治体系而不断转化为政治权力。这种权力体系必然成为进一步占有劳动者剩余价值的工具。

资本必须在两极分化中才能生存:一方面,从劳动力的供给来说,资本必须把劳动者收入和生活水平压榨到最低,因为只有劳动者处于饥不择食的极限贫困状态,才能尽可能地压低劳动力和各种生产要素(它们说到底还是劳动者生产出来的)的价格,从而使生产成本最低、资本增殖最大化。所以资本“爱穷”,全世界的资本都会往贫穷的地区流动。另一方面,从产品消费市场来看,资本要实现增殖必须要有富裕的消费者群体来购买产品。所以资本又“爱富”,只有富人才有能力消费资本生产的高档产品。因此,资本主义必然制造两极分化,否则就无法存在和运行,正像蒸汽机必须在冷极与热极之间才能运行一样。

然而,资本增殖不断扩大生产,社会总供给不断增加,而低收入的劳动人民的消费需求又不能成正比地相伴提升,这必然导致社会总供给与总需求之间总量失衡和结构失衡,由此引发过剩性经济危机:大量商品滞销、众多企业倒闭、失业人口剧增、经济增长停滞,整个社会陷入瘫痪和混乱状态。资本主义自诞生之日起,从未摆脱这种周期性过剩危机。1825年英国发生第一次过剩经济危机,1929年到1932年爆发席卷资本主义国家的大萧条,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资本主义国家陷入“滞胀”,而2008年爆发的金融危机迅速波及全球,其影响至今没有消除。《资本论》早已深刻指出,“一切现实的危机的最终原因,总是群众的贫穷和他们的消费受到限制”①。因此,两极分化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为了应对危机,资本主义国家不得不采取一系列措施来减轻两极分化。那么,它们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是否消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两极分化呢?

(2)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治标之策:末端治理的需求侧改革

为了应对由上述原因引起的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凯恩斯主义主张通过财政政策进行国家干预,扩大有效需求。这是在两极分化已经造成的情况下,从末端缓解危机。第一,从需求端增加公共产品的生产,增加就业岗位,以此提高民众收入;第二,采取福利化政策,提高工人工资和福利,以此缓解社会矛盾,增加社会消费需求。1935年,美国通过《社会保障法》,由政府出面解决因大量失业而引发的社会不稳定问题。1948年,英国率先宣布建成福利国家,随后,北欧、西欧、日本等国也先后推行涵盖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等多个领域的福利制度体系。

高福利的基础是高税收。政府通过税收和转移支付实现收入的社会再分配。于是,累进税制作为进行收入再分配的手段,成为二战后西方发达国家的主要税收制度。皮凯蒂认为,只有对资本实行累进税才可有效遏制让全球财富分布朝着无序和无节制的贫富悬殊方向螺旋式前进的势头。②而增加劳动者的福利违背了资本的本性,于是国际垄断资本通过资本全球化,来攫取发展中国家劳动人民生产的剩余价值,以给本国福利化提供来源,从而将本国工人原来承担的贫困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其手段是将“一低”(低端劳动力)和“两高”(资源高消耗、环境高污染)的制造部门转移到发展中国家,而把掌握资本控制权的产品研发部门与品牌营销部门留在本国内部,使大量的剩余价值流向本国,最大化地榨取发展中国家劳动人民的剩余劳动。

这种通过资本全球化,利用资本权力占有发展中国家人民生产的剩余劳动来减轻本国贫困的做法,必然制造出国际性的两极分化。它通过制造贫困的生产国,来创造资本实现最大化增殖的条件;由此制造富裕的消费国,实现资本最大化增殖。这种资本全球化基础上的社会福利化,以发展中国家劳动人民创造的财富为支撑,在制造国际性两极分化的同时,通过末端调节暂时减缓了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贫困现象。现阶段法国的失业津贴平均水平高达每月1100欧元左右,瑞典、挪威等北欧国家的失业津贴,可达到失业前工资的80%到90%。③然而,西方国家的这些高福利,不仅以发展中国家的贫困为实现条件,而且其自身也不断陷入危机。

(3)结果:高福利制度的“黄昏”

