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漫过赤地雪

2020-03-20 03:48冯和仪
花火B 2020年1期
关键词:静安

冯和仪

她真的想撕裂这张纸,因为它抵在胸前似乎要将自己灼烧起来,可是又不忍心,薄薄的纸如此脆弱,却是她的一片真心。

作者有话说:能写完这篇稿子首先感谢我的编辑。叉叉同学对我不放弃、不抛弃,看着我终于写完一篇。这是一篇亲情稿子,很多细节方面是化身二十四小时在线的知性小编叉叉同学同我探讨的。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岩井俊二的《花与爱丽丝》,爱丽丝对喜欢的男生用中文说“我爱你”,男生不懂什么意思。亲情有时就这样,总是用异国语言说“我爱你”,但我仍用了《永远同在》的歌词,是祝福,愿每个小孩像后面的歌词写的一样:这双手一定可以拥抱光明。

生的对立不是死亡,爱的反向不是恨,而是遗忘。

呼唤着的心灵的某个深处,总是想做个激动人心的梦。

纵有数不尽的悲伤,去往之处一定与你相会。

《永远同在》

过江乍来的雨季如同静安在十六岁时的变故:阿婆去世,她随着父亲去延边生活。

接她那天闹了笑话。

雨季未歇,她穿着黑色的雨鞋,撑着一把厚重宽大的涤纶灰伞,仰头看门前的香樟树。靠墙而生的香樟树生得繁密,雨珠闷鼓似的坠碎在其中,有种铺天盖地逃脱不出的错觉。

可终究还是逃走了。

有辆黑色的旧桑塔纳由远及近停在她的眼前,滑下车窗,露出一张迷茫的脸。有个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探头问她路,她回过神,回道:“叔叔,你说什么?”

黄德胜微愣,目光缓缓地移到静安右臂上别着的黑色布条,哑然失笑。

原来这就是他的女儿。

原来这就是她的父亲。

她向来话少,人并不令人瞩目,如同带去的行李,随意地堆在仓库的角落。家里房屋拥挤,下层卖水果,上层住着一家三口,父亲只能将她同一些水果安排在一处。

延边的秋,冷得让她彻夜睡不着,去新学校报到那天,精神也有些委顿。去班里,自我介绍后,在北方的生活也正式开始了。昼暖夜凉的秋天持续不久,又迎来寒冷多雪的冬季。进入晚秋,静安患上感冒后再也没好过,每次打喷嚏,捂住嘴鼻找桌洞里的纸巾,同桌总会皱着眉,向外侧移动。

无声的排斥似乎从那时候就有了。

过了十八岁要有什么人生,成为什么人,哪位学长大家喜欢得不行……每個女生对未知的事情和八卦憧憬,下课总会凑在一起讨论。起初她也不是没有参与过,感觉每逢她说话,同桌就会有些针对她,她就很自觉地退了出来。

静安也很少有表情,时常低着头画画。在这个年纪若没有多少笑容,人看着有几分木讷,终日缩在班级的角落里,是多年毕业后指着毕业照片喊不出名字的那类人。

试卷和辅导书一点点地增多,然后书桌上又空空一片。很快,期中考试成绩单打印出来,她的名字在名单的后面。高一结束要填文理,老师说,你文科好,选文吧,同父亲通过话,他们就替她决定好人生了。

静安看着报名表,又看看父亲。

他正在数钱,打算一家四口在新年出去吃饭,看个电影。看着父亲一遍遍数钱的模样,静安低下头,将报名表放进书包的底层。

一家人出门看电影,夫妻两个看什么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孩子开心。平安喜欢《喜羊羊和灰太狼》,黄德胜买完票,递给正在看电影海报的静安。

静安面带欣喜看着《长江七号》,可看到票后微愣。黄德胜看了一眼女儿,笑道:“想看这个以后再看,今天先看喜羊羊。”

