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与当前“宏观批评”问题

2020-04-07 03:33牛学智
南方文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路遥莫言

研究文学批评的人通常习惯性地把文学批评分为作协派与学院派并加以批判,得出褒此扬彼或扬此褒彼的结论,这种以作者工作身份和行文习惯划分的做法,其实是很粗糙很偷懒的,不可能触及文学批评的实质问题。因此而产生的对文学批评本身的分歧,也就反而好像只是个人喜好问题了。然而,不管谁,文学批评的工作对象却是不变的,它面对的一直是文学创作、文化价值、社会现实和思想诉求。离开这几样东西,无论批评文章写得再怎么有趣好读,应该说都不能算是对文学批评的实质性建树。在这几样东西中,细加琢磨可知,无论哪一项东西又好像不得不在不变中求变化而得生命力。比如文学创作,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文本。读李白的文本,我们得出浪漫主义气质,但李白的浪漫主义是屈原的吗?是北岛或者欧阳江河的吗?肯定不是。读莫言的小说文本,也很容易得出魔幻现实主义元素的结论,但究竟不是《百年孤独》的,更不是《喧哗与骚动》的。所以看起来静止的文本,变化其实是它的立命之本。推动不同时代相似创作方法的文学文本变化的,并不单是作者的经历、经验和思想境界,而是该时代突出而普遍的文化价值诉求和社会现实状态,这是导致同中有异,且异占主体的根本原因。而这个“异”又只能是不同主体运用不同个性理解对普遍性或深或浅的审视和批判,不可能是止于个性且仅仅是对个性的叙述或叙事。这一本质属性,才是文学离不开一时代政治经济学、社会学、人类民俗学,却又毅然决然区别于它们而成为审美意识形态的特点。同理,文学批评如果不是在这方面自觉用力,那么,文学批评或许仍然理直气壮存在、生产、繁殖,但它并不具备最低限度进一步讨论、发展的条件,充其量是李泽厚所说的只为“装修着人类心灵千百年”追求审美流传因而追求创作永垂不朽的“小”作品①而做的阐释、图解工作,连时代烙印都很模糊,哪来思想?

作协派批评有宏观批评,学院派批评也有宏观批评,同为宏观,区别孰高孰低是毫无意义的。有意义值得区别的是哪种宏观是由最显著的文化价值和社会现实状况所推动,进而突出该价值与该现实。

雷达的文学批评实践几乎贯穿于整个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创作与批评,并且是最前沿观照与审视,这一点是许多雷达研究者的共识;雷达文学批评的最大特点是直观现场和注重主潮起伏,这一点也被大多数雷达研究者所认同。类似方面的论述及观点,我在《文学主潮论与“时代主体”探寻:雷达的文学批评世界》②和《呼唤文学评论的“师友”雷达先生》③两文中,均有详细分析,此不再赘言。2008年到2018年整整十年,我也跟踪阅读雷达十年,在这期间,不同的心境,阅读感受确有过细微的不同,但对他文学批评总的感知却始终未变。这从一个侧面说明雷达有其相对稳定的观察文学的价值支点,也有其相对独立的论述文学的话语系统和话语方式。特别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批评集《雷达观潮》④,更是如此。书中第一辑“脉动与症候”中的十七篇文章,基本都是2015年前后他在《文艺报》所开专栏《雷达观潮》中的系列文章。这些文章在保持他原先宏观现象思潮论述的基本格调基础上,在话语的尖锐程度、价值判断的明确性上,更进了一步,因此是可以单独拎出来研究的批评现象,其或许已经触及了当前中国文学批评的最棘手问题。

