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朱雀》原乡书写研究

2020-02-28 23:58王禹新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葛亮朱雀

摘 要:精神原乡在中西方呈现出不一样的特质,葛亮的《朱雀》并未将其对立,而是以华裔少年与南京本土现代青年共同的精神原乡失落、寻找、想象过程,以共时、历时两个维度对南京本质意义展开探究。葛亮笔下的南京不仅仅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还超越其地域、时空限制,成为复归人本质精神的家园。南京是一座“爱城”,是包容生命多样性、绵延生命的精神之乡。

关键词:《朱雀》 葛亮 精神原乡

葛亮身处香港,距离性地审视故乡南京,在割舍不断的旧时记忆之下,理性地面对现代南京的多元驳杂,对南京在物质化发展时代古典内蕴与现代气质的抵牾交融进行探索。他以共时、历时两条线路展现现代南京与历史旧影。历史、现代、异域的书写元素将南京城的包容上升至生命的共融,葛亮对于南京内蕴的极致书写,透露出城中之人的生存困惑与精神超脱的追求,使南京具有精神原乡的意味。

精神原乡指个体的精神本原,即指个体的文化精神或文化心灵的始源。中国有浓重的族群意识与家国观念,在追求精神原乡的层面是“伦理本位”的,表现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对亲缘、家国的依恋。西方受宗教彼岸、此岸思想影响,表现出对神圣性、永恒性、本质性精神家园的追寻,明显具有“神性本位”的倾向。如荷尔德林诗中的“故乡”融合空间性、神性和愛三要素,对人精神本质的追寻。《朱雀》以“归来者”许廷迈寻访历史的脚步与南京本土现代青年冯雅可的颓废生活进行两种精神原乡的交叉书写。葛亮的笔法是大格局的,他并未将此放在中西对立的层面,而是放在历时与共时两个维度,描写侨居在外的华裔对传统家国精神上的原乡想象和全球化视域下所有现代人可能面临的本质性精神缺失。两个维度之下,南京在历史描写中逐渐清晰,它是一座承担罪孽、血腥的城池,但它坚忍顽强,沐浴风雨行至现代。在现代与古典元素兼容下南京呈现出驳杂包容的一面,许廷迈寻找传统,而冯雅可在“醉”中寻求“力的充盈”,却陷入精神的虚无。

一、原乡失落:“旁观”与“此在”的迷离

许廷迈在未踏入中国土地之前,由父亲指引对神秘的中国产生无限想象,他看到陌生地图上蜿蜒的疆界,对其预判“复杂的东西更文明”,并在外貌带来的差异性中感受到他并不真正属于格拉斯哥。但他最初并未将自己归入家乡,而是理性地审视南京。许廷迈认为纪念圣人的夫子庙应该是肃穆的,“像莎士比亚的墓地和司各特的故居”,却不料夫子庙烟火气十足,秦淮河里没有意想中的唱歌船娘,一切都与他构想的样子差距甚大。程囡带他到老字号“魁光阁”吃茶点,感叹魁光阁墙上题诗的风雅早已远去,“老字号”不景气,被快餐占据市场。然而许廷迈并未对此展开过多的批评,他始终以观察者的角度审视着被称为“故乡”的地方。即使面对在垃圾场旁边“大兴的拉斯维加斯”这样违法且独特的存在,他也未有过多的惊异与批判。相比离乡多年返乡的羁客,许廷迈的“思乡病”“寻根”都是空泛的,血脉里本有的民族认同、故乡亲情并未使他在初次到来之际喷涌,也正如他自己认为到南京做交换生“倒不见得是寻根的需要”。许廷迈真正“归乡者”的身份在探访南京人情风物的过程中解构重组,慢慢复苏。也正是许廷迈的冷静克制使他能够穿透南京现代物质化的表层,渐渐抵达城市精神的内核。许廷迈对南京经历想象失落到寻找的过程,对南京的探索来自于他对“归乡”价值内涵的理解与追寻。跟随程囡了解南京语言、古建筑、民风民俗、历史,在一食一景中,在物质表层之下,许廷迈开始对于南京作为精神原乡的寻访。