从需求侧进行末端治理之策,通过建立高福利社会来缓解贫富差距,虽然表面上有利于人民,但最终依然是由人民来买单,因而归根到底是给资本家解困,并不利于人民。将福利化政策植入资本主义体系中,无法规避资本主义根本矛盾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必然产生“奥菲悖论”:资本主义体系依赖福利国家,但是资本主义又不能与福利国家共存。④西方长期实施福利制度,现在已经进入黄昏阶段。

第一,助长了资本盲目扩张。采取末端调节方法解决贫困问题,长期必然产生资本对政府的依赖性:资本盲目扩张,一旦产品过剩,政府就会为规避经济危机而扩大需求。“法国1945年确立的福利制度不是一个旨在解决贫困问题的体系,而是为了解决与就业相关的问题。”⑤这实际上助长了资本盲目扩张,只能解决一时之困而无法规避由资本主义根本矛盾引发的经济危机。

第二,增加了企业负担。福利化的庞大支出来源于从企业征收而来的税金,累进税制作为社会福利化政策的资金来源的手段,事实上起到了收入再分配的作用。然而,过高的税负必然会加重企业的生产成本,导致资本运营成本上升。这必然会抑制个人或企业创造财富的积极性,降低企业乃至国家的竞争力,造成经济发展滞胀。于是,20世纪70年代末,以反福利国家、砍福利政策为主要内容的新自由主义浪潮兴起。

第三,滋生了“懒人群体”。高福利催生了重权利、轻义务的“懒人现象”,出现了不想工作的“懒人群体”,加重了企业和社会负担。2017年,法国总统签署降低企业人力成本的《劳动法改革法案》,遭到民众的强烈反对,引发了一连串的工人罢工、学生示威和街头冲突事件。以上事件实质上是资本主义社会根本矛盾在福利制度下的畸形表现形式。

第四,制造了黑幕交易。企业面对高额税收必然会采取各种方式来逃税、避税,降低企业成本,千方百计地进行内幕交易和权钱交易,甚至使之合法化。美国富人为什么热衷于“裸捐”?原因在于美国政府征收高额遗产税,一些富人将个人资产捐赠给慈善基金会,其结果往往只是资本的名义发生了改变——因为慈善本身已经被资本化了,成为资本的一种特殊形态。《美国联邦国内税收法典》规定,基金会可以申请成为具有免税资格的非营利组织,每年只须支出相当于该基金会资产市值5%的数额。于是,所谓的慈善事业成为资本避税方式,垄断资本仍然在高速运作并且风光地赚钱。不止于此,资本权力觊觎政治权力而产生“金钱政治”。金钱在美国议会和总统竞选中始终具有巨大的“魔力”。

第五,引发了社会危机。高福利的资金来源往往是高税收或高负债,如瑞典的高福利依靠高税收和高财政赤字,希腊的高福利依靠高负债支撑。主权债务积累到一定程度,将会发生还贷无望的现象,国家主权信用等级下降,导致无法继续借贷,由此爆发主权债务危机,也意味着高福利的“终结”。2008年金融危机后,西方发达国家普遍开始削减福利项目,中产阶级和底层公民的生活变得越发艰辛。“从比较的视角出发,现在绝大多数发达国家已经从国家的政策层面放弃了对共同富裕的追求。”⑥

(4)结论:资本主义无法克服的矛盾和无法解决的难题

资本主义框架内的末端解决方法对缓解两极分化确有一定的作用,在一段时期内,是维护资本主义制度的有效手段。但是,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决定了它无法从根本上抑制贫富分化的趋势,也不可避免地产生新的贫困现象。一方面,发达国家的高福利的资金来源需要从发展中国家攫取,由此制造了国际社会的两极分化。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内部依然产生两极分化——因为垄断资本从发展中国家攫取的高额剩余价值,只有一部分通过税收转化为社会福利,绝大部分仍然被产业资本与金融资本所占有。这就导致发达国家的资本收益率远大于经济增长率,更大于劳动收益率,由此产生代际遗传的日益严重的两极分化。皮凯蒂通过大量数据论证了全球财富的贫富悬殊状况,“自2010年以来全球财富不公平程度似乎与欧洲在1900~1910年的财富差距相似。最富的0.1%人群大约拥有全球财富总额的20%,最富的1%拥有约50%,而最富的10%则拥有总额的80%~90%”⑦。

