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一束光

2020-04-02 23:56方鸣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题诗图册拍卖会

方鸣

收藏是一座门,门上有一块匾,匾上有一首诗,诗上有一束光。

这座门,自古以来就兀立在那里,是宁波天一阁的门,是嘉兴天籁阁的门,是湖州皕宋楼的门,是苏州过云楼的门。

收藏是中国的文化传统,渊远流长,绵延不绝,世变茫茫,方兴未已。

今日收藏,恰逢其会。

君不见,各地的公私博物馆风月无边,过去耳听为虚多不可见的国家宝藏,现在都尽可能地移出深宫,大白于天下,让你眼见为实,一睹为快,为收藏家们提供了最为重要的标准器、参照物和坐标系。

君不见,各地的古玩市场风起云涌,大量的古董艺术品浮现出水,便于收藏家们上手或入手。特别是,许多古董商都是深潜的民间高手,大大提升了收藏空间的专业水准。正所谓:大隐隐于市。傅申先生说“古董商对于收藏家起了大的作用”,此话信然。

君不见,各地的文物艺术品拍卖会风生水起,各种拍品信息空前的透明和共享,一些传统的旧时秘藏成了拍卖会上的热拍,给文化市场带来了根本性的变化。所以傅申先生又说:“将来总有人会写拍卖公司对近代书画史研究的贡献。”

哦,傅先生,我与您所见略同。近几年间,我也是一个拍卖客,但又是一个研究者,我对您之所言感受颇深,深以为然,也在考虑把当代拍卖史作为我的一个研究方向。

我任职于一家艺术品收藏机构,常年在各地的拍卖会巡游,寻找失落的文明,购藏范围涵盖东方古美术,重点是中国古代书画、古瓷和文房艺术,也结合馆藏做一些课题研究。

是的,我平日里最重要的时间,好像都是去参加拍卖会了。在拍卖之前无非要做好这几件事:看拍卖图册,观拍卖预展,研究拍品,分析行情,与拍卖公司老板和其他买家亦商亦友共同探讨,制定拍卖策略甚至是沙盘推演。然后,举牌!

但是,每逢拍卖季到来时,大大小小的拍卖会都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有些拍卖会的预展实在无法亲临,便只能日日无歇夜夜无休地看拍卖图册,按图索骥,纸上谈兵。

只是,拍卖图册又是何其之多!一场大型拍卖会往往就要出版十几本乃至几十本图册,每一件拍品除图录展示外,都会附有或多或少的相关信息,这些信息,汇总起来,确是一望无际的信息之海。从这些海量信息中,提取线索,求证假设,顺藤摸瓜,剥茧抽丝,理清思绪,锁定目标,就是我要做的基本功课。

能把心仪之物拍下来,当然最好,可以充实馆藏;拍不下来,学习了,研究了,又愁着吟出了一首《鹊桥仙》:“湛湛长空,乱云飞渡,吹尽繁红无数”,从此还总是念念于心,岂不也是最好?

近些年来,除了忙时苦读,我还保持了一个平日闲读拍卖图册的习惯,把这些图册作为我日常的阅读课本。我案头上的那些图册,都夹了许多签条,做了许多标注,划了许多重点,写了许多手记。

如果过一段时间再来重新翻过,这些阅读的痕迹却似乎都变成了前人留下的遗渍,既淡忘又相识,既陌生又熟悉,既溫故又新知,既豁然又会意。

所以,这么多的拍卖图册就成了我的工具书,渐渐地摆满了书斋的一面墙柜。不经意的,我竟累积了研究拍卖史的大量原始资料,假以时日,便可以以书为御,叙写史传,诚如傅先生之所期。

不仅如此。

翻开一本本图册,我对古代画卷上的题诗还尤为有着特别的兴致,我也格外关注印章和古砚上的诗款。以至每当我大致浏览了图录之后,我的目光总会被那些诗华吸引过去,仿佛是观到了画面上的一束光。

在我的拍卖日志中,辑录了许多这样的诗句,有些就是直接的抄记,简单的作业;有些则又加上了若干点睛的点评,随兴的随笔。或可编出一本《题诗偶记》,或《题画诗抄》。

择取十余例,以附骥尾:

【20171028】在安徽东方的拍卖图册上,看到一幅原由嘉德释出的于右任的对联:“江山好处得新句,风月佳时逢故人。”喜欢!只是,未曾得新句,如何逢故人?