许多指责文学批评的文章,有时候显得非常“高大上”,仿佛一旦触碰世俗问题,文章便会降格,以至于作者也就随之堕落了,如此思维“禁忌”其实正好把批评文本与批评主体弄得水是水油是油两张皮,甚至分裂错位,有意遮掩了最切实问题。雷达的宏观批评则不是这样。他从最实际最世俗的层面来谈问题,尤其是他生前最后写下的这些文章,可以说,就是冲着戳破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不屑靠近的那个五彩气泡而来的。比如在《文学批评的“过剩”与“不足”》一文中,他有一个朴素的看法是这样的,他说,研究队伍的庞大与研究对象的单薄之间存在明显不平衡现象,“当代文学的研究者队伍可谓庞大,包括教师、学生,再加上协会的、科研机构的,人数可想而知。他们要晋升职称,要毕业,要出学术成果,要拿基金项目,要获社科奖,都离不开写论文、发论文,而作家作品研究这一块就很重要,于是研究对象也就集中在十几个‘一线作家身上,像莫言、賈平凹、王蒙或者张爱玲甚至胡兰成,都变成‘唐僧肉了,研究他们的论文加起来,恐怕比他们本人的著作要多出十倍百倍。对作家本人来说,这无疑是好事;但是不管多么伟大的作家,再有深度,也经不住这样地反复挖掘”⑤。还比如批评的同质化,他说,“有些论题相对固化,隔几年就会转圈儿似的重新讨论一回,例如振兴文艺评论问题,市场化与社会效益的问题,深入生活的问题,城市文学问题,底层叙述问题等等,不一而足”⑥。《面对文体与思潮的错位》中,他借着评论家与读者对《平凡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态度,进而推而广之得出结论认为,评论家总是习惯于从文学史、社会思潮、创作方法和文学的思想艺术背景来考虑和评价作品,从而形成一种“专业眼光”,评论家正是如此“专业”地对待《平凡的世界》的,也因此在当时那个观念革命,先锋突起,大力借鉴和实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方法的热潮中,“突然遇到这么一部面貌颇为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评价怎么会高呢?”⑦可是读者则不然,特别是普通社会读者,他们很少从文学思潮或方法革新的角度审视作品,他们不看重标签,却看重作品与他们的生活、命运、心灵体验有多少沟通和感应,能否引起他们的共鸣和震撼⑧。还比如在《文学与社会新闻的纠缠及开解》一文,通过贾平凹《带灯》和余华《第七天》等作家作品中对新闻素材用得好但相比较再好的新闻素材毕竟很容易“事过而境迁”得出结论认为,小说思想的魅力其实只能在情感深处打捞才接近事物本质⑨;当多数批评者非常受用“代际”带来的研究便利时,雷达却指出了“代际研究”的三大致命误区,一是“代际”“行规”下,所有的研究不过是关于作家年龄与文学题材的社会学调查报告而已;二是阻断了作者对生活本身的整体性、广阔性的拥抱和全方位的体验,过于注重文化身份认同,不敢突破方格子里的定位;三是助长了每一代作家的“溺爱需求”和“自恋情结”,强化了“抱团取暖”的依赖心理。⑩

以上所列雷达笔下的诸种最实际最世俗的批评现象,归纳来说,包括批评者的职称需要、发表热点、教科书思维、跟风趋利风气和自我确认等,经雷达这么一聚焦,读起来问题好像非常清楚了。但在实际的批评研究中,这些看起来显而易见的问题和现象,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非但如此,多数时候在“贼喊捉贼”的话语包裹中,反而变得越来越不值一提,大家都像躲瘟疫一般躲得远远的谈一些“纯粹的”精神和“纯洁”的真理了事。没有谁真上心这等俗事会是制约批评发展的关键因素,也没有人在繁殖形而上的批评话语或价值时真会意识到“俗务”早已瓦解了批评在读者心目中的光辉形象。这表明,不是研究者不明白世俗生活和功利性人事关系对文学批评的致命影响,而是极力撇清类似这样的话语沾染,进而挤进世俗功利人事关系网赚取批评的份额。可想而知,人际关系而导致的人格分裂和人际关系变异而导致的批评分裂,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如果与批评相关的所有人及其机构,不能从这个层面去反思批评文风,那么,不断生产的“昂扬的”“正面的”批评话语及其价值,只不过是一些错位的理论修辞和悖谬的价值表演,长此以往,无论细读式文本解读,还是纵览式思潮现象分析以及打包式代际研究,前提下都将是不成立的,至少是缺乏学术合法性的。由此而推演出来的“中国文学经验”“中国文学理论价值”和“中国思想前沿议题”,恐怕既不符合文学与理论及思想诉求的实际,也不能代表最好的文学经验和理论期待,更坏的情况可能还会误导今后文学创作与理论探索方向。