她和父亲对动画片都不感兴趣,入场不到半小时,父亲已经睡着。静安吃完桶里最后的一粒爆米花后,真的想叫醒父亲一起去看《长江七号》,可更怕得不到回应。

她忽然想,这算长大了吗?可我仅仅十六岁呢。

漫长的冬天哪怕到了开学也没有衰退,静安的感冒仍然没有好。仓库那么冷,冷得她彻夜睡不着,感冒痊愈仍然遥遥无期。去商店买画纸的路上,寒风吹得她的感冒越发严重,在店门口咳嗽,身体弯成了小虾,异常可怜。过来买水果的阿婆恰好看到,知道她在仓库睡觉,不禁多说一嘴,提醒粗心的父亲,仓库里才开始有了一个“小太阳”。

“你冷,你倒是说啊。”挂完水后,父亲骑着电动车,从医院载着她往家走。

初春的风极大,父亲额前的头发吹起,细纹展露出来。一个急刹车,静安抓住父亲的衣摆,又迅速地收回手。静安仰头,弱声道:“我想学美术。”

这次她说了,可父亲没有回应。

那些画纸到春后也没有用完,起初在课堂上画画被老师发现没收后,静安开始躲在图书馆里画。某日,她从卫生间回来,发现窗口的画纸凌乱地散在地上,窗户敞开着,白色的窗帘在风中呼啦作响。

寂静的图书馆,有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嘿,你画得还不错。”

静安转过身,一个男孩映入她的眼帘。

他穿着一件宽大发黄的白T恤,上面涂鸦着乱糟糟的人物图画,帆布鞋的白色边沿也布满裂纹。他侧过头,鬓角乌黑的头发里隐隐露出了银白色的耳钉。

不知哪个学校的不良少年顺着图书馆后面的杨树爬了上来。

静安没有回复,将画纸从他手中抽出来,弯腰开始捡地上的。男孩耸耸肩,随意拿了一本书,将封面抵在食指上转动。静安收拾好,平静地说:“B类B8730第530页。”

是图书的编号,那本书是《三国演义》,武乡侯骂王朗:“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静安气不过他拿自己的画。一来想诋毁他不好好读书,二来也逞一时的英雄。

男孩嗤笑,挡住她的去处,道:“你才是王朗!”

静安心中微震,没想到他会不假思索地说出图书的内容。

男孩倨傲地扬起了唇角。

在这时,图书馆的门被拉开了,传来询问:“利川?”

叫利川的男孩一慌,拉住她的手臂,躲进书架间,小心地窥探进来的人。

一瞬间,男孩子身上的皂香萦绕在她的鼻尖,静安弄不清状况,抬头看他。这一看不要紧,一抬头,就看到他俊秀的下颌。离得近,静安似乎听到男孩的心跳声,和她一样快。

静安挣扎着想出去,他下意识地将她锁在臂膀里,嘘了一声。静安不敢动了,任呼吸缠绕着,他别扭地侧头,只听着动静。

只听妇人叹口气,退出了图书馆。

如此,他们放松下来。

可这样的姿势离得近,他们早就红了脸,像扔烫手山芋般扔开了对方。他咳嗽两声,静安偷偷地打量过去。

刚刚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此时脸庞像两个熟透的番茄,他们微微怔住,看着彼此的脸庞,“扑哧”笑起来。

她到底才十六岁,哪有那么多木讷和寂寞,只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罢了。

填文理报单时,静安选择了理科。不知是不是青春期逆反心理作祟,她多少希望父亲为她的不听话而大发雷霆,可始终没有,父亲只是“哦”了声,边搬水果边说:“那就好好学。”

静安握紧衣摆,有种被无视的感觉涌上心头。

倒是赵利川憋着笑看她拧眉做数学题说:“不要告诉我你是认真的。”

她烦躁地抬头,看到赵利川坐在窗台上,双手交叠抵在脑后,沉静地望着校园的景色。风扬起白色的窗帘,光影在他白净清秀的脸庞上交叠。静安问:“你似乎挺喜欢学校的,为什么不考虑重返校园……”

赵利川闻言,看着她,瞳深如夜。良久,他笑起来,唇角一片狡黠:“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静安跟赵利川成为地下朋友后,他时常躲在图书馆。赵利川告诉她,他早已经不是学生,他说他是在躲他的妈妈,他还说,他有超忆症,是一种不能遗忘的疾病。静安学校里的书他早已看过,自然对书类、编号等等了如指掌。

