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玫瑰路中彷徨”

2020-03-01 01:37侯宇豪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现代性

摘 要: 刘呐鸥以都市题材而在文学界占有一席,贴合着他成长的背景,其文字当中流淌的是对于现代主义及其生活于其中的男男女女的开放式描摹。联系时代探索,我们无法准确判断玲玉究竟是哪国女性,但是她是具有打破传统的成长背景的,这是一次西式的现代的,个人本位化了的意识注入东方式的传统思维,原本的理性被激情而来的“爱情”部分隐蔽,由是无法步入情感的正规。本文主要从《热情之骨》一文中分析都市题材文学的创作以及生活在现代性的人们所发生的部分思想变化,在当今我们仍可体会。

关键词:刘呐鸥 《热情之骨》 现代性 传统价值

刘呐鸥用新感觉派的写作方式创作《热情之骨》,一对生活在现代性中的男女发生了现代生活中习以为常又转瞬即逝的巧遇故事。男主人公比也尔·普涅活在当代性中的异乡人,故乡塑造其性灵,但是他的身体走出故乡、闯入城市中,无可避免于灵肉相撞。他拒绝被现代物质所构建的文明社会同化,步入精神“废墟”。在现实世界下,发生了如《一位擦肩而过的女人》般的一见钟情,却终究无法与爱人保持思想同步。伯曼说,现代化形成了基于“破坏性的创造”的环境,许诺人以冒险、力量、快乐,改变自己和世界,同时又威胁要摧毁我们所有、所知和之所以存在的一切”a,两位主人公对于现代性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对待方式,比也尔始终处在如华兹华斯所说的“vacant and pensive mood”。而在这个时代,玲玉为自己的爱情观和金钱观找到了必要性和根据性,突破惯常的思维定式,去拥“肤浅的”情感体验入怀。

一、香橙花的香风飘到现在

过去的历史物象、旧时温情寄寓的场域成为如今燃起爱意、拼贴感受的方式,进一步影响着比也尔的判断标准,此外,比也尔不满足于停留在“沉重的”过去,因为他的意愿是“自然切实的现在”。过去时光在比也尔的概念中是美好与沉重感的并存,比也尔对于“现在”的需求是突破单调重复的生活方式的诉求,在对于时间的体验上,乡村潜移默化地让人陷入周而复始的节奏,如果要把握住现在的“脉搏”是需要进入城市。在对整篇文章进行考察时,主人公不断陷入回忆当中,这种行为让时间产生出“循环感”,时间作为一个大的整体在黑格尔看来就是“永恒的循环”,“精神还在它自身就拥有过去的所有阶段,而精神在历史中的生命就是由不同的阶段组成的循环……所以我们在经历过去的时候,无论它多么庞大,都仅仅是在与当前的东西打交道”b。“现在”具有统合的权力,它能掌控住转瞬即逝的单个而有限的时间点,使我们立足的“现在”成为接续过去通向未来的永恒存在。开篇两位“白衣蓝帽子的女尼”便映照出“故国家乡的幻影”,“苍然的古城”突兀地出现在充满现代性符号的叙述中,但这却恰恰构成比也尔对于现在有认同感、依附感的条件。

文中的香橙花成为引燃爱欲的媒介,丝丝香风就可以熏出依恋般的情感,只因香橙花承载着故乡美景与儿时温情的记忆,这种眷恋可以归结于故乡情结。马尔克斯以故乡的起源写作《家》(后名《百年孤独》),即使故乡破落死寂,却也是审视的对象、写作的原料。漠河生养出的迟子建说:“我觉得只要把这个村庄领悟透、咀嚼透,我就拥有了整个世界”c。用诺瓦利斯的话来阐释,“哲学是一种乡愁(Heimweh),一种在任何地方都想回家的冲动” 人的情感活动,价值判断怀有对“原初”存在的追寻,在诺瓦利斯和荷尔德林看来,故乡代表着哲学思想的发轫处,进一步说是人们思想情感的源头。这就可以解释主人公比也尔将故乡作为情感寄托的根据,同时也在时间的维度上赋予了过去丰富的意义,我们的底质是在过去构建完成的,立足于“现在”的我们总是有回望并重归“过去”的倾向。

