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写作现象探讨

2020-03-01 00:23余怡薇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文学价值文学性

摘 要:自从工业社会以来,机器就开始进入人类的物质生活领域。近些年,机器已经进入了人类的精神生活领域,在我国以微软小冰发行诗集为代表性事件,学界就此现象也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全盘否定人工智能写作现象并不是明智之举,这一现象告诉我们,若是一直停留在写作这一层面,被机器人替代只是时间问题;而若我们注重文学性,创作具有文学价值的作品,那么其中所包含的创造性和情感性就是我们筑起的人工智能无法替代的优势。

关键词:人工智能写作 技术媒介 文学生产 文学性 文学价值

人工智能的研发是当今计算机科学研究领域最为先进也是最具前景性的方向。作为一门新的技术科学,它致力于研究、开发模拟、延伸和扩展人的智能,涉及的领域有机器人、图像识别、语言识别、自然语言处理和专家系统等。麦克卢汉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人工智能就是人脑的一种延伸。目前人工智能已经深入人类物质生活的方方面面,极大地改变了人的生产能力和生活方式。智能时代是由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的,起源可追溯至第二次工业革命,电力的广泛应用使得人类进入机器时代。人工智能介入人类精神生活可追溯至计算机的问世时期,它不仅活动在音乐领域和影视领域,在文学领域也有它的身影。早在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沃西等人设计出了一款诗歌创作软件“Auto-beatnik”开始尝试智能写作,随后的20年由布伦斯沃德等人研发出名为“Brutus”,能在15秒内撰写出一篇短篇小说,且不被大多数人识别。2016年3月22日在日本,一篇由名叫有岭雷太的机器人写的科幻小说《机器人写小说的那一天》入围了第三届“星新一文学奖”初审。2017年由微软公司发明的人工智能诗人“小冰”发表了第一部人工智能文学作品集《阳光失了玻璃窗》,里面收录的不少作品曾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且没有被人发觉写作者的真实身份。沈向洋博士称这部作品的出现宣告了“人工智能创造文学的时代,从今天开始”。

“西窗楼角听潮声,水上征帆一点轻。清秋暮时烟雨远,只身醉梦白云生。” “看那星,闪烁的几颗星/西山上的太阳/青蛙儿正在远远的浅水/她嫁了人间许多的颜色。”这两首诗均由人工智能所作,可以看出在句法结构和遣词造句上达到了人类写诗的水准,令人难以相信这是出自机器人之手。小冰的研发团队宣称:“微软小冰采用基于情感计算框架的创造模型,可通用地完成诗歌、歌词和财经评论的创造。其独创性超过83%。”这一模式利用情感计算方法,让小冰获得了上亿用户的情感数据。根据情感数据所提供的各类情感的特征,小冰也能写出具有人类情感色彩的诗词。该研发团队还介绍,小冰经过100小时对自1920年以来519位中国现代诗人的数万首作品的“学习”,同人类作家在开始写作之前的学习过程无异,因为人的写作行为也要基于其所受的教育,所以其研发人员称小冰具有学习能力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捏造。在日新月异的技术发展下,拥有了学习能力的机器人已经甩掉了人类固有印象中机械、刻板的特质,走进了它的相反面——最富有情感和想象力的文学领域。人工智能入侵文学领域引起了学界很大的反响,因为人工智能使得人类真正遭遇了一个足以挑战其主导性的他者。当下人文科学界对人工智能盲目拒绝抨击的声音不少,但笔者认为只有对人工智能写作现象进行系统的观照,并从中反观当下人类自身在文学创作中出现的问题,才可以促使我们的文学创作在智能时代下有长足发展。

