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玛老太爷

2020-03-20 10:03杜维凡
满族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太爷

杜维凡

跟着啥人学啥人,跟个嚓玛跳假神。这句话至今时有耳闻,后半句,我的家族老太爷与其扯上些个瓜葛。

萨满教是满族人尊崇的祖教。嚓玛二字,词典里不录,辞海里难寻,查百度百科得知,是萨满一词的音译,与本地祖传的口語一致。让人稍有不解的是,嚓玛的嚓字,为何不换用夜叉的叉字以增进其内涵?建国以前,巫医神汉出马跳大神,人们已经司空见惯,如今仍有其衣钵传人半隐蔽性活跃于乡间村屯,而会耍嚓玛的人,却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一般是祖传为多。在笔者所居之地,跳大神与耍嚓玛(也叫跳嚓玛神)是两个概念,人们不屑于前者而尊崇后者,却鲜知二者乃师出同门。

人世间本来做人就难,何况要做神仙?我界临五服的家族老太爷就偏要做一回神仙。

老太爷童年时家贫,夜晚间睡觉只盖块破口袋片,他偶遇高人,不是在医巫闾深山,不是在西沙河水滨(北镇市境内河流),而是在距家乡不远、给财主家放猪的荒芜坟地里。那高人教他划地写字,教他巫蛊奇术,也教他草药医道。几年后渐次长成,却显出不安分加另类的性格。因为一次给人用巫蛊治病险些治死,被老爹打跑没了踪影,一年后再进家门,他成了会耍嚓玛的巫师,而且会多手绝活:上刀山、挂刀甲、穿铁鞋、戴铁帽、叼火棍……

以下的故事,曾经听屯里前辈和老太爷后人讲述过无数次。爸爸曾神秘兮兮地说老太爷:人若让神仙附了体,任是真神也难挡的。

老太爷十九岁那年的阴历六月初六,上演了一出“上刀山”,震惊世人。

是日,屯中道北九圣神祠前小广场上,三丈六尺高的四脚木柱子竖起,明晃晃三十六把铡刀在北面,刃朝上等距离绑定;顶上面南北向担一长方形饭桌,饭桌上用镇石压定一摞黄钱纸;西南角柱顶用三尺长树棍绑块风吹摇曳的尺幅杏黄旗。刀山架子北面,执事席棚搭就,香案排好,诸事俱备,静待吉时。小屯子里里外外车水马龙,看客香客云集,人山人海,比肩接踵,谁都想来见识一下这百年难遇的人间奇迹。本县外县的,赶车坐轿的,骑马骑牛骑骆驼的;远道的头天赶来找地方留宿,近道的三更上道图个吉利;摆摊儿卖零食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耍驴皮影、唱大鼓书的在屯内外宽敞地方撂开场子;十二里地外青堆子铁道南的骑兵营也来两班兵丁给护场保驾。“屯子外四下高梁棵子里,满垅沟子趴的都是黄皮子。”现如今,上了年纪的人讲起当年之事,口口相传,嘴上仍是不离这句话,以此佐证,老太爷人气旺盛仙气更足。吉时已到,全场鸦雀无声:一缕青香燃起,直接青虚;三声破锣响过,奏达神明。只见出场的老太爷,光头光脚光身子,只穿一鱼肚白裤衩遮羞;祭过神祠,拜过父母,谢过执事,不擎拿任何法器,只嘴里咬定一七寸长闪寒光匕首,匕首黄缨缀在右脖颈。在帮军(帮忙的人)的护持下,他开始一步一踩利刃向上攀爬。翘首而望的看客们大气不敢出,任那颗心在下巴颏子底下提溜着狂跳,魂儿随着老太爷的脚步一步一步飘到刀山顶。至刀山顶,老太爷跃上饭桌,头朝南跪下,三拜又九叩首,口中念念有词:恭请玉皇大帝驾下开南天门,凡尘弟子欲修个半仙之体,还望告进。祷告三遍完了,只见他跪直腰身,双手握刀,向上举过头顶,对准天灵盖顶门慢慢扎下,头顶血流就慢慢淌到脸上,仍念念有词:弟子已入南天门,请上天敕神符护佑众生……他放下双手,那刀插在囟脑门上多深?煦风吹拂着刀缨,连带着刀微微颤动。这一举动,引起人群一阵骚动,过后得知,有妇女被吓得下体见红而流产。他开始右手蘸囟脑门淌下的血在准备下的黄钱纸上写血符,那弯弯曲曲写就的血符只有他与天神认得。写就一张递给帮军,帮军折好向下扔给执事,执事打理着散给善男信女,收取香火钱。众善男信女欢呼雀跃,谁不想求个吉利平安的血符?共飘下一百零八张血符,要蘸用他多少鲜血?血符向下飘完,他又是三拜九叩首,把剩下的两张黄钱纸打火引燃,把刀拔下,仍用嘴咬定,捧起热乎乎纸灰按在出血的天灵盖上,而后,从饭桌上踩回到刀刃上,一步一步下来。老太爷一举成名,一举成神。人潮渐退,一些没求到血符的人,把刀山架子下铺着的黄沙抢光。