二、城市与乡村的区隔

小说主人公对于“罗马时代的废墟”有亲和感,当然可以用情感依恋来解释,然而世界没有天然的废墟,从废墟引发的普遍情感意味来看,蕴含着精神颓废和道德沦失的结果,假如要描写一段失望和彷徨的情节,废墟可以作为一个代表意象。比也尔开启人生第二阶段的经历类似于不断地体味废墟所带来的精神沦陷之感。艾略特的诗歌《荒原》中描写道:“倾塌着的城楼,耶路撒冷雅典亚历山大,维也纳伦敦,并无实体的。”d诗歌中反复出现并无实体的世界,也想反复提醒读者世界上每个城市都呈现出无根据性,每个城市人也无法逃避虚无化的过程。刘呐鸥这篇小说直接提到了困扰主人公的精神问题,一个是“少年的欲勃”,一个是“精神的饥饿”,两个问题之间呈现出承接性,大城市所拥有的渊博知识解决了增长的求知欲,却带来了精神不自由。城市给予来自乡村地区人民充盈的知识,广度和深度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城市的开放性、流动性、包容性等特点为社会化大生产中生产资料的‘集中与‘流通提供了最理想的空间” e。比也尔从“常年受着恩惠的法国南方”到了大城市巴黎,也代表着乡村民众向城市迁移的工业大生产的图景。“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扩展与深化,资产阶级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f,由此城市实现了对乡村地区的超越和控制,乡村的自然资源和人口资源成为城市发展的附属物。把目光聚焦到乡村迁移者身上时,我们发现他们的主体性受到严重的挑战。曾经熟悉的生产生活方式被现代性取代了,更重要的是,思想的源头被外部势力侵占了,导致了理性异化与主体性丧失。

可是我们也应该发现城市对于空间区隔的需求必然存在,最好的例证是坚固的城墙。城市的生产生活方式确实是与乡村社会或农耕文明所存有的无阻隔式、无差异化社会相违背的。“空间隔离是一种特权,既是特权的实现,也是特权的象征”g,不同行业,不同阶层的人需要不同的生存与行为空间,从而产生相对独立、封闭的聚集区。因此,主人公比也尔不仅要经历身份转换,也存在生活方式的转换和适应,概括来说是灵肉融入问题。儿时生活场景的烙印给予他一种精神上的“城乡对立”,使得与城市特性无法相容,从而始终在拒绝城市的诱惑,本质上类同于郁达夫笔下那些黯陌的“零余者”。

主人公“精神的饥饿”其中一个缘由来自于“城乡对立”后的被摧毁的“自我”本身,此外他逃避不了体验现代化以及现代化带来的精神陷落。小说主人公的身世浓缩着西方文明发展史,他从小在僧侣书院读书,学习“政治教典”,而人自然性的欲求让他回归现实,之后思想得到进一步啟蒙,来到了生产资料富集的巴黎,最后“困陷”在现代性中,延续着“精神饥饿”。这是一部传统封闭的、自然的农业生产方式向流动的、开放的现代社会漫漫发展的微型传记。就主人公所处的现代社会来看,“夜光杯”“癫痫性的却尔斯顿”等物象是让他厌恶的,主人公“仰慕苍穹下的自由”,殊不知这是他和世界疏离的助推力,导致了他成为城市边缘人物,他在巴黎学“干恋爱的方法”,“掠夺女同学的处子之身”。那些林荫大道、百货商厦等标识现代化的建筑给生活在其中的人以光晕化的观感和瞬间的惊诧感。人们在与城市空间的互动中往往感受到对碎片化,瞬间性事物的强调,生存的空间可以时瞬息万变的,由此带来飘忽不定、破碎零乱的现代经验。