为什么会如此?是因为资本主义的供给端是资本主义结构,是市场自由配置资源的领域,政府没有办法控制,只能采取税收手段来调节收入分配。而这种末端治理方法又以制造贫困为前提,因而无法提供解决消除两极分化千古难题的路径。

第一,高福利违背了资本最大化增殖的本性,发达国家必然要对外输出贫困,依靠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劳动力资源支撑福利化,于是资本将吸收剩余价值的触角伸向全世界,剥夺了发展中国家劳动人民本应享有的最基本的福利。

第二,发达国家的资本必须占据产业链的顶端,才能通过发展中国家的贫穷来支撑它的繁荣,由此造成发达国家的“产业空心化”与发展中国家的低端工业化。留在发达国家母国的高科技产业和金融行业,主要吸纳的是具有专业知识的人才,由此必然造成大量蓝领工人下岗失业。而发展中国家也不会甘心长期处于产业链的最底端,必然会大力发展高科技产业,从而遭受发达国家主动挑起的贸易战和科技战,由此造成国际冲突日益严峻,国际局势动荡不安,严重影响国际安全与世界经济发展。

第三,发达国家如果对本国资本实行高税收政策,必然导致资本为了避税而流向他国,造成本国GDP下降,税收减少,工人失业,从而削弱国家实力,影响社会稳定。因此实施高税收的国家将是自掘坟墓。皮凯蒂希望通过制定全球统一的高税收政策来消除两极分化,实现共同富裕,是不切实际的空想。而这一设想的落空,意味着资本主义制度再也无法找到解决贫富分化之道了。

第四,这种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用政府力量增加需求的政策,至多只能暂时缓解两极分化。而从长期来看,还必将通过为解决滞胀危机而诞生的虚拟经济,产生愈发严重的两极分化。这是因为:发达国家的高福利政策,并非是为了共同富裕,而是资本在外部压力下迫不得已之举。福利化政策将一部分剩余价值分配给劳动者,或转化为对劳动者有利的公共产品,但这只是对资本所造成的不良后果的补救之策,事实上它违背了资本追求剩余价值最大化的本性,必然造成社会投资减少。社会福利的增长和公共产品的增加,提高了资本的投资成本,必然造成投资减少,而社会福利增加的社会消费造成了通货膨胀,二者相加导致了社会经济发展陷入滞胀的困境。

于是,为了应对滞胀,资本一定要千方百计使那些通过税收转化为劳动者的福利的剩余价值重新转化为资本,使其回到资本家手中,由资本家来支配,于是,新自由主义应运而生。它将“看不见的手”推广到虚拟经济领域,开启了金融自由化时代。金融资本通过五花八门的金融衍生品,吸收民间的剩余价值,将其转化为资本。于是,分配到人民手中的剩余价值,又通过养老金、医保金投放到各类投资基金,重新回到资本家手中。劳动者只是拥有空洞的所有权,通过虚拟经济的货币数字在名义上享有剩余价值,而资本家则拥有对这些剩余价值的实实在在的使用权。这些虚拟经济泡沫带来的财富幻象安慰着劳动者,而当泡沫积累到一定水平,便会产生金融危机,老百姓手中的剩余价值便顿时清零。所以,福利化的结果是更加严重的两极分化。

中国不能走他国治理两极分化之路

中国怎样治理社会财富分配的两极分化,如何破解实现共同富裕这一千古难题?

首先,中国绝不能走美国式的治理两极分化之路。如上所述,以美国为典型代表的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由于不可能从源头上解决贫富分化,只能进行末端的需求侧的收入分配调节,其长期结果不仅不能消除两极分化,还会导致两极分化不断加剧。