当然,雷达这方面的批评问题,一直有人在探讨在研究,但相比较,那些指责要么因文风粗糙而浅尝辄止,不能给人切实的印象;要么因抢占话语山头的急切而总是纠缠于几个作家和几个作品,不自觉落入被批评者的思维窠臼,普遍性缺失致使问题仍然属于个别的而不是一般的。雷达这类精短文章所勾勒的,正是当前最一般的和最世俗的批评问题,因而他这方面的宏观批评,实际是介于过去社会批评与现在“学术批评”之间的一种眼光。有效地补充了今天“学术批评”过剩而社会文化探析不足的短板,坐实了批评者与文本、与社会机制、与读者、与价值标准几者之间谁都不能缺席这样一个朴素道理;也有力论证了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学社会价值和文学理论批评的大众化意義,彰显了它们应该高于文学的经堂独白与文学批评的等级化话语这个简单逻辑。体会雷达这类以过来人和置身文学潮汐中心的参与者的经验和教训,我能想见,他穷极大半生的观察和审视,其实他是非常痛恨走到今天,文学及其批评为什么越来越圈子化、越来越固化、越来越功利、越来越会说漂亮话、越来越会论证得体事物的整个社会文化氛围和支持它的利益运行机制的。其论述的终极目的,也就为着力图打破坚固的背后网络而不遗余力摆明事实讲明道理,这是他非常清楚的价值诉求。因此,他笔下批评的诸多言不由衷、诸多王顾左右和诸多指鹿为马,实质也是当前文学批评最典型而棘手的问题。大概人到一定年岁,特别是到了生命的某个可预见的阶段,才愿意如此表达的缘故。虽然他说的时候,出于篇幅和精力的原因,他的一些观点或许还展开得不充分,但毕竟他说的已经不少了。不过,对于他这样一位享有权威地位的批评家来说,他的这些非常有分量的精短论述,来得还是晚了一些少了一些。

对世俗功利性批评有了整体反思和认知后,雷达其实已经开始了对精品佳作的重评工作。十七篇精短评论中,属于重评的篇章的确很少,涉及的作家也不过三四个,然而,这些重评,却是力图在他的宏观思潮批评基础上建构作家作品论价值观念的,是他宏观批评中的另一努力。两者相得益彰,构成了雷达文学批评思想的大致面貌。