静安回过神后,抬眼,看到赵利川已经站在眼前,对着她坏坏地眯眼笑。

“你想干什么?”静安警惕地说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笑。

以为他要带她去不良场所,谁知他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去了省图书馆。他特别高贵地坐在位子上,开始指挥她:“B类112.12,18。”

静安半信半疑地去拿书,发现是一本高中数学入门书,不像其他辅导书,这本书有详细的解题步骤。她跑回去,愉悦地对他说:“谢谢你哦。”

趙利川微怔,缓缓地坐好,摸摸鼻子,语气别扭而又快速地回复:“不客气。”然后侧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从那天以后,赵利川时常载着她去省图书馆。她站在他身边,他抱着手臂,闭着眼睛回想,睁开眼后,看到眼前的女孩眸中因好奇而闪烁的水光,只等着他发号施令。这模样让他怔了片刻。

她喜欢有人和她做伴,他似乎也喜欢被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可。

白驹过隙,在很长时间里,他们都很快乐。静安转了理科,成绩竟然排在前半部分。而赵利川终于在这些肃杀冷漠到无法忘却的回忆里找到些许的温度。

后来,他们不再执着于辅导书,静安说她想看什么类型的书,他就说一本。静安拿回两本,两个人靠在窗边,如此,慢慢地虚度一整天。

傍晚图书馆闭馆,赵利川故意骑着自行车说要溜走,静安笑着跑几步跳上去。种在马路两旁的八重樱开了,初时收着花苞的树枝,晚春最盛时远看如粉色的云朵落在树上。从高处向低处下,他们都兴奋起来。赵利川回头笑了笑,从树上掉落的八重樱从他后背向扬起的衣摆方向坠落。

静安的心怦怦跳动起来,伸手急忙抓住它,小心地放在口袋里,打算夹在书里作为留念。那是她十六岁的回忆。赵利川可以记住,无法遗忘,她同样如此。

高三生活开始后,静安的身边开始有了朋友。总会好的,她现在名列前茅,梳着马尾辫,露着光洁的额头,说普通话,始终没有受到当地方言的影响,像一株生在北方室内的白茉莉。

每个傍晚,赵利川骑车过来载她,有时是摩托车,有时是自行车。他总是双手揣兜,撑着修长的腿,嚼着口香糖,侧眼望着这些异样的眼光。

今年他十九岁,是所有人口中的“伤仲永”。

少时也有过一战成名。因为超忆症,他三岁就能背《千字文》,十三岁看完整个省图书馆的书,对答如流。可又有什么用,不过是母亲拿着他去荧屏上消费他的资本。他是当地人的神童,十四岁那年去知名电视台答题,他饱览群书,却仍有漏网之鱼。他不会答。那时的情景至今是他的噩梦,所有的闪光灯对着他,问他神童是不是炒作,导致他再不敢重现在大众的视线里,包括校园。

他总会想这些事,毕竟他忘不掉,始终无法原谅母亲。

赵利川单手托腮,不再讲下去。两个人坐在台阶上,远远地望着夕阳在地平线上坠落,陷入良久的沉默。

静安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和父亲的关系至今仍然尴尬,她不会像弟弟一样跟父亲撒娇又或者是发脾气,她不是不敢,只是她此时仍然不太明白“父亲”这个概念。与其说她是赵利川的倾听者,不如说是两个迷路的孩童在找寻归家的路上相遇,彼此做伴,相互诉说路途的艰辛。

回去时天色已晚,静安开口说:“你好像真的没有一张照片,和我的也没有。”

“嗯,从那以后,我就不太爱拍照了。”

“那我画下来怎么样?你穿好看点,嗯……头发剪得短一点,说不定画出来更好看。”

静安的声音越来越弱,不知怎的,脸也红起来。她庆幸是在黑暗里。许久,那个人都没有回应,然后,他淡淡说:“你可真无聊。”