其次,中国也不能走平均主义“大锅饭”的“粗陋的共产主义”之路。实践已经证明,这种平均主义所带来的不是共同富裕,而是共同贫穷。所谓“大锅饭”政策,是一种马克思所批判的“粗陋的共产主义”政策:“这种共产主义——由于它到处否定人的个性——只不过是私有财产的彻底表现,私有财产就是这种否定。普遍的和作为权力而形成的忌妒,是贪欲所采取的并且只是用另一种方式使自己得到满足的隐蔽形式。任何私有财产本身所产生的思想,至少对于比自己更富足的私有财产都含有忌妒和平均主义欲望,这种忌妒和平均主义欲望甚至构成竞争的本质。粗陋的共产主义者不过是充分体现了这种忌妒和这种从想象的最低限度出发的平均主义。”⑧这种平均主义至少有三个方面的严重缺陷,抑制了生产力的发展:第一是抑制了人们创造财富的积极性,因为“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第二是人们无法进行社会扩大再生产所需要的资本积累,因为一旦有了资本积累,必然会导致人们收入差距的增大;三是不能容纳科技创新,因为任何创新产品总有一个从少数人使用扩大到多数人使用的过程,中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生产出同时满足14亿中国人民需要的创新产品,而一旦无法满足,便会招来马克思所说的“忌妒”,破坏了平均主义原则。实际上,绝对平均主义从来没有真正实行过,平均主义取向的结果必然是共同贫穷。

其三,中国不能走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高福利的“民主社会主义”之路。在否定了上述两条道路之后,有人提出中国应当走北欧的“民主社会主义”道路,通过高税收与高福利来解决贫富分化问题。具体地说,就是在生产领域搞资本主义,而在生活领域和社会分配领域搞社会主义。这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如果硬要推行,必然造成无穷后患。

一方面,中国不具备实行这种高福利政策的条件。高福利从何而来?其直接来源是对国内企业实行高税收。然而中国作为生产力水平相对较低的国家,一旦实行高税收,各个外国资本便会望而却步,纷纷转移到其他国家和地区,境内资本也会通过投资移民等途径移居境外。这将导致中国生产力水平急剧下降,所谓社会高福利顷刻成为泡影。既然中国不能实行高税收,当然也就无法实行高福利,民主社会主义便成为空中楼阁。

另一方面,高福利间接来源是境外收入,即向更落后的国家输出资本,以获取高额剩余价值。中国不可能采取这种新殖民主义策略,这是由中国的社会制度和所处国际环境决定的。从社会制度上说,中国作为实行社会主义制度的发展中国家,其资本输出的目的绝对不是使对象国成为贫困的生产国,恰恰相反,是为帮助对象国摆脱贫困。中国提出的与世界各国人民共建“一带一路”的倡议,绝不是西方国家所谓的“新殖民主义”,而是本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原则与有关国家开展完全平等的合作,其目的是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使他国生产力水平和人民生活水平得到提升。同时,国际环境也不允许中国从发展中国家剥削剩余价值以供养本国的高福利。经营全球经济达数百年的西方发达国家,已经把能够分割到剩余价值的市场全部占领,即使其中偶然有空白地带,也不会给中国留下巨大的空间。更何况美国时时刻刻把遏制中国发展作为其对外政策的中心。

综上,中国必须另辟蹊径,走出全新的道路,来破解这个千古难题。

破解千古难题:标本兼治的中国方案

中国不能走“民主社会主义”道路来消除两极分化,也不能用凯恩斯主义的需求侧政策来消除两极分化,但并不等于中国完全拒绝这些政策中的合理因素。从社会收入分配这个末端进行调节,虽然不能治本,却能在一定程度上治标,缓解贫富分化。

(1)治标之策:以人民为中心的新型社会保障制度

我国吸收了西方收入分配调节政策的积极因素,同时加以改造,扬弃其以资本为中心的价值内核,使之成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以人民为中心的新型社会保障制度。如果说,西方的福利政策归根到底只是一种手段,其目的是为了创造资本的运行环境,那么,我国在推行类似政策时则赋予其本质上不同的价值内涵——这就是以人民为中心,以实现共同富裕为目的。这就使我国的相应政策能够更加符合人民生活的需要。这至少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为了解决绝对贫困问题而提出的“兜底政策”——两不愁三保障。为消除绝对贫困,党中央通过对我国贫困人口的深入调查,提出了覆盖14亿人口的“两不愁三保障”的兜底性社会福利制度:“两不愁”即不愁吃、不愁穿,“三保障”即义务教育、基本医疗、住房安全有保障。与此同时,对高收入者实行累进制个税政策。这就避免了贫富差距直接威胁到贫困人口的基本生活,同时也保持了合理的收入差距,没有影响高收入者的生活状况及其经济活动的积极性。这种消灭绝对贫困的举措是中国在实现共同富裕方面的创新。