在评论莫言的长文《莫言:中国传统与世界新潮的混融》中,雷达的确给了莫言小说创作很高的评价。这个“高”,有别于学院学者教授们“诗学”“叙事学”以及中西文化对比的“学术研究”,那是很容易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的行文,雷达只以“浑融”便点出了莫言那些被批评界吆喝得神乎其神的“魔幻现实主义”本质。他指出,“莫言并没有对西方或拉美先锋小说下过什么‘读书破万卷的功夫,他不过按照自己的兴趣,选择几本,或细读,或浏览而已,后者居多”11。这样的一个破碎阅读,大概不会那么容易建构一个作家比较完整的现代性思想了,最大的可能是,阅读激发灵感,培养出一种大胆而泼辣运用经验的能力。因此雷达说,莫言是一个骨子里浸透了农民精神和道德理想的作家,“他很难到农民之外去寻觅他所向往的理想精神,这可以说是他至今未必意识到的潜在危机,但也是他不断成功的坚实根由”12。雷达认为,莫言的这一点几乎构成了其作品所有的“叛逆”。在讲究“容隐”“尊卑”的古国,莫言却放开笔墨写“爷爷”与“奶奶”的“野合”;在我们的历史教义和多年来的惯例所描述的农民武装的发展图式几成定式时,余占鳌却匪气十足偏偏不肯就犯这种图式;在阶级分析和政治角度所圈定的农民的性格形象框架中,莫言笔下的农民却又无组织无思想准备、混乱、冲动而又盲目13;等等。当然,雷达还通过莫言近期作品的再评价,极力肯定了莫言的形象塑造能力和语言创造能力。在西方先锋或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形式刺激下,莫言以农民式的粗野和无羁,写出了自然状态下的农民本来面目和内心世界,并且还能适时嵌入“潜在国际读者和全球话语元素”14,以造成国际视野和本土化中国经验的巧妙结合。雷达所谓“浑融”之谓者,道理就在这里。《路遥作品的内在灵魂和审美价值》15是重评路遥及其《平凡的世界》的另一代表性文论。这篇文论自然也烙有雷达一直以来的为文风格和基调,即注重知人论世和审美体验。但他格外注意调整的地方却很突出,就是把就事论事的感觉体验与平行平列的现象类比,做了深度修改。变就事论事为历时性与及时性,强化了历史意识和社会意识,变平行并列现象类比为内在灵魂与审美惯性的审视。如此一来,便打破了批评界对《平凡的世界》的两大突出模式,一是青年心理的“励志”读法,二是中老年心理的“社会分析法”。前者对应着现如今人们的心态和身份危机,却省去了社会学背景;后者对应于城乡二元结构和过去时代的“一体化”禁锢,却忽略了个体正常欲望与文化无意识诉求。他把《平凡的世界》的总的特点,安放在“把历史命运个人化、把个人命运历史化”来展开即是明证。他说,由此《平凡的世界》形成了一个横纵交错的骨架,使之带有全景性、史诗性和开放性。当然他也意识到,真要做到这一点可不是容易的事情。这一点也正是《平凡的世界》超越其他同类小说的地方,也是使得《平凡的世界》“民间热,学界冷”的最主要原因。他是这样解释两个“化”的,“《平凡的世界》却能化而为一,融为一体,在人物身上闪现现时代生活的剧烈变化,让时代变化在一个个偏僻山村的微不足道的农民的心灵激起波澜,他们不是两层皮,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存在,人物的动机不仅是从琐碎的个人欲望,而主要是从历史的潮流中浮起来的”16。

在这个基础上再进行同类作家作品的对比,就显得格外准确而有普遍意义。这时候拉出贾平凹的确再合适不过,“路遥和贾平凹不一样的是,他写的不是纯粹的、完全封闭的农村,他也重点写农村,但更注意写县城、省城,尤其是城乡交叉地带,在他看来这里既是封闭的又是开放的,是信息量最丰盛的地带,最能认识中国基层社会的真面目”17。雷达也读出路遥作品中的各种“审美冲击”,比如传统道德之美,苦难、冶炼之美,自我实现的未来之美,可是这诸种美的冲击,却不是离开特定社会规定性、意识形态规定性和文化价值规定性的纯粹个人主义的“励志”,是个体为着完成个体而与社会、与体制、与传统、与僵化政治教条进行的心灵与行动两方面的全面撕扯。其中有爱情的启蒙,也有人的觉醒,更有作家主体性想要的上下阶层积极流动而生的尊严叙事。在这一块内容中,农民儿女与高级官员儿女之间产生了爱情,多数研究者因此把路遥的文学思想简化成痴心妄想及向官员的献媚,说路遥骨子里有浓厚的“官本位”意识。雷达也指出了路遥这一叙事“比较表面”“过于轻易”和“多少有一点廉价的乐观”,暴露了路遥及后来的陈忠实、贾平凹、雪漠等几位著名的农裔城籍作家共同的问题,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美化乡土伦理的乌托邦倾向18。但雷达同时还看出了路遥文学思想中最核心的一部分内容,这是别的研究者到现在还未曾意识到或意识到了但因所持理论观点的不同而嗤之以鼻的地方。雷达指出,“路遥确实让一些地位比较悬殊的男女相爱了,因为他向往那种非功利的、超越门第和贫富的、能经得起苦难考验的、自由而炽烈的爱情”19。“非功利的”“超越门第和贫富的”“能经得起苦难考验的”和“自由而炽烈的”,是现代性个体一直追求而不得的爱情条件,理论批评说起来容易,真要落实到具体而微的叙事纹理中,恐怕就难了。从涓生与子君(《伤逝》,鲁迅),周萍与鲁四凤(《雷雨》,曹禺),到孙少安与田润叶、孙少平与田晓霞、顾养民与郝红梅以及吴仲平与孙兰香等,漫长的中国乡土文学史,就其情感枢纽而言,差不多就是上下阶层可否顺利流通的身份受挫史,爱情是检验社会变革是否朝向人的现代化的最核心试金石。如果没有介入到社会结构深层,爱情叙事的分量及寄予到爱情之上的思想当然就不被人们所关注。事实证明,路遥之前这类叙事不是夭折在道德伦理上,就是被打回到资本主义拜金主义上,的确很少作家自觉从人的角度来看待城乡男女在爱情上的现代性意识。