目前学界对人工智能的文学创作有着较为准确和一致的认知:人工智能的写作水平还不能与人类比肩,在文学领域并没有对人类的主体地位构成实质性的威胁,自发的创作动机以及独到的情感体验是人工智能在文学创作领域难以跨越的门槛。诗人于坚曾直白地评价小冰作的所谓“诗歌”,只不过是东拼西凑随意组合在一起而已,有着诗歌的样子却缺乏诗歌内在的抒情逻辑,“无论输入多少句子还是写不了真诗,真诗是有灵性的”。小冰虽然被冠以“智能”之名,但“人工”揭示了它的本质——它是由人工发明的机器人,没有生命体征,将电源切断或不输入指令的它只能是一堆以硅元素为基础的电子部件堆砌物。小冰看似拥有了“学习能力”,若仔细深究会发现其实还是在执行程序员设定的指令和算法。它的“破万卷”是大数据,它的“如有神”是算法程序,它的作品是将已有的诗词根据指令进行的重组拼贴。这就意味着它将永远落后于人类作家,只能担任文学写作“二梯队”里的“跟踪者”和“复制者”。自由的意志还让人类有了分别心,从而产生了情感以及情感价值体系。而人工智能没有分别心,也就不可能有情感,更不可能有情感价值体系。它所拥有的只是经人类收集计算后庞大的情感数据,通过这些数据达到对情感的模拟,并不意味着它真的有了情感。如同著名人工智能专家皮卡德提出的“感情计算”的方法一样,小冰的诗歌中呈现的情感色彩,是在它总结分析了519位诗人的诗歌和1亿多用户的情感数据后得出的结果。从诗歌创作的效果来看,小冰确实能够做到表情達意,但从其内部运作来看,仅仅只是一堆冰冷的数据在发挥作用,是“芯”的运作而不是“心”。

大数据和深度学习使得智能机器拥有了类人性,但这也充分表明了这是一种以实用主义为目的的行为。李贽在他的《焚书》中描述了文人作文的由来:“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此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盖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人工智能却将这样一种过程简化为数据计算的过程,数据库为它提供样本,依据指令的规则,将符合规则的样本综合平均。人工智能的作品只能是一个平均水平,即使它的数据库中储存着人类有史以来所有优秀的作品,其写出来的作品也只是具有文学性的文字而已。平面的内容经不起仔细的推敲,无法给予人完全的艺术审美和感受。正如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所说:“每一件文学作品都是一种特定语言中文字语汇的选择。”技术理性能够完美精准地打造一个情感计算框架,但将蕴藏在语言中饱满的情感编译成干瘪的数据,于是作品中本该有的属于创作者独到的体会和个人的情感消失殆尽。缺失了对生活的体验和情感,很难对大数据提供的素材引起共情或是理解,就很难突破素材原有的高度,建立新的审美和价值。于是小冰的诗歌只能成为语词的游戏从而失去了深度变得千篇一律,成为科技下的复制品。“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不用署名我们便知道是李白的“愁”,同样如顾城的“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都有专属个人的情思,这是他们的诗歌的独特色彩,并与他人区分开来。一部优秀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拥有超越时空的意义,是因为作家在创作时对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进行了仔细的观察和深度的思索,写出了属于他独有的体验。所以,即使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使得它学会了福楼拜和里尔克的逻辑,创造出来的还只是有着福楼拜或里尔克风格的作品,而永存的只会是福楼拜和里尔克。

当然,对人工智能写作现象进行观照时,我们不能忽略其身后广阔的时代背景。技术媒介从它介入文学活动开始就一直起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尽管文学四要素里并不包括媒介,但其实媒介一直作为隐形的第五要素影响着文学生产。比如,尼采晚年因身体原因购入打字机,结果其行文风格随之发生改变,尼采也就此说道:“我们的写作工具参与了思想的形成。”这也就印证了阿伦特的话:“人在设计机器的同时也就让自己‘适应了一个机器环境……机器确实已经变成了我们存在的一种不可摆脱的处境。”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媒介在文学活动中越发有参与感和主导性,它看似让我们的生活变得热闹非凡,但其实正在将我们的本真的感性体验抽空。斯蒂格勒以电子地图为例,它便捷了我们的生活,却将我们对于城市最本真最贴合的感受变成了简单的“出发点”和“目的地”。“媒介并非工具,技术不是发生在意见和观念的层面上,而是要坚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觉比率和感知模式。”文學产业化是技术媒介与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这一发展使得文学变成了生产模式,阅读变成了消费。“经典文学时代”在网络时代慢慢成为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后文学时代”。在这个时代中文学英雄和巨人逐渐消失,“普通人”充溢着这个时代。互联网成为文学继印刷术以来又一大载体后,极大地拓展了文学的受众面,市场的扩大下催生了一批写文软件,这些都是造成文学作品速朽的主要原因。互联网改变了人类对文学的态度,文学创作下滑为生产和写作,文学成为商品被批量生产,作家沦为写手,阅读成了消遣。在今天的消费语境下,对文化产品的消费变得“理所当然”,在大众中逐渐形成的消费意识形态是我们不可回避的事实。作品的价值本应该是由其中作家的情思以及带给外在世界的影响来决定,而现在却变为由外在的物质金钱标准衡量,精装的“快餐”成为畅销书的可能性远远大于朴实的“正餐”。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有了一个很清楚的认知:网络文学和人工智能文学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它们都是在商业价值和利益的驱使下,以绝大多数普通人的阅读水平和欣赏水平的“平均状态”去进行写作,它们追求的是外在的销售量而不是内在的文学价值,在这个意义层面上,当前市面上的一些文学作品与人工智能的文学作品没什么两样。看似新奇的“创意”底下潜藏着对利益和市场的追逐,忽视了文学的真正价值——文学是人学,它应该成为抒发人类内心情感的田地,它应该反映人对理想型生存方式的思索,它是人类精神家园的守护者。文学作品不是纯感性的情感产物,也不是纯理性的思想产物,它是感性和理性的结合,抛弃思想或情感成不了真正的文学。在我们得意地指出人工智能写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的时候,我们能够保证我们市场上所存在的作品都优于人工智能的作品吗?在我们批评人工智能的作品后面没有“人”时,我们的作品后面有“人”吗?面对诘问我们是心虚的。我们的作品里属于人类独有的情感和创造力越来越稀薄,功利性和实用性越来越多。诗歌界有“梨花体”和“乌青体”的“回车诗人”,他们以轻浮的姿态任意遣词造句,再随意地分行将其变成诗歌的形式,故作高深摆“空城计”,面对这种作品一般大众都会被其架势震慑,只要有一人拍手称奇就会引来一片赞同之声。小说界也存在着作品的类型化问题十分严重和输出量惊人的现象。类型化严重到可以简单地根据题材划分,而同一题材下的作品几乎大同小异,如前些年因为一部穿越剧带火了穿越小说,紧接着在书店的书架上就堆满了穿越类型的小说;小说的字数也越来越多,生产周期也越来越短,有些网络写手可以日更几千字,几百万字的巨幅作品短短数月就能完结。