二是我国实行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生产型社会保障制度。在西方,工人一旦失业,就要领取政府财政给出的救济金,而劳动力并未获得创造财富的劳动条件,这属于消耗性社会福利政策。而我国实行的社会主义所有制基础上的联产承包责任制,由政府将公有土地的经营权与收益权交给农民,再加上免征农业税的政策,使广大农民工在失业状态下,能获得从事农业劳动的条件来生产财富,为自己的生活提供保障。此外,我国在基础设施建设中实行的以工代赈政策,也属此类。这是中国特有的“生产型社会保障制度”,远胜西方的消耗型失业保障制度。

总之,中国建立的以人民为中心的末端治理政策——社会主义新型福利制度,是我国在吸收世界各国福利政策基础上创造的实现共同富裕的新型政策。虽然尚处于低水平保障的初级阶段,然而其本质特征已经初步确立,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实现共同富裕的重要方面。

但是,末端调节只能治标。要从根本上破解共同富裕难题,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屋建瓴地提出了治本之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2)治本之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有人把习近平提出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与西方的供给主义相混淆,这是本质性误解与曲解。⑨简单说,西方供给学派本质上是新自由主义思潮的产物。它虽然强调供给侧的作用,但其所说的“供给”仍然只是社会经济流通领域的供给流量,而不是生产领域的供给侧结构。它的政策主张是反对政府对市场的干预,首先反对凯恩斯主义的弱干预——通过调节经济流量从需求侧末端进行干预以扩大需求;更反对从产业结构上对经济进行强干预,反对一切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主张最大程度的自由放任。在具体政策上,主张“减税”“限币”,压缩公共开支,减少社会福利,放松金融管制,以增加市场中的供给侧货币流量,给资本创造宽松的政策环境。这些措施在短期内的确可以通过增加社会投资而解决部分就业问题,由此带来经济增长,但是,从长期来看,只要这种经济增长是以放任资本扩张的方式进行的,那么新增的剩余价值大部分必然被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所占有,资本积累的速度必然远远高于劳动者收入增长的速度,因此不仅不能消除两极分化,反而会加重两极分化。这与中国通过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来实现共同富裕的目标背道而驰。

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仍然是市场经济体制下的改革,既要充分利用资本驱动生产力发展,又要克服资本扩张造成的过剩性危机。这就需要以人民为中心制定各种制度和政策,在经济生产的供给端抓住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源头与矛盾的主要方面,由此通过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从源头上开拓实现共同富裕的道路。

一是从始端加强公共产品的生产,扩展公共产品的受益面与提高公共产品质量。为人民群众提供美好生活所需要的公共产品消费是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推进基本公共服务高质量供给是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基本方面。这与凯恩斯主义有着本质的不同:凯恩斯主义是从需求端介入来缓解过剩危机,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则是增加公共产品在社会消费结构中的比重,其基本目的不是为了消化由资本盲目扩张生产的过剩产品,而是为了提高人民群众的公共消费水平。消费分两部分:一部分要通过市场,花钱购买,还有一部分是公共享受的,比如环境、交通等公共基础设施。中国基尼系数并不低,但是并没有出现严重的两极分化,这是因为中国的普惠性、基础性、兜底性民生建设全球领先,这类公共产品的消费不计算在基尼系数之内。反观苏联解体后,几乎全部的公共资本转给垄断寡头所有,造成俄罗斯两极分化加剧,这个教训必须吸取。

二是从始端深度干预产业结构调整,实现从速度型发展向高质量发展的转变,以满足人民对美好生产的向往。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针对市场经济的动力与两极分化的产生源头,通过各种政策促进产业结构升级。首先是消除过剩,将可能发生的经济危机消除在萌芽状态。这要求“三去”,通过“去库存、去产能、去杠杆”来克服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解决产能过剩引起的失业。其次,引导和鼓励资本在正确的方向上进行投资扩张,提高资本的投资质量和竞争力。这突出表现在“一降一补”上。“一降”不仅是单纯给企业减税降负,还包括优化政府对企业的管理等许多内容,以此强化整个经济的供给能力,使经济增长朝着结构优化的路径发展;“一补”即补产业结构中的短板,集中力量攻克难关,这不仅能够增强我国经济的风险防控能力,也可以提供稳定的高质量的就业岗位。当前中美贸易摩擦和科技摩擦中,美国之所以能够打压中国高科技企业,也是因为中国企业在核心技术上被“卡脖子”,这次“苦痛”必须铭记。