G.M.海德说,现代派文学从波德莱尔发现“人群意味着孤独的开始”h,在这里,人群和孤独是同语指称,波德莱尔和他笔下的游荡者一起代表着“社会的牺牲品”;他们也是孤独的比也尔,无法融入人群,精神上是孤独的。汇入人群和避退人群皆能孤独,我们可以推测结合成人群中的每个人都可能怀有孤独的因子,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如比也尔那种边缘人物,波德莱尔所谓的“游荡者”。伯曼曾指出,“街头是现代主义来存活的根本”,街头是游荡者们托身之处,这些游荡者在人群中的出没与驻留使得他们最为真切地感受一座城市。精神孤独问题来自于城市包含着“诗性的离异”(poetic alienation),在波德莱尔描绘的《小老太婆》中,古老的都城充满“褶皱”,恐怖都可以变得有魅力,可见人性的消退和文明的衰落。现代都市不关心标识自我的人性问题,导致人心被异化了或是人性被湮没,他们的内心无所归属。罗马时代造成的废墟到了当代应该又可以被赋予一种精神上的解释,现代人类步步接近淡漠关爱、良知、个人化感受的空间中,进而使得人类社会形同一个巨大的废墟,依靠技术与资本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逐步主导了人们的意识,人们或将进入无序的“废墟”状态。

三、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闻”了一下

作品充分利用到了人的嗅觉去捕捉爱情的微妙气息。为营造比也尔和玲玉的初遇,“玻璃的近旁弥漫着色彩和香味”,而吸引比也尔的“的确是香橙花香”,花香之浓,而有贯穿入心之力,玲玉合时宜地点出金盏花香融可可回味后,花香易变。而在比也尔爱情幻灭之后,他的感受方式依然用了嗅觉,“他只好在玫瑰路中彷徨了”。嗅觉所带来的共同性体验成为两人交流的基础,两人找到了气质相投的具体实现方式,也通过嗅觉这一行为瞬间性的行动去捕捉爱情的气味信号,企图长久的情感也无法因起初的短暂“神会”而达到目的,最后不对味长存于两人的互相关系中。两人的心意融通和情感碎裂状态都浓缩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符合现代性的都市对于瞬间时刻的敏感,同时也表现着与城市疏异的“孤魂”艺术家般的情绪世界。波德莱尔笔下的“都市流亡者”(urban exile),在漫步的同时,把目光“献给突然出现的意外事件和路过的陌生人”。

“瞬间”作为现代文学叙述使用的技巧可以追溯到华兹华斯,他在《序曲》这一史诗中将瞬间界定为:用来指因为某种东西引起作者对过去生活的回忆, 通过这些回忆, 作者在不经意的刹那间领悟到更高层面的意义i,忽然瞧见的金色水仙就可以成为抚慰“孤独的流云”。庞德用“魔幻”表达瞬间给予人的感受,例如《在一个地铁站》“幽灵般的面孔”与“黑枝上的花瓣”产生联系。这是意象派的写作方式,同时也是表现着大城市的时间概念。现代的时间早已切断了古时候的连续性生活,大多是瞬间的组合形式,因此让人感到碎片化在支配着我们的感觉。正如在作品通过一次意外的相遇和意外的话语,改变了主人公的人生轨迹,可以更推测在现实生活中,小到一次决定、大到人生的转折,是时间被切割的体现,同时无可避免受到瞬间的影响。如果试图要客观地评判瞬间性体验,我们起码需要有永恒性的体验,而脱离瞬间、片段是难的,缺乏比较的契机让我们难以瞬间、片段,但仍然可以说这一现代性特征丰富了文学创作的手段。