与其说这是路遥及《平凡的世界》的败笔,不如说这才体现了路遥超越的和深沉的思考。他是抓住了现代社会人的根源问题,才叙述城乡爱情故事的,毫不含糊,作为重评,雷达看到了这一点,这也是他晚期的批评有别于前期的重要一点,是他的批评思想接近现代性的地方。

对于批评界长热的《白鹿原》,雷达重评也做过独到而细微的观照,历数了“经典相”的那个“相”20,不重复自己,也不重复他人,观点新颖,举证有力,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雷达生前最重要文论差不多都包含在这些精短论述中了,这些论述从2013年一直延长到2016年,看一下发表日期就明白,他写这些文章的时间间隔是很短的,就是说,他几乎是在病痛中争分夺秒赶出来的。这说明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最上心最觉得值得进一步强化的是什么了;这些短论提到的具体作品和作家也不多,至少不像前期那样为了重铸“民族魂”、论证“主潮”21,或者强化主体意识22,抑或站在时代桥头堡居高临下的总结23或引领24,往往牵扯到一批甚或一个阶段几乎所有重要作家作品。这几年里他重点论述的批评、创作现象和作家作品,数量着实不多,但绝对是精中选精的典型,也就更加具有了普遍意义。概而言之,一部分是影響乃至制约文学及其批评的具体世俗功利因素,对这些已经嵌入进批评话语流程和价值标准核心位置的东西,他是力图从最实际的层面给出解答,希望从业者超越或看淡这些东西;一部分是对因世俗功利因素的兑入,本属于承上启下作用的优秀文学经验、批评理论被误读误评进而做的深一层修正,他的再度强化和重新发掘,廓清了许多理论问题和创作实践经验问题。二者都属于宏观批评,细微区别只在于,前者重心是揭示流行现象、分析原因、总结经验;后者侧重勾连历时性文化语境、聚焦并突出审美思想,以重评方式彰显其价值与意义。总的来说,雷达晚年的这两点批评遗产,是其贡献给批评界的重要方法论和重要经验参照,弥补了批评界普遍存在的贴身细读有余而整体性缺失、代际打包阐释过剩而普遍性匮乏、审美感性因素上升而社会文化发掘淡出的不足,打破了各身份各阶层甚至各利益团体壁垒森严自说自话的封闭局面,提出了文学创作特别是文学批评进一步革新乃至跨过本质性危机的有效途径——他并没有过多死盯着个别批评个体的道德伦理做文章,而是呼唤包括批评刊物在内的批评生产流程各环节怎样超功利的可能性。这样切实的良知之论,大概也只有雷达这般历经几乎新时期以来所有批评阶段的批评家,才有资格端出其肺腑;也大概只有曾经身陷其中纠缠其中深知批评水深水浅的最后生命,方能忍痛挑疮挤脓、刮骨疗伤。