【20171115】今赏明代画家沈周的《四时花卉》手卷,品卷末沈周自题花下劝客饮酒长短句一首:

花下一壶酒,人与花酬酢。

树上百枝花,花对人婥妁。

昨日颜色正新鲜,今朝少觉不如昨。

人若无花人不乐,花若无人花寂寞。

看花不是久远事,人生如花亦难托。

去年花下看花人,今年已渐随花落。

花且开,酒且酌,催花鼓板挝芍药。

醉他三万六千觞,我与花神作要约。

未曾想吴门宗师沈周也是如此风流倜傥、潇洒豪迈、醉酒伤春、才情满怀,不输门生唐伯虎。

【20171205】读本期嘉德秋拍之清画家严钰(1742-1818)的《松山幽居》,见其题诗:“醉笔淋漓醒复看,插天朵朵墨芙蓉。”又钤有一印:“诗非诗人诗画非画家画。”其诗其画果然是神来之笔,“清超绝俗”(金心兰语),真乃画家的诗、诗人的画!印文亦佳。

【20180616】今观保利拍卖预展,赏清人陈澧的《行书姜虁诗》。姜虁的诗我早年就很喜欢,今又读到,如遇到了少年时的我——

细草穿沙雪半消,吴宫烟冷水迢迢。

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

【20180618】 清初金陵画派之首的大画家龚贤,早年却是以诗闻名。在昨晚的保利春拍夜场上,有一幅龚贤的《临溪清吟图》,画幅上即有他的一首自题诗:

面壁临溪水,空窗苍翠荫。

鸟啼消宿醉,茗味助清吟。

既歺浮名远,何妨野客寻。

寂寥贪向夜,明月有同心。

晚年的龚贤,定居南京清凉山,吟诗作画,饮酒品茗,抱守孤心,远离浮名,直把画家的物象和诗人的心象,洒落在浓浓淡淡的墨韵之中。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三百多年前的风月已逝,却有一个迟来的访客,不为去山间问道,只为去寻踪龚贤画中旧日的山川秋色;不为去尽享野趣,只为去体味一个隐者临溪清吟的画意诗情。

【20180705】 即将开拍的西泠春拍,有一册康熙四大家之一的何焯的行书《元人诗册》,读解并录存了其中一首元诗:

青山如旧友,重到解相迎。

云气成昏旦,烟光变雨晴。

桥开碧草色,春入绿波深。

犹记当时兴,湖头看月生。

拍卖会结束后,我又要上山了,去寻访我的旧友,湖头看月生……

【20180705】 2018西泠春拍,有一方清人黄家濂刻的青田石闲章,印文是:“胸中一点分明处,不负高天不负人”,语出宋人邵雍《自述二首·其一》。后四句诗是:

得志当为天下事,退居聊作水云身。

胸中一点分明处,不负高天不负人。

僅以自观,聊以自励。

【20181216】 2018年西泠秋拍上有一幅晚明画家唐斯盛的《天香书屋图》,只见画面远山近水,秋木高耸。溪岸旁筑一瓦屋,屋内两高士闲坐论道,案头上堆满书卷。画幅上方有题诗一首:

草木苍苍秋叶黄,聚书千卷满溪堂。

客来不用焚龙麝,时有金风仙桂香。

好一阵金风仙桂香,好一幅天香书屋图!吟咏中,我似乎也感到阵阵幽香袭来,竟不可辨是天香,还是书香。

【20190116】 看湖南国拍2019迎春拍卖会,阅湘人谭延闿之七言行书对联:

淮上雁行皆北向   山头孤鹤自南飞。

好联!赏字如赏画,观世如观已!

【20190117】 日本大阪的搜挖会拍卖,即将上拍一件张大千的松寿图,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上面的题款:“不欣欣于阳春,故亦不寂寂于隆冬,处冰天雪地中,何异和风甘雨乎。”——好画不可无款,读画更需读款。

【20190325】 上午在嘉德拍下了三方老砚台,却于倏忽间漏掉了一方端石梅枝砚,嗟叹不已。或許是斯砚本不该属我吧,终归他人。但是,砚边一首道光辛巳年刻下的诗铭我却记下了:

立马霜桥寒风摧,白发如雪难思归。

问余故园何所忆,书斋窗下一枝梅。

今夜,就让我把这方梅枝砚忘却吧,我遥想的只是那个远去的冬天。

当我打开一幅幅画卷,

我知道,

诗就在那里,

在画卷的深处,

在历史的远方。

秋月一般的诗叶啊,

挂在天边的沧浪,

挂在云间的苍茫,

挂在山风吹过的故乡,

挂在收藏之门的匾额上。

诗就在那里,那些字画呀印章呀古砚呀,便是颊上添毫,愈加珍赏,有幸得之,夫复何求?于是乎,那些拍品,或终被我绝然拍下,或将被我写入拍卖史的著文中。而这些诗句,在我笔下悠长而昏暗的文字里,最是影影绰绰,星星点点,闪烁出一束光,一束光,一束诗性的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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