这事再也没有被提过,静安开始全力以赴准备高考。高考结束后,大家忙着疯玩,女孩首次尝试买起化妆品,脸庞变得水光透亮,耳朵上开始有了亮晶晶的东西。拍毕业照那天,所有人都很兴奋。静安在人群里拍照片时,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浅蓝衬衫,里面穿着白T恤,利索的短发,干干净净地站在不远处。静安的双眼微亮。

赵利川侧着头,摸摸鼻子,说:“是你求我画的,”眼尾下瞟,看到静安笑嘻嘻地看他,脸一红,“还有,祝贺你毕业。”

那幅画画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漫不经心地站在树下,吃了三个冰激凌,三袋薯片,最終手里拿着为庆贺毕业买来的花。画好后,静安叹口气道:“我也想把我画上去,你又不会画。”

“简单,”赵利川带她到树下,自己走出来,双手比画出拍照的方框,望着她,“咔”一声,他说:“你留着我的,我留着你的。”

静安笑他,拿起花打他。两个人相识了已经整整三年,想起初见面的不和,两个人相视一笑。静安说:“你还记得我说的书号吗?”

“当然记得。”他眯眼,假意生气说,“毕竟是损我的话,书号是……”他低眉思索,良久,静安看着他,赵利川抬头,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缓缓地开口,“我记不起来了。”

赵利川成了普通人。

遗忘让他不仅遗忘生活的琐碎,更遗忘了那些恨。

盛夏的傍晚,他盘腿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跟母亲长谈了很久,当说到原谅时,赵阿姨竟然捂着脸哭了起来。赵利川无可奈何,反而像大人似的拍着肩膀安慰她,眉眼却多了几分温柔。

静安躲在人群中,忽然很羡慕赵利川。

她想起儿时去南方生活,她不会闽南语,听不懂他们说话,每晚趴在窗边听邻里说话。练习方言,被人嘲笑没父母,和阿婆靠着领低保生活,生活这么艰难,静安都没有任何想回去的念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自然她也不是一个好女儿,从未想过他。

回到家,黄德胜正在往家里卸货,一层层的木条箱,热得满头大汗。看到静安从一个着装异类的男孩子的车上下来,他不禁蹙眉,对静安道:“不要结识不三不四的朋友。”

没有回应。他抬头,看到女儿的手紧紧地握着,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共同生活的几年,他仍看不懂自己的女儿到底想要什么,想问问,可面对面,只有父女两个人的面面相觑。他忍耐着心头的烦闷,好生没好气地说:“不进去?”

静安咬唇,负气地转身,没有回去。

高考成绩出来,静安考得出奇地好,年级前十,好大学可以随便选。回校拿最后的资料,她当作学渣逆袭站在台上演讲,下面学弟学妹们认真听的样子,想必十六岁的她是无法想到的。她回到班级,女生拉着她去买同学录,一页页地拆下来,送给关系好的同学。

静安不感兴趣,她们笑嘻嘻地说:“你傻啊,关系好,一定会一直联系的,当然送给喜欢的人,万一以后再也遇不到这么喜欢的人了,还好有他的联系方式。”

静安微微怔住,心里不知怎么想到他,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

忙毕业的事情,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静安抽出一张纸写上自己的内容,还别有深意地写了图书编号——是《傲慢与偏见》,达西先生的告白词。她想象赵利川看到后的表情,抿唇笑了起来。

或许两个人有些默契,赵利川正在楼下,静安刚想过去,看到他正在跟一个女孩讲话。

他不知何时有新朋友了。

女孩不知说了什么,赵利川笑起来,向后靠了靠树。残留在枝头的花顿时在他们周边飞了起来,画面很漂亮。他有些累,闭了闭眼,余光看到呆呆地立在不远处的人,抬手让她过来。静安木然地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赵利川问。

“我为什么不能来?”她反问。

女孩揶揄地看他一眼,赵利川笑着耸肩,道:“我要出国留学还有搬家,最近在忙。”