四、甘愿物化的女人和矛盾的男人

小说中的人物设定颇有耐人寻味,女主人公身为东方女性,完全不带传统东方女性思想的烙印,并持有“我这个人太Materielle也是好的”的立场。而比也尔作为浸淫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许久的男性,却在追求自由的同时保有了传统的道德观。固然有作者创作上的意图,但女主人公的成长背景和时代环境的确也构筑起她思想的底质。“洋房”的成长环境是基础,受到西方“自由或者平等”价值观念的影响,女性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时代对她们的要求不再充斥着被动感。因此女性和男性一樣,都需要在现代性中确立自己的主体性地位,确立自己的价值,对于自由的希冀转换成自己把握个体支撑点和社会处境的境况,女性在所谓“自由”的时代风气中探索到达真正“自由”的途径。同时商品经济又进一步刺激人对于物质追求的欲望,指导人们去用金钱衡量行动价值。玲玉做卖花的生意代表着对自我存在的重视,追求不受束缚、真正有价值感的事;“拿贞操”换钱说明了物质化了的环境“侵入”了人的思想,摧毁了原有的道德判断,与其让别人来说自己“是cheap”的,不如大方标榜自己已经被物化了。如果说玲玉的问心无愧是最终刺破比也尔自由幻想的匕首,那么变革时代下的精神气质是组织成玲玉个性的硬甲。玲玉所处于东方时代被裹挟进了新西方文明主导的格局中。当时东方社会的确存在“激进”的思想因子,这是东方世界对西方思想采取“全盘接受”的对待方式,有一定的时代价值。虽然辩证法可以让我们轻易批判不加思索、全然变革的策略,但是激荡的洪流并不是无堤的闸门所能够抵挡住。

比也尔的矛盾点,一部分已经如上文所说乡村的生活习性给予了他磨灭不了的印记,值得注意的是,传统文明的烙印潜藏在他价值判断中。比也尔的内心一方面追求的是“自由”,另一方面相对于真正“自由化了”的玲玉,他的道德观还是略显保守。他认为游戏爱情的玲玉是“跌入了泥土”,把曾经的爱人看作是极端堕落的,不齿于“以金钱交换身体”,然而处在现代性中的人却认为此种行为是可被解释的。资本主导的社会中,人自我的传统和现代开始冲突,人与人之间的思想也开始对立,高度发达的现代物质文明冲破了传统文明,“正义与道德的价值都可以用钱买”,也使得人走入自我分裂、自我批判中。

至于传统与现代是否无法共存,只是替代关系,在小说中出现了“长安寺街的那间大洋房”,无论这篇文章立足的城市,长安寺和洋房的共存代表了传统融入现代。汲取传统文化的经验既是继承特定的思维、认知方式,又可视作解决现代性病症的。现代性给人带来思想的异化、诗性的离异、拜物教的盛行,那么传统性的道德评判一定程度上抑制极端化。芒福德认为现代城市的建构目标是倡导一种以人的多样、全面尺度为底蕴的新型城市化,使人的多样、全面需要都可能实现的城市。这种全面需要不只是物质需求,更重要的是精神需要,对人的多样性的思想有包容,无论传统是现代性,拥有价值便有其存在的空间,避免因为与时代对立而产生精神“困顿”的问题。

五、结语

比也尔身上传统文明的烙印,让他明知现代文明的弊病,又使得他成为城市中的边缘人物,与现代性对立。一方面,比也尔产生失乐园式的痛苦怀旧,同时瞬间性的爱情获得也证明了比也尔跟上现代性的旋涡,试图在其中找到自我。至于玲玉,是女性觉醒的代表,也是东方文明势微的经历者,她所确立存在的方式是自我而又物质性的。人们不断去适应商品资本主导下的时代,时代脉搏跳动的愈加快速,人们被逼入瞬间构成的生活之中,而当我们去探索这个时代问题的解决方式时,或许传统文明的余热早已升腾。

a Marshall Berman :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the Experience of Modernity.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82.

b 〔德〕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19 世纪思维中的革命性决裂》,李秋零译,《西学源流》丛书 2019年8月第3版。

c迟子建:《北极村童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8月。

d 〔英〕托.斯.艾略特:《荒原之五·雷霆的话》,汤永宽、裘小龙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6月。

e 张晨耕:《城市现代性何以可能——基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考察》《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11期。

f 〔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0 卷,人民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474 页。

g 陈忠:《城市空间弹性:文化自觉与制度转换》,《探索于争鸣》2016年5月。

h 〔英〕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英〕詹姆斯·麦克法兰:《现代主义》,胡家峦等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10页。

i 〔英〕华兹华斯:《序曲》,丁宏为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9年版。

作 者: 侯宇豪,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本科生。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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