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熊人物画析探

2020-02-28 11:48温玉鹏
收藏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陈洪绶海派人物画

温玉鹏

2019年11月,《海上流韵:大运河(浙江)海派书画家作品展》在杭州博物馆开幕,以运河为主线,以海派书画为主题,嵬集大运河沿岸城市数十位海派大师(浙江籍)的精品之作,全景式展現了海派书画从肇始、发展并走向巅峰之路,至今余韵犹存。展出的作品,相当多出自萧山任氏家族,以任熊、任颐、任薰、任预(海上四任)为代表的早期海派画家,以其破格创新、兼容中西、寓雅于俗的人物画,而开海派人物画之滥觞。

一、画家生涯:任熊和他的时代

任熊,字渭长,又字不舍,号湘浦,萧山(今浙江省杭州市)人。出身书画世家,其父任椿亦以画名。凡人物、山水、花鸟、虫鱼等皆擅,尤工人物。张鸣珂赞其:“工画人物,衣折如银钩铁画,直入陈章侯之室,而独开生面者也。”杨逸则在《海上墨林》评其:“画宗陈老莲,人物、花卉、山水结构奇古。画神仙道佛,别具匠心。”以至“求画者踵接,不久留也”,而“一时走币相乞,得其寸缣尺幅,无不珍如球璧”。

任熊的时代,正值上海开埠之时,中国与西方的交流空前频繁,“自外洋互市以来,辟为六埠,贵绅富贾,辐辏其间,遂以称雄天下。”19世纪50年代,以上海租借地为代表的近代城市初具规模,并逐渐发展为亚洲东部最重要的经济、文化及对外交流中心。随之而来的是空前扩大的物质、精神文化需求。

李铸晋言:“从晚清到民国,上海文化的特色是吸收了全国人才,建造了一个新的、全国性的文化,这在美术方面尤为明显。”并最终达到了中国书画市场化的一个历史高峰,“真正意义的商品化书画市场,至此似已形成”,虽然只是一个区域市场,却是国际化的开放的市场。

作为职业画家,任熊自然注意到上海的商机,虽寄迹江浙,亦游于沪上。由于沪上润例的高昂,并打破了传统时代对润例订制的束缚,以任熊为代表的早期海派画家汇聚上海。他们或许不得不兼擅多种题材,靠着润例,养家糊口,安身立命。

任熊的作品涉题广泛,尤擅人物画。既出于早年家学的影响,也出于当时的书画市场行情。如果说悬于厅堂的山水画,有时可以被花鸟画所替代,那么祖先像、道释像这一类并非用于欣赏的作品,则是祭祀与信仰所不可或缺。另一方面,晚明以降,文人士大夫大多有请人画像的传统,这种肖像画性质的作品,包括《西园雅集图》这类群体肖像画,不仅是人生不同阶段的写照,也成为记述生平、吟咏功绩的载体,隐蕴着权力与话语,成为祖祖辈辈相传的“传家宝”。

二、从陈洪绶开始:任熊的师法

人物画是任熊倾注相当心血的题材。现在的传世作品,可见其对陈洪绶的痴迷。陈洪绶,实际上代表了吴道子、李公麟以来的人物画传统。其人物形象躯干伟岸,衣纹线条细劲清圆,或形象夸张,或诡异奇崛,时人誉其“力量气局,超拔磊落,在仇、唐之上,盖明三百年无此笔墨”。

任熊的部分仕女图,直接受益于陈洪绶。如上海博物馆藏《湘夫人像》(图1),手执羽扇,神情肃穆,似在沉吟,以中锋运笔,描绘出服饰的雍容华贵,在构图、设色乃至线条应用上都可见陈洪绶的影响。周克文认为其“线条坚凝工整,略迟涩”。当为参以陈洪绶笔法的尝试之作,故线条尚未自然婉转,留有临摹痕迹。南京博物院藏《瑶宫秋扇图》(图2),款署“咸丰乙卯清明第三日,渭长熊摹章侯本于碧山栖”。咸丰乙卯即公元1855年,表明任熊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仍试图对陈洪绶风格有所精进。