三是在扶贫策略上,通过富裕地区、国有企业与贫困地区之间的帮扶结对,从始端变革贫困地区的产业结构,进行造血式扶贫脱贫。国家帮助建立部门与地方、富裕地区与贫困地区之间的“一对一结对”,使双方展开互助合作,实现发展的空间公平和区域资源要素的流动互补。富裕地区在帮助贫困地区改变产业结构的同时,也能够通过双方互为市场来开拓新的经济发展空间。这种精准扶贫不是单纯的经济上的补助,而是从供给侧造血,彻底切断了贫困的源头。这是我国特有的卓有成效的扶贫路子,其巨大成果举世公认。

四是提高劳动者素质,从始端加大人力资本在整个资本结构中的比重。当代贫困现象发生的社会根源在于两种生产之间的矛盾:资本进行最大程度的扩大再生产,而劳动者的劳动力却只进行简单再生产。结果导致资本无限高速积累,而劳动力的生产停留在仅能维持生命的水平,由此必然造成两极分化,最终酿成生产过剩性经济危机。从源头上改变这种状况,必须进行与资本扩大再生产相匹配的劳动力的扩大再生产。马克思曾深刻地指出,“真正的财富就是所有个人的发达的生产力”⑩。给广大劳动者的劳动能力充分培育与发展的机会,才是消除贫困的治本之策。这是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核心与关键:高质量劳动者是所有生产要素中的最重要、最根本的要素,提高劳动力素质是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最重要、最根本的变革。劳动力的扩大再生产,最根本的对策是发展教育,即要从根本上消除两极分化,必须努力消除教育上的两极分化。资本主义国家的贫富分化正是从教育的不平等开始,并且通过教育的不平等世代相袭,美国的表现尤其突出。普遍提高全民教育水平是最重要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同时也是增加有效需求的重要手段。这也是“两不愁三保障”中的“义务教育”在其中具有突出地位的原因,教育是脱贫攻坚中的最重要的治本之策。

五是推行职工持股,从始端推进企业内部资本结构改革。股权激励改变了企业职工的收入结构:既包含劳动工资收入,也包含资本股份收入。在条件具备的企业实行职工持股制度,是对供给侧的资本结构改革的应有之义。它可以让企业员工齐心协力地把企业搞好,实现企业发展与员工收入同步增长。我们同时要看到,股份制能够通过职工收入结构的改变而实现共同富裕,但股份的市场流动也会导致急剧的两极分化。俄罗斯的全国国有企业的股份制改革表明,一旦允许职工将所持股票在资本市场上自由流动,那么,其获得的利益将会随时被金融巨浪所吞没,最后沦为一无所有的无产者,国有资产贱卖的股份迅速集中在极少数金融寡头手中,顷刻之间所造成的两极分化超过百年的资本积累。因此,企业内部的职工持股,不应是上市公司的股票。华为在这方面做出了值得借鉴的尝试。

中国方案的理论依据与制度基础

中国方案的理论依据是唯物史观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这就使它能够站在人类历史的道义制高点和真理至高点上。

首先是站在人类历史的道义至高点上。从唯物史观看来,历史是人类通过劳动创造物质精神财富以实现自身生存和发展的奋斗过程,这个过程不仅是人与自然的矛盾过程,同时也是劳动者反抗两极分化而实现自身的生存和发展的过程。中国方案与历史上形形色色的治理两极分化的方案根本不同:那些方案归根到底以维护等级制度为中心,或者以资本为中心,救济饥民只是手段,旨在缓和社会矛盾、畅通资本运行,归根到底是为统治者服务。同时也与历史上的空想社会主义的价值观不同:空想社会主义的平等观念,只是某种抽象人性论的平等意识,甚至如马克思所说,是基于某种狭隘的忌妒心理,而不是基于符合人类生存和发展要求的崇高价值观。中国方案旨在破解实现共同富裕这一千古难题,站在这一人类道义的至高点上,以人民为中心,以实现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崇高目标为目的。