网上搜索“上刀山”一词,知道此举现今在关内某些地方、贵州及南方的傩戏中仍有表演,在广西傈僳族中也定期举行此种仪式,但都止于上刀山。至于在刀山上面惊心动魄地开天门写血符,笔者孤陋寡闻,未闻有第二者,难不成止此为不传之绝学?

老太爷另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是“挂刀甲”,是在上刀山以后耍的一出功夫。我们这里有“大旱不过五月十八”的俗语,这一农历日子人们称之为雨节。雨节过后,骄阳炙烤着大地,龟裂了田野,晒蔫了禾苗。庄稼人心里没底,不能眼看着庄稼旱死,怕挨饿就得祈雨。“上刀山”是与人消灾祈福,“挂刀甲”则完全是祈雨求丰年。老太爷准备祈雨,仍是打发屯中爷们儿哥们儿侄儿们四下里去借铡草刀,借够了十八斤重的十八把,照旧磨得锃锃亮。此时他已粗通医术,治疗跌打损伤也已熟络。九圣神祠前小广场上,高木杆垂下屯里于学究写就的一副大字对联:祈降甘霖功昭禾麻菽麦,兴隆时序泽被动植飞潜。他仍是光头光脚光身子,只穿一鱼白色裤衩,跪在神祠前礼拜一番。起身,让人用特制的拇指粗铁棒从两肩锁子骨下穿过,即时敷上药,包扎严实,然后在铁棒两端各绑上三口铡刀,前后左右共十二把铡刀;嘴里再咬定一相同铁棒,两端又各绑上三口铡刀,共十八把铡刀。托刀的帮军共有六人,每人各托三把。有执事的阴阳先生掐算好吉时良辰,燃香对接天地神灵。六位帮军相拥着将他架到场子中间,刀向下一放,先立定个姿式亮相:只露头脚,唯见铡刀遮护其身,此即“挂刀甲”。大鼓擂起,锣儿嘡嘡,老太爷抖擞精神,就地旋转,刀也跟着慢慢旋转飞舞。人转得快,刀也带着风声,越转越快,但见一团耀眼白光在地上乱转。看得人眼花缭乱心惊肉跳,叹服其真乃神人也。老太爷在众人喝彩声中越添精神,直向东舞出屯外稍歇,而后坐上马车去往四里地外的无梁殿大屯子,数不尽的人流相拥着迤逦向前。到无梁殿街里大庙前广场,撂地儿打开场子,耍上一阵,虔诚感动上苍,却也怪哉,直耍得天空中阴云四合,继而雷鸣闪电,大雨倾盆而下。您也许不会相信,巧巧事都被老太爷占尽,自是大功告成,于是乎仙名更噪!等到近午,日影高悬,帮军们将他刀甲卸下,架上马车回家,他早瘫做一堆肉泥。

西边屯的幺二蹦子不服气,也借来铡刀想耍上一回,让人把刀甲绑挂上,却瘫在地下起不来了。

这两项绝活,老太爷不止做过一次。也做过与人好勇斗狠的油锅捞大钱、穿铁鞋、戴铁帽等,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名利双收。唯有在叼火棍上败给个红衣女子,被烫去满口牙齿。

今人从功利目的出发,不禁要问,耍嚓玛会自戕得血淋淋,为什么要动那歪脑筋?意义又何在?老太爷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做了件特殊的事,留下了一串特殊的文化符号,从而让我的父辈为其感到自豪而津津乐道,引起后人思想与文化上的探求,自有其深刻渊源与存在的理由。后人如我等凡夫俗子,寻其根而究其底,除了用某种信仰与一种文化粗浅做解,也对其不甚了了。