静安呆住了,像是被人浇了一头的凉水,又放在了雪地里,浑身僵硬地立在天地间。

赵利川要出国学习,不再回来了。

“突然决定的,我妈也想去,没有办法。”他垂眼,看到她手里的同学录,明白她到来的原因,从她怀里抽出来,说,“让我写的吗?在这个地方,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留个联系方式也好。”

唯一的好朋友,多好听的形容词,此时静安却听到心格外刺痛。

趁她出神,赵利川拿起另一张,看到图书编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这是你给我写的吗?”顿了顿,他漫不经心地说,“说实话,我还没有全忘记。”

静安仰头,瞳孔微微放大,猛然抽了回来,背身说道:“不是给你的。”

赵利川点头,侧过身,神情隐藏在暗处,轻轻地道:“我想也不是给我的,因为我知道那本书,对不起。”

可他仍说了“对不起”。

这该死的默契。

静安的心猛地收缩起来,拿着同学录向前跑远了。他在同学录上也写了一个图书编号给她,H类8752第17页第5行,大抵是写着拒绝她心意的书。静安的眼眶红了。她真的想撕裂这张纸,因为它抵在胸前似乎要将自己灼烧起来,可是又不忍心,薄薄的纸如此脆弱,却是她的一片真心。

赵利川出国,静安没去送。

她总是有股倔强劲,像阿婆家养的那只大白鹅,梗着脖子,连生死都不怕,更何况……仅仅是离别。只是那时年轻,静安不懂得有些离别像死别,不见,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他们最开始也聊过,比如高考填志愿,静安假装失眠,跟他彻夜地聊。她从仓库的窗口里看着如蟹肚白的天,听到水果店的铁拉门“哗啦”一声打开了。

静安厌烦地侧身,想起几日前父亲说让她上师范。听到她想学艺术,父亲蹙眉看她:“这没有多少用吧,而且花钱还多,你考虑考虑师范。”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以有用和无用来衡量一件事。静安看到父亲没有肯定意思的脸庞,心里悄然生出退却和委屈。她想让父亲夸夸她,说她考得很好,女儿就应该隔得近近的,当手里的宝,考师范最好。

可弟弟升小学,仅仅成绩一个A,父亲就为他办升学宴。

她开始整日精神不佳,不知是因为初恋未说出口的憋闷还是父亲的淡漠导致心里酸涩的缘故。热闹非凡的晚宴,恭维的话,祝福的话,不知真心或假意,一股脑说出来,捧得父亲不免高兴。静安一直默默无声。直到嫂嫂问:“静安呢,听说想学艺术?”

“还是当老师好,打算让她考师范。”黄德胜放下酒盅,笑得开心。

静安抬眼看父亲。

黄德胜仍不觉,说:“静安这孩子老实,做老师更适合她。”

“凭什么?”静安平静地放下筷子,侧头看着父亲,语气冷漠而讽刺。

空气悄然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

黄德胜没想到平时安分的女儿会突然反驳他,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他有些下不来台,语气不禁强硬:“就凭你是我女儿!”

“爸,您还真敢说。”静安嗤笑声。

黄德胜火大,摔了筷子,指着静安的鼻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表哥表姐上前拉父亲,静安的鼻子顿时酸得要命,喘息着把眼泪生生锁在眼眶里,被压制的情绪如火山喷涌而出。她站起来,喊:“是啊,凭什么,我也是爸爸的孩子,凭什么父亲能陪着长安看电影,不能陪着我看,凭什么你们在楼上生活,我在仓库里,不能跟爸爸一起在楼上生活?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能学美术,长安可以有升学宴!您什么都没有管过我,凭什么来插手我的人生!”