杭州博物馆藏任熊《人物图册》是任熊人物画的经典之作。虽多未署年款,但可看出其对陈洪绶风格的探索与改进。其中一开(图3),自署“何年顾虎头。渭长法章侯画”。一士人手执毛笔,坐于山石之上。头带峨冠,面部略施赭色,鬑鬑颇有须。衣纹线条细劲清圆,施以石青及赭色,衣纹重叠处以湿墨晕出,脚蹬红头履。身后的岩石上,陈放着笔筒及方升,皆以墨线勾廓,填以色彩。岩石则以浓淡交叠的墨层层晕出,以浓墨线勾画出岩石的结构与质感。流动婉转的线条,清雅的设色,若“风飘飘而吹衣”,不仅再现了衣饰的繁复交叠感,也通过与山石、笔筒的映衬,刻画出士人的高逸与儒雅气质。其线条的运用、对古雅器物的细致描摹深得陈洪绶遗意,而对人物神态及岩石的再现,则显得更具古雅韵味。

另有一开,为任熊背临陈洪绶之作(图4)。款题“陈章侯画草圣,任熊背临”。任熊将陈洪绶笔墨、章法熟记于心,而后加以发挥。一士人站立,手握长发。面部以线勾出凸凹棱角,敷以赭色,脸颊等处,则略显白皙。其衣纹线条夸张,已臻于“银钩铁画”,其“用笔之奇突,设想之变幻,敷色之浓艳,悸心眩目,几于拍案叫绝”。故宫博物院藏任熊《自画像轴》中的衣纹,与此件相类,旨在烘托人物性格的坚毅勇猛。作品另一侧的童子,手持墨块,正在研磨,面部描绘与士人相同,表情略显夸张。以淡墨写出两条直线,表示几案。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品。圆砚以墨线勾勒轮廓,填以淡湿的墨。旁边的水盂则以宝石蓝写出,内置赭色勺柄。笔筒略参山石的写法,表明笔筒可能呈根瘤状。虽然是背临之作,但就线条、敷色及布景的精心程度而言,可与陈洪绶相拮抗。

任熊还将其对陈洪绶的痴迷,传道于弟子任颐。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任颐《石上读书扇页》(图5),以湖石为布景,嶙峋透漏,皴染有致,形成重岩叠嶂之势。一士人宽衣博带,脚登红履。一手执竹篙,一手展书卷。颊上三毛,传神阿堵,衣纹线条有兔起鹘落之势。复敷以赭色,有奇古之趣。此件与扬州博物馆藏陈洪绶《听吟图》(图6)有共通之处,如湖石布景、手中的书卷和竹篙。

同时,在道释、仙人这一类题材融入陈洪绶风格,也是任熊的特点之一,如荣宝斋藏《游仙图》仍可看到陈氏样式的山石与衣纹线条。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任颐作《钟馗像轴》(图7)亦当受益于其师任熊对陈洪绶这类作品的临摹,并从皴染到设色、线条,实现了另一种超越。

当然,任熊并非恪守陈洪绶一家一派之风格,亦摹赵孟頫等人。但通过陈洪绶之作,实际上建构起从吴道子、李公麟、赵孟頫到陈洪绶,再到任熊的艺术史脉络。故黄宾虹指出“盖沪上画史,近数十年,自萧山任熊”。

三、仕女图:顾盼流连间的美学创作

在任熊的人物画中,又常见仕女题材。首先,这当然也得益于陈洪绶对题材的选择。同时,又深受晚清上海城市文化的浸淫。以仕女图而论,从焦秉贞、冷枚,到改琦、费丹旭等,皆以仕女见長。高崇瑞《松下清斋集》言:“天下名山胜水,奇花异鸟,惟美人一身可兼之,虽使荆、关泼墨,崔、艾挥毫,不若士女之集大成也。”这大抵反映出清人对仕女题材绘画的态度,即其有“海纳百川”的多元价值。

从创作者如任熊来说,绘仕女,配以山水、花鸟,实际上是对画家技艺的多重考验。从大多数欣赏者、赞助人来看,观画的乐趣或许不在于深入山水之堂奥,领悟“气势撼人”的内在情怀,而是营造厅堂的雅致氛围,并在观画品画间获得愉悦与寄情。事实上,海派绘画的主要市场并非文人雅士,而是近代上海的所谓“市民阶层”,即便是世家出身的吴湖帆,其创作的金碧山水,也是迎合这种雅俗共赏的品位。