机器智能在便捷我们的同时,也慢慢蚕食着我们本有的能力,机器替代滋养着我们的惰性,使得我们不得不越来越依赖机器。物质生活方面的替代蚕食着我们的行动能力,精神生活方面的替代蚕食着我们的情感思维。机械数字化的生活模式使人的感官变得麻木,人们很难写出风格独树一帜,给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了。机器智能时代中的种种现象下面暗藏着技术理性对人类感性的挤压,它将感性从文学活动领域驱逐出去,让我们习惯用科学理性的思维去从事文学活动,这必然会导致文学内部的失衡。其实文学内部从19世纪以来就开始滋生理性主义崇拜,这让本应大部分由人的主观意识构成的文学开始发生理性的转向,网络和人工智能则将这一种工具理性精神发挥到极致。文学若是失去了思想与情感就算不上文学,它只是拥有文学形式的文字而已。“回车诗人”、网络写手和微软小冰的作品是由一个个空洞的词语组合而成,这些词语没有思想感情的重量。虽然人工智能全面取代人类进行写作暂时还是无稽之谈,但我们人类,特别是从事文学领域的人,应该停下来透过人工智能写作现象反思自身,为什么人工智能写作的“特征”逐渐出现在人的写作中,而我们又是从何时开始不会“创作”了呢?换句话说,十分有必要重拾“经典文学时代”的优良品质,对文学审美向度进行调节。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的讲话中对现在的文学下了诊断:“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文艺创作迎来了新的春天,产生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同时,也不能否认,在文艺创作方面,也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存在着抄袭模仿、千篇一律的问题,存在着机械化生产、快餐式消费的问题。”我们回望人类文学的历史长河,大师们的作品永远闪着耀眼的光芒。习近平总书记还说道:“精品之所以‘精,就在于其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创作者在行文语言中表述的深度意蕴和多元化的语言风格,潜藏在语言符号背后的深层审美意蕴,直指现实世界的人性深度,承载了人类对现实生活及生命意识的自我感知和审美呈现,多种修辞手法进一步加强了语言的多重意旨。我们需要的文学不是一堆无生命的拟象,而应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诚如鲁迅先生所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只能是血——饱含着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通过情感的浸润以及后天的学习而成的作品,才是这个时代所真正需要的文学,才会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不朽经典。强大而客观的历史意志只会向前,智能时代已经来临,目前的人工智能完全可以胜任市场所需要的文学作品,而我们若想守住我们的精神家园,就必须守住属于人的文学的独创性和精神高度。

参考文献:

[1] 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

[2] 数据来源:第一财经网站,微软小冰写诗引发诗人集体斥责,更值得思考的是人类未来的美好与可怕[EB/OL]. https://www.yicai.com/news/5292221.html.

[3] 李贽.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8.

[4] 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5] 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6] 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作 者: 余怡薇,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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