父女二人对视着,黄德胜的火气不知为何降了下来,傻傻地看着女儿跑下了楼。

这样冲下去的情景似乎多年前也有过一幕,五岁的静安躲在门口,听到继母说想有个孩子,三个人生活,让父亲考虑送她去外婆那里。

寒风吹得她额头一片冰冷,眼角的泪水都封住了,咳嗽让她呼吸不畅快。她站在一个垃圾箱旁不停地干呕,泪水再次涌起。双眼模糊间,十七岁的静安在垃圾桶里似乎看到了逃跑后的她藏在里面——她的目光惊慌又害怕,像是一只独自在巢穴守候的雏鸟,只为了躲避父亲送走自己,瑟缩地爬到最肮脏又不起眼的地方。

她想起赵利川说过,爱的反向不是恨,而是遗忘。不原谅我母亲,是我心里真的有她。

听到这话,她的心如同受到重击。是的,这些年,她不仅没忘,而且耿耿于怀。最糟糕的是,静安每逢趴在窗前听到邻居的爸爸边带着自己爱哭的女儿出门买糖果,边说“要乖乖”,江南的烟雨就长在了她的眼中。

最纯真的青春就这么慌乱地落了幕。

静安的大学生活里只有图书馆和实验室。她没学艺术,也没有读师范,而是选择了学医。她想起与父亲最近一次的开口时间,还是临近开学。父亲说送她去北京,她说不用,两个人争执不下,最后折中,父亲将她送到火车站。

他给她找好座位,非要说行李箱要放在过道,和人又闹得不快。静安内心烦躁,跟人说了对不起,要将行李箱放上去,父亲在她耳边别扭地说:“给你在行李箱里放了点钱,你得看着点,别再说什么不在意的。”

静安坐在火车上怔怔地看着父亲,周身嘈杂,耳朵嗡嗡作响。她忽然很想哭。

有什么她似乎在得到,又有什么她似乎在失去。

周末,静安看了一眼朋友圈,恰好看到赵利川发了一张图,是一张雪景图,天地一片雪,配上了文字——了无痕。点赞之后,静安发觉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再联系过他了。

失去联系后,她极少想赵利川,遗忘让她怀疑过往是不是一场梦,于是青涩又稚嫩的喜欢变得很久远了。

学医的第五年,她有了第一位男朋友,是医学院的博士生。她和他手牵手在秋天去了香山,漫天的枫叶,染红他们的笑脸。然后又被新的回忆覆盖,学医的第八年,她又恢复单身,仿佛自始至终都是孑然一身,没有变过。

她在北京的一家中医院做了名骨科医生,工作异常忙碌,很少回家。有次,父亲说:“不回来?”

他们像是两个别有用心的小孩子的对话。静安从父亲的口气里似乎听到些许的期盼,她也别扭地回:“看看吧,那个……还是想回去的。”

后来真有一次机会回去,还是因为静安在医院遇到了赵利川当年在树下幽会的女孩。女孩一听,直笑:“赵利川?他是我爸爸的患者,那天我爸在里面跟他妈妈说情况呢。”

静安凝神,微微蹙眉问:“他怎么了?”

“他不是超忆症吗?突然记忆下降得厉害,而且总是很疲惫,想查查情况,但他的情况特殊,也查不出原因。”女孩耸肩。

“后來呢?”静安机械地问。

女孩陷入回忆:“他情况不太好,一直昏睡,第二年几乎记不得人了,身体机能也下降太多,那年冬天去世了。”

身旁的人一直很安静,女孩叹口气,笑起来想驱散悲伤的气氛:“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竟然还记得他……”她忽然不说了,因为黄静安医生的眼眶已经红了起来。

这成为她回家的一个契机。

H类8752第17页第5行

静安想看看赵利川当年写在同学录上的图书编号到底是什么。

静安在工作的第九年,在医院遇到了一位上厕所摔倒导致尾椎骨折的老人。

七十五岁的年纪,生起气来连自己都骂。静安等在外面良久,听他对着子女说:“我不会给你们一分钱,算我上辈子没做好事,生下你们这些东西,都滚!”