对任熊而言,创作不能也不可能只是传移模写,固守一家一派的准绳,而是参以多家笔法,并在适当的时机加以改良,只是英年早逝,未能如其弟子任颐,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兼习中西。

杭州博物馆藏《宫女抚琴图扇页》(图8),可视为一件经典案例。此幅扇页创作于辛亥年,即清咸丰元年(1851),任熊不到而立之年,也是其最后几年的作品。庭院深深,树荫一隅,一仕女正在抚琴,偶向左顾盼,似在观花。以石绿写树叶,复以墨点,形成森森然然的树荫,掩映在墙的一角。墙基以石构建,雕琢出精巧的莲花,与树下的屏风相得益彰,屏风亦可见繁缛的雕漆。仕女发髻青黑,饰以丝带,衣纹流动。旁边的座椅、琴案及琴,皆刻画的细致入微,尤其展现了家具结构的繁复与漆艺的华美,再现了闺中女性的雅致生活与适然的气度。当然,也隐喻着空间的“内”与“外”,可能暗示着女性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只能禁锢于内庭的社会现实。西安美术学院藏《越郡三任纨扇册》中也录有一开任熊仕女,梅花点点,石径幽深,仕女坐于岩石之上,或在赏花,流露着丝丝闺怨。与此图虽内容不同,但在构图、细节的描摹上,都力图展现出闺中女性的生活。

故宫博物院藏《麻姑献寿图》(图9)、上海博物馆藏《洛神图轴》等,则各依人物之性情,各有顾盼,一洗清代中期层层相因的创作窠臼。如《麻姑献寿图》,麻姑手持酒器,一袭红色的披风,在枯黑的山石前,格外引人瞩目,愈发照映出麻姑的红光焕发。女性形象与费丹旭等人不同,不再是弱柳扶风的闺中女子,而是富态康健的形象,如吴湖帆题跋云“桃熟骈枝实,莲开并蒂花。仙台融淑气,瑶荦泛流霞”。上海市历史博物馆藏另一幅《麻姑献寿图》,创作于乙卯年,即清咸丰五年(1855)。麻姑同样身着红色的衣饰,蛾眉淡扫,唇若樱桃,发髻高耸,佩戴着清代颇为流行的点翠饰品。看似是陈洪绶一派的风格,线条顿挫流动,实则更为华丽繁缛,从领口绲边的草叶纹到履头上的祥云纹,从头上的点翠钗环,到裙摆前的珍珠宝石璎珞,以至于衣饰的每一处细节都展露出华彩的容光,深得陈洪绶强调器物细节的遗意,而少了程式化束缚,不似《湘夫人像》带有奇诡之风,而朝着更为写实的方向改进,已初具海派人物画重装饰的特点。

四、历史题材:寓真性情、真抱负于笔端

历史题材也是任熊最喜欢的题材。典故通常出自民间传说,或儒家经典,或稗官野史,大部分是人所共知的。但具体的再现则全赖画家自己的揣摩。上海博物馆藏《人物山水册》,攫取了十二个历史典故,包括“王献之书裙”(图10)、“嵇康锻铁”(图11)、“宁戚饮牛”(图12)、“王猛鬻畚”(图13)等,皆是名人逸事,略有戏谑的味道。杭州博物馆藏任熊《人物图册》、中国美术馆藏《四红图》等皆属此类。

任熊并非只是为稗史寓言配插图,而是饱含着对时代的忧虑。如其自画像言:“莽乾坤,眼前何物?翻笑侧身长系。觉甚事,纷纷攀倚,此则谈何容易。试说豪华,金、张、许、史,到如今能几?还可惜,镜换青娥,尘掩白头,一样奔驰无计。更误人,可怜青史。”充斥着对世事无常的慨叹与愤懑。沙家英则说的更为直白:“先生以旷达不羁之才,其自视盖不可一世……放其身于山巅水涯之间……以鼓荡其牢骚抑郁不能自言之隐,而寓于画以名,斯已悲矣。”