不同于许廷迈“归乡者”身份、旁观的视角,冯雅可作为地道的南京人,参与到南京的变化之中,对南京的情感、自身的精神更显示出先锋现代的气质。相比许廷迈未踏入南京前做足功课,对六朝烟云的古典想象,冯雅可的亲身经历展现了在南京成长的现代灵魂,有极致的独立自由与放纵。雅可与许廷迈的第一次相遇在遗弃仓库改建的小剧场,雅可扮演大神布朗,高喊“污辱是一种信仰,为了保全自己,魔鬼也得有信仰。可是,布朗先生,伟大的布朗没有信仰”。雅可对信仰、存在的追问借助这幕短剧的呼喊展露无遗。透过许廷迈的眼光看雅可,“在这个雄性的集合里,雅可的性情却又集大成”,雅可是现代南京城中最具有特点的男性,但是“这是一种危险,南京的男孩多少都有些不肯定”,“这种状况会延续到他们成年,无以摆脱”,所以“寻觅六朝的烟影,要在南京男人的眼睛里找,不是女人。”在许廷迈看来,南京的女人比男人“笃定”“确凿”,男性增添了历史的风致而女性让城与人延续。雅可自称为“博物馆里汝窑的瓷瓶”,“瓶上虽有裂痕却还是完整的”,他亦是“穿裤子的云”,这些比喻仿若张爱玲对生命的体认“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他对于生命强力的释放有近乎酒神精神的狂欢,在吸毒与狂欢中麻醉、充盈自己。尼采认为“醉的本质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雅可以极致的醉去叩问生命存在的本质,追寻精神原乡。海德格尔将荷尔德林诗中的故乡诠释为“浓缩了直观形态的庇护空间;古希腊神话象征的力量之源;精神性的以爱为特征的交互关系”。雅可的“不确定”、迷失与生命的陨落无不体现出精神原乡的缺失,信仰与爱的匮乏。

二、原乡寻找:“大历史”与“小人物”

葛亮以书写大历史的笔法追溯南京延绵不变的质素,以大背景之下个体的生存探求南京人文、精神的内里,将城与人相互依存的力量通过历史忽略的小细节展现,实现对精神原乡内涵的探索。《朱雀》时间跨度近百年,从 1937 年的南京大屠杀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再到饥荒时期和“文革”、唐山大地震、毛主席逝世、新世纪的留学生还乡,葛亮用三代女性的命运串联起整个城市的大历史,构成了时间叙事的内容。三代女子的爱恨嗔痴将大历史性别化、民间化,同时葛亮并未停留于此,女性成为他书写另类历史的载体。葛亮书写的另类历史是有温度的小人物史,由饮食、生活、小人物的悲欢组成。对饮食生活的描写透露出葛亮的匠心,同时亦以此解构历史叙事的英雄传统,将南京的气韵、精神内里放在最接近生活的小人物身上,将南京粗粝、真实甚至于血腥的一面展现出来。

南京大屠杀期间,叶毓芝惨遭日本人暴行,产下与日本人芥川的孩子;建国初期,陆一纬被划分为右派派往北大荒,程云和为了程忆楚的前途阻碍两人恋情的发展;“文革”期间,程云和为了保护家人自揭曾为妓女的往事与伤痛;毛主席逝世当日,老魏为救老虎落水离世;每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发生的同时,有小人物对生的挣扎与执着。程云和身为妓女虽然在抗日战争期间救下受伤的士兵,却并非因为大的家国情怀,而源于熟悉的乡音与不忍之心,“还是个半大孩子吧。娘老子要看见了,不知该怎么心疼”,当她用母乳救士兵之时,天然的母性不自觉生发“都说有奶便是娘,我就是他娘了”。正是程云和的母性与善良,才使“齐仁堂”叶氏血脉得以延续。故事中叶氏三位女性的命运仿佛落入悲剧宿命的循环,平实美好生活被撕毁后为文本增加巨大的悲剧效果。但悲剧之下处处温情,文本中对基本生存物资的关注,对其乐融融亲情的描写,使南京在抛却大历史后展现出温情实在的生活内里。对亲缘、家国的依赖性使生活在南京城的小人物坚强地活着,南京之于他们不仅仅是生存之所,也是精神的支撑,是家族、伦理意义层面的精神原乡。

许廷迈探索南京,寻访遗留的历史古迹、学习“古典主义大萝卜”方言、比对中外女性中感受到南京从未遗失的气韵与精神。南京不仅仅是一座城而是一个具有巨大隐含意义的象征符号,一座滋养精神塑造小人物认真执着生活的精神原乡。许廷迈第一次见到程囡便被她寵辱不惊的神色吸引,“这有别于西方的年轻女人,她们太放任自己,像是随时敞开了的大衣橱,各色鲜艳的杂碎在里面一览无余”,“这个女孩子是江南老院儿里西厢房的竹帘子,轻轻掀开一角,没待你向里头看个仔细,她倒先静悄悄地合上了”。同样,相比英语,中国的“爱”有着比“LOVE”更为深刻的内涵。南京方言骂人的话掷地有声,能够解决尴尬场面的一切冲突,其“横”“怨与怒”也是融入城市的血脉。