说滚就都滚了。

他的子女鱼贯而出。

良久,静安才进去,老人正侧头看着窗外,食指在眼睛上摩挲。听到门响动,眼睛如一盏蜡燃时的光,亮了亮,看到是静安,倏忽熄灭了。

在他身上,静安不知怎么看到了自己,或许又看到了父亲。

“我不怕死亡,就怕没人记得。我还记得我老伴的模样,但我没了,谁也不记得我们了。”那样凶狠的老人脆弱起来像个小孩子,脸上的褶皱收得更紧了。

静安的心微微地颤抖。

老人看着天,目光呆滞,又有些光,宽慰道:“下雪了,又看到一年的雪了。”

手机忽然响了,静安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呼吸急促,转过身在走廊里奔跑起来。

北京初雪的这一天,静安永远忘不了——忘不了她遇到的这个老人;也忘不了2018年3月21日16点56分,父亲出了车祸;更忘不了2018年3月21日19点30分,父亲咽了气,而静安坐在出租车里,仍然困在北京的五环之内。

不知怎的,静安想起延边的风雪天,那样大,大到抵过漫漫岁月落进她的眼里,变成了一片水汽。司机以为她累了,说:“姑娘,累了就歇歇,一会就到了。”

听到这话,多年的执拗不知为何化成眼泪,静安的身体拱起,肩膀颤抖起来。

父亲听她要回来,是在去买烫面火烧时出的事,雪大路滑,送到医院没多久他就不行了。

静安站在太平间外,细数与父亲的过往,好像从未有过美好的回忆。

烫面火烧,还是她小时候的回忆了。那时她的母亲还在,一家三口开水果店,她每日回来都偷吃水果,父亲要打她,说“乖乖的”,然后出门带她去买烫面火烧。

继母抱着相框哭了很久,所有的事宜都得静安来负责。别人都说她心硬,竟一滴眼泪没有流。静安只是听着,也始终没有落泪。她一直强忍着,毕竟生活还得继续,明天她要回医院了。翻出旧时的同学录,准备去趟学校,继母忽然喊住她,递给她一把钥匙,跟继母说完话,静安有些愣怔,可还是驱车去学校了。

看编号应该是学校的图书。她找到以前的老师,通融得以进到图书室。此时,上课期间几乎没有人,静安拉开门进入,熟悉的记忆扑面而来——坐在窗台上的人,坐在书桌旁有个年少不经事的女孩,正在静悄悄地各干各的。

静安深吸气,按照书目一本本地查找,终于在最高层找到了这本书。她踮起脚,抽出这本书。她靠着书架打开书,一张画纸从里面掉落:两个年轻人站在树下,男孩穿着白衬衫,站得笔直,穿校服的女孩左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右手捧着花,两个人笑靥如花,永远定格在上面。

是赵利川凭借大致的记忆画的。

而H类8752第17页第5行上面写着什么呢?

——你我相逢在海上,你记得也好,最好忘掉。

原来……他也是喜欢过她的。

只是他的超忆症突然病变恶化。

只是她还年少,会有大把的时光来拥有幸福,慢慢地遗忘在这个年纪遇到的男孩,而不是悼念。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静安将书合上,走到窗边,见碎雪如细细的沙子簌簌地覆在路上。在薄凉光中,她想起阿婆门前的香樟树,想起父亲在水果店忙碌的身影,想起男孩在自行车上飞起的衣摆……在口袋深处的钥匙隐隐发烫,是父亲为她买的公寓的钥匙。她回神,揚起头将画纸和书放回原处,维持这个动作良久,眼泪却不经意地滑了下来。

不知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赵利川,再或许是过去的种种,她将脸埋在胳膊里,手紧紧地攥住钥匙,攥到骨节生疼,痛得哭了起来。

多年的不安感如气泡在空中瞬间爆破,静安的心酸胀极了。生的对立永远不是死亡,她明白,所以从不敢忘,只是怕想起掉眼泪,不敢告诉任何人她还记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不会再有了,遇到的那些人如同落雪被新雪覆盖,又终将化去。

她也早该遗忘,遗忘掉人生的不圆满,这样才会懂得感激,也懂得原谅。

静安哽咽着走了几步,驻足回首,十七岁的赵利川正坐在窗台上,光影落在他俊秀的脸上,注意到她,他侧头温柔地笑了。

她拭去眼泪,同样微笑,道:“我要回家了。”

关门的刹那如同将旧时的时光锁在了里面,温暖如春。

外面的世界,冰天雪地,雪仍在下。

编辑/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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