他由此完成了由巫向医的嬗变,医术和他的耍嚓玛一样声名远播。家道也日见殷实,民国时期够个大地主,后家道渐衰,解放初土改时,被划为富农成分。

解放后至“文革”前这段时间,老太爷继续行医,行医中多做善事。还喜好保媒拉纤,屯子里多半数夫妇拜过他这个月老。我和他孙子同龄,是要好伙伴,经常去他家里玩。老太爷一身蓝或黑的衣服,骑头毛管发亮的黑毛驴,头戴黑毡帽,肩上斜背个蓝色钱搭子,早出晚归。早晚或天气不好时他在家,不断有前来求医问药者。

他闲下来也去街上溜达,见了我们小孩子都要仔细观瞧。有一天爸爸说,他背着的褪着袖的手里捏着细长把手术刀呢,专门给人拉闷头疖子。那一天和伙伴们在街里玩到近傍晚回家,老远看见他迎面而来,我吓得不敢前进,转身跑向后街,绕个大圈子回家。一九六四年夏天的一天晚飯后,奶奶身上发热,和我说:去上后院你老太爷那儿给我请帖膏药。我进了老太爷的屋,他俯身正做着黏糊糊黑色膏药,散发出浓郁气味。我距离他有一米远立定,好奇且仔细盯着他:他个子不高,亮白而不平的囟脑门疤痕里,还遨游着赤、青、蓝、紫色泽不一粗细不匀的条条血丝。想到人们传说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神秘与怪异,对他心存敬畏而不敢靠前。

“文革”中,他和儿子、儿媳以及十二岁的孙子受到很大打击。他被抄了家,包括民国时期家住无梁殿、时任张家口兵马指挥使陈希胜等要员名人供奉来的、够得上珍贵文物的数幅纸画、布画、丝绣佛像被烧毁;数尊泥、瓷、铁、铜香炉被砸碎;数卷线装石印或手抄本医书被没收或付之一炬。朝夕之间,他从神坛跌落为下等凡人。那一晚,他被造反派传唤到会场上批斗,跪得直溜溜。生产队群专(无产阶级群众专政)组长厉声喝问:你用封建迷信害人,都说你过去身上有铺神儿,今儿现在还有吗?老太爷知道那晃动的皮鞭子这几晚一直在抽人。此刻,孤独的老神仙自然敌不过众恶鬼,何况仙体早脱胎成一介肉身无可护佑,但是却说出了大伙以为惊吓过度老糊涂了的一句话:那可是真有哇。此话一出,震慑全场,鸦雀无声。群专组长瞪眼哑言看大队捍红总(捍卫红色政权总指挥部)总指挥,总指挥看公社战斗队队长,战斗队队长看生产队军代表熊班长,熊班长斜愣群专组长一会儿,气得不行,说:闹着玩呢!把这样人整来干嘛?这话就有为老太爷开脱的意味,是忘了“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那句名言!群专组长把老太爷传唤来斗一斗,纯属是没事找事寻开心,问身上还有没有一铺神的话如同养汉老婆见当差的——没话逗话;哪成想老太爷我行我素、襟怀坦白,此刻还真就立马神仙附体,来个如实招供,让他下不来台阶。对待与鬼为邻之老朽,挽袖子举鞭子不怕摊人命?

怕摊人命,也差一点闹出人命。老太爷不甘受辱,不愿让家人受到太多牵连,从会场出来就奔后街浇菜园子大井跳了下去,幸得发现及时被捞出来。借着月光,我看见老太爷站在井台边,浑身湿漉漉,哆嗦着,脚下沥了一汪水,想,他身上那铺神呢?

越五载,老太爷苟延残喘至八十岁,郁悒而终。临终前,躺炕上把毡帽摘下来,喘息着对孙子说:我就剩……剩这顶破毡帽啊。

一九七六年,我任生产队会计。一天去大队开会时,在仓库一角的破烂堆里,一本发黄的线装石印书引起我的注意,捡起来一看,虽书皮已经残破,尚未缺页。细看版心,竖着印有《临证指南医案》字样,知道是一本医学书籍散失至此,即刻联想到以往老太爷被抄家的事,便揣入怀中,回家用牛皮纸对书皮进行了裱褙。十年前用上电脑,查资料得知,此书是清朝医学家叶天士的著作。除了儿孙后辈,这恐怕是老太爷留存至今的唯一遗物。

老太爷虽已远行多年,在我的脑海里始终存有他的身影;写此文章之际,其音容笑貌跃然纸上,隔辈之人,冥冥中是在与我神交?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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