南京城将内在的气质赋予生活于此的平凡人物,充满萝卜气的方言与未褪去古典美的女性构成南京实在生活的肌理。南京历经的劫难、创痛被日子的温情抚平,在历史滚滚的烟尘之下,他们坚韧顽强地生存繁衍,城与人凝构为相融的整体;从另一层面来说,也正因为南京给予的精神支持,才使人有生存的欲望,而这正是原乡予以的依托感、安全感。

三、原乡想象:“爱城”的建构与生命绵延

赵东华主编的《南京的性格》里提到:“南京是个宽容的城市,无论哪一种不同的文化或经济因素都会在这里找到生存的可能。”它巨大的包容性使其在历史创痛的表皮下容纳苟且、伤害、仇恨与爱,使离开南京的人无法忘怀。无论是反叛叶家的芥川还是被云和挽救性命的洛将军,他们对南京遥远的怀想都是基于女性,芥川的孩子坦言自己“并非单纯的悼念者”,洛将军沉湎回忆“她弹琵琶的样子真美。可惜,再也看不到了”。南京之于施暴者与被救者是充满柔情与爱意的城市。葛亮谈到笔下的南京时说道:“希望《朱雀》里的城,是一个完整的城。我之前也强调过,如果让我讲《朱雀》里谁是主角,城市才是,而所有人都是建筑这座城市的砖瓦。”故事中复杂的人物关系网络、交错的历史线条并不仅仅指向南京遗失的历史与现代的迷失,而是构筑一座“爱城”,以贯穿古今、融合中外的爱的力量将永无止息的战争宽恕,化为继续生存的力量。葛亮作为距离性的写作者,并未止步于对故乡人文历史回顾,也并未对南京城现代的一面表现过多的失落,而以客观的视角在现代精神迷失中叩问历史,在爱与救赎不断循环的宿命故事中展现南京超越时空、地域的救赎力量。这份救赎的力量在雅可与程囡之间达到顶峰。

冯雅可的气质似魏晋名士,狷狂不羁、困顿放纵,与许廷迈初识的南京气质颇相像,“这城市号称龙盘虎踞,其实骨子里有些信马由缰,是六朝以降的名士气一脉相传下来的”。他崇尚艺术,不惜以身体实践行为艺术,在他身上有现代生存的困顿与追求精神超脱的本真。本真性“是一种理解生命本质的本真生存状态,它的对立面是异化的、沉沦的和不自明的状态”。程囡如船,让雅可在生命“最脆弱最痛苦的一瞬”留下延续的种子,与她结成“命运的同盟。”他们的爱超越了繁衍的寻常意义,共同抵御“随时被瓦解的现实意义”,以获取永恒,抵达对存在终极的追问,实践对纯然精神原乡的渴望。“终极”不仅指人生最为根本的绝对价值,同时也指万事万物存在的最终状态和最深层本质。雅可与程囡在对爱欲原初状态的渴求中实现了对当下状态的超越和对于最深层本质的追寻。无论是雅可现代的迷乱和困顿,还是历史中无数隐没的小人物悲痛,南京城终将有人去守护与爱。李博士大胆狂热的婚外恋、老魏舍命救养子、贝理亚神父以悲悯之爱救助受难的南京人……叶氏三代串联的历史之下有更多令人感动的细节,“爱城”里对生命崇高的态度使南京包容多样的生命形态与粗粝的成长。

葛亮《朱雀》里的南京有大历史之下的肃穆庄严、小人物“烟火气”的平实温暖。穿越百年的历史,南京仍旧鲜活,滋养着执着古典之美与现代社会中迷乱的灵魂。它是救赎的城池,将历史战争的创痛一一抚平,包容古今中外生命的不堪与脆弱,最终将城与人回归于人最本原的状态,将南京城所蕴含的所有生命哲学注解为活着、延绵着最纯然最高贵的生命态度。“伦理本位”与“神性本位”的原乡追寻出现交叉——活着,怎样活着是其最大的共性。精神的原乡可以予人以足够的精神庇护空间,而现代南京之于雅可的无解正说明一个问题,当陷入现代精神精神危机,是否可以用回归历史的方式,去获得一份精神的寄托。葛亮以现代的眼光打量着、抚摸着历史,他想要诠释的并非南京一座城池,而是超越地域的精神原乡的现代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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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禹新,喀什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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