其次是站在人类历史的真理的至高点上。历史是人类通过劳动创造物质精神财富以实现自身生存和发展的奋斗过程。过去作为劳动者的剩余劳动积累的物质精神财富被少数人占有和支配,转化为压迫和剥削劳动人民的政治经济机器,使劳动者处于贫困状态,由此产生的分化不仅在道义上违背人类生存和发展的价值,同时也是各种社会危机产生的根源。劳动者反对两极分化的斗争,乃是人类争取自身生存和发展权利的体现,所以一直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等级制度下劳动人民的反抗斗争,使等级制社会经历一次次崩溃与重建,使生产力在动荡中得到解放和发展的机会,给民间商品经济创造了滋生的土壤,导致资本的诞生。新生的资本主义利用人民群众对等级制度下贫富分化的反抗,建立了资本主义社会,使生产力得到了解放。而当资本代替封建贵族占有剩余劳动,使社会陷入新的两极分化之后,必然造成过剩性经济危机。劳动人民对两极分化的反抗由此进入新的历史阶段,迫使资本主义不得不用一系列政策来缓和两极分化,社会生产力也在此过程中不断发展。然而由于这些政策治标而不治本,使贫富分化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逐渐深化和国际化,这就给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解决贫富分化提供了条件——包括生产力发展所提供的物质条件,以及无产阶级解决这些社会矛盾的组织条件。破解消除两极分化、实现共同富裕的中国方案,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诞生的。其所采取的一系列对策,以在《资本论》中创立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为理论依据,从而站在了人类历史规律的科学认识的基础上,也即站在真理的至高点上。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继承和发展了《资本论》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观,将其上升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实践中。其战略目标是建立实现高质量发展的经济体制与产业结构,解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中国方案的制度基础,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没有这样的制度基础,不可能提出和推行这样的方案。

中国方案的政治制度基础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中国共产党是以人民利益作为自己唯一追求目标的政党,它通过千万个基层组织深深扎根于人民群众,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奉行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理念。这就使它所推行的一切大政方针都以服务于人民根本利益为目的,所以才有可能全心全意实现共同富裕。同时,中国共产党又是用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武装起来的政党,能够按照时代发展的要求,实事求是地在利用资本和市场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同时,根据现实的可能性来推进共同富裕。中国共产党是当今世界具有最强大组织力与协调能力的政党,能够将14亿人民凝聚成为一个强大的整体,能够协调各个阶层、各种职业、各个地区之间的矛盾,这使中国破解共同富裕难题的一系列大政方针具有实施的可能。

中国方案的经济制度基础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经济制度。新中国成立后,经过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建立了强大的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基础和初步完备的工业体系。改革开放之后,正是以此为基础,建立起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等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这个制度“既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又同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是党和人民的伟大创造”,由此形成“把社会主义制度和市场经济有机结合起来,不断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的显著优势”。如若中国经济被追求自身利润最大化的私有垄断资本所统治,其方案中的各项政策将会遭遇顽强的抵抗,必然无果而终。中国方案,只有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为基础,才有可能得到实施。

正是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治制度与经济制度的基础之上,我国才有可能提出并实施以共同富裕为目标的中国方案,从而破解这个千古难题。邓小平同志指出,“社会主义最大的优越性就是共同富裕,这是体现社会主义本质的一个东西”。这是对中国方案的制度基础的本质性判断。

标本兼治的中国方案,是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历史条件下,既充分发挥资本推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强大动力作用,又力图克服资本产生的两极分化弊端的科学方案。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共同富裕的路径,它把人类社会共同富裕的理想和追求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行动,将马克思主义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追求贯彻于实践中,其目标是实现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的中国梦。〔本文受到上海高校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重点建设专项计划重大项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重大意义与基本内涵研究”(项目号:ZX2018-ZD07)资助〕

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8页。

②⑦[法]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453、451页。

③刘保中、李春玲:《高福利制度下的“懒人现象”》,《人民论坛》2018年第14期。

④黄君:《福利国家的“奥菲悖论”》,《河北学刊》2017年第9期。

⑤李姿姿:《法国社会保障制度变迁中的国家作用及其启示》,《欧洲研究》2008年第5期。

⑥张春满:《论共同富裕的政治基础——国内国际维度的考量》,《探索》2019年第3期。

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2~183页。

⑨详细讨论参见鲁品越《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在思想和实践上的新贡献》,《马克思主义研究》2020年第2期。

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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