现在看到的《剑侠传》《于越先贤像传》《高士传》《列仙酒牌》等,法出陈洪绶,以俊健的线描,刻划稗史中的先贤高士、剑侠列仙。赵之谦观《剑侠传》,而后叹其“当世揽者,综核本末,或亦有寒光逼人,空中刀剑击戛声也。”郭味蕖评其“创作方法,虽然摹仿了陈章侯的《水浒叶子》和《博古叶子》,但更能吸取老莲的表现精神,制作出更接近现实的人物形象,给读者以真实生动的感觉。”杭州博物馆藏任熊《白描人物册》(图14),亦是此类佳作。希冀通过这种便于流传的酒牌,娱乐助兴之雅物,略尽讽谏之意。当然,通过这种白描的形式,也进一步加深了任熊对传统白描的理解,或亦受到陈洪绶的启发。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陈洪绶《准提佛母法像图》(图15),可看出纯粹以线条写道释人物,也可达到一种风骨。

任熊的人物画作品中,还有诗意画一类,并不能简单视为人物,或是历史题材,而是以特定的单一诗文为题材,表达诗文内涵与意趣的绘画。人物通常也是诗意画的重要元素。如故宫博物院藏《姚燮诗意图》即为此类代表。

姚燮,字梅伯,号复庄,浙江镇海人。清代道咸时代,以诗文书画见称于世。姚燮作为任熊的好友,曾订有金石志交,对任熊相当推重。咸丰元年(1851),任熊为姚燮绘《姚燮诗意图》,共计120开,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其中一开,是根据姚燮诗“内家汉戏秘秋千”所写。图中女子皆着汉装,衣饰近于宋代。其中一女子为男性装扮,穿着盘领窄袖袍,系红色革带,有唐宋女扮男装之遗风。风格类似仇英《汉宫春晓图》,太湖石以细线勾勒,以淡墨填色,湖畔栏杆、秋千等亦近于陈洪绶法,设色清丽而雅致。秋千与人物的组合,则似采用了西画的构图,比例更为合理,或可视为任熊对中西绘画结合的一种探索。

余论

在海上四任中,以任熊年龄最长,时代最早,逝世亦最早,虽涉题广泛,长于人物画,但尚未如弟子任颐,成功地将文人画的优良传统与民间艺术相融合,将高古典雅与稚拙朴茂熔为一炉。其身上更多的带有传统的影子。曹峋评道:“渭长深画理,自吴道子、陆探微,至十洲、老迟之法,参考讲习,故行止坐卧、树石器具、飞走之属,远越鄙俚,悉有法度可观。”不过,任熊已开始尝试改良以肖像画为代表的人物画,其“对于中国传统表现习惯的脱离,这种脱离有时暗示了一种由于接触西方而受到影响的现实主义”,即在新的社会现实下,以任熊为代表的职业画家开始尝试一条新的“复兴之路”,并铸成日后海派人物画之根基。

注释:

①【清】张鸣珂著、丁羲元校点《寒松阁谈艺琐录》,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

②丁羲元著《任伯年年谱·论文,珍存·作品》,上海书画出版社,1989年。

③赵幼强等编《吴门·扬州·海上:中国书画市场化进程》,中国书店出版社,2011年。

④《中国绘画全集(第13卷)》,文物出版社,1997年。

⑤金梁辑《近世人物志》,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

⑥盎然《沪滨古玩市场记》,《艺观》1926年第2期。

⑦上海市历史博物馆编《笔墨的超越》,《上海市历史博物馆藏海派绘画》,上海远东出版社,2016年。

⑧任渭长绘《高士传画像》,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年。

⑨陈传席《任熊的生平及成就,陈传席文集2绘画卷(上)》,安徽美术出版社,2007年。

⑩【清】赵之谦著、戴家妙整理《浙江文集·赵之谦集》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

11郭味蕖著《中国版画史略》,上海书画出版社,201 6年。

12【清】任渭长绘《列仙酒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13【美】文以诚(Richard Vinograd)著、郭伟其译《自我的界限1600-1900年的中国肖像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

(责任编辑:李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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