前面说过,有些东西是已经被批评话语化了的,它们早已被组织进了批评价值系统,成为批评脑神经本身,要彻底理清其内里原委,并非易事。如果把雷达晚年的这些短论,看作是一种特殊文论,那么,依我的看法,他动用的还主要是经验和阅历,若以文化现代性的思想尺度来衡量,即使是他生前的这些短论,也恐怕很难说具有自觉的现代性意识。

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在雷达已经做到乃至意识到的之外,宏观批评还应该怎样才算是理论自觉的?

首先,雷达的宏观批评旨在戳穿现象,寻找背后的真相,但他却很少甚至不涉及政治经济话语及由其派生的实际社会运行机制。这就导致他的许多解释和观点,一般只停留在由文学阅读积累而生的经验性审美感知体验层面。即是说,他太多精力花费在“是什么”上了,对于“为什么是”则只解释了一部分。文学阅读与社会现实、社会现实与文化价值、文化价值与审美体验,是文学批评不可或缺的几个勾连环节,它们有时相互对立,但多时却是互相补充的。雷达取终端来审视全部过程及细节,使得宏观批评经常好像处在欲言又止、虽言却虚的位置。上文所举大多数例子,其实已经暴露了雷达批评中较少理论自觉的问题。莫言不可能在农民文化之外寻找理想和精神,这判断简洁而准确;莫言小说往往有潜在国际读者和全球话语元素,也符合莫言小说叙事事实。可是有分量的价值判断却缺乏有价值的理论支持,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雷达说他很赞同莫言对描写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因而志在“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的夫子自道。“拷问灵魂”的事情虽然复杂,但具体到莫言小说,止于农民式的“叛逆”,距离真正的思想批判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更何况“拷问灵魂”的深和力,并非从莫言这里才开始。鲁迅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别林斯基对果戈理的批评等,都已经镌刻在批评史的显赫位置。对路遥及其小说的重评,也基本如此。雷达揭开了被文学史和学院知识分子所垄断进而阻断了路遥和他的小说进入主流文学经验的原因,但《平凡的世界》并非仅是底层读者和底层社会的一剂心灵伤痛贴药。路遥之所以不是在封闭的农村写农民,他的叙事结果也一再证明,他的终极关怀不全在熨烫那个时代农村社会的压抑,而是另有雄心,虽然这个雄心一直被一些批评家说成是政治野心,但他确实是内在于政治经济文化来处理农村与农民文化诉求的,这就形成了农民文化与高层政治经济文化相互参照的双重批评视野25。

我相信,如果雷达的论述是内在于文化现代性思想的,他对作品关键细节和整体叙事氛围的结论,也许会是另一面目,至少会把他没说完的话充分而完整地说出来。

其次,与其他批评家相比,雷达的作家作品论,究其实质,是比他们更了解作家的内心的区别,却不是高出作家或平行于作家的区别。这个印象是我长期阅读理论批评后得出的。其他大多数批评家,包括现在仍活跃在一线,经常支撑刊物光荣门面的著名批评家,他们也细读文本,也有得心应手的理论武器,但他们的理论武器往往显得笨拙、细读往往容易感激涕零,原因就在于他们的“贴”和“隔”一样,都扮演着并非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角色。雷达有时候甚至比作家本人对作品更有切肤之感,一是他的散文创作本身堪称一流,有足够的创作感受;二是能于芜杂中迅速提煉出社会最敏感神经,因而他能敏识到文学的最重要部分,这是他作为批评家的艺术天赋。不过,探讨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恐怕不是拼谁更了解乃至理解作家心理的问题。了解乃至理解作家心理只是批评的一个方面,更要紧的是能否通过话语通过价值,与作家作品进行积极冲突。正像已故著名学者、文学史家王富仁曾经著文论述过的那样,启蒙之所以能在五四作家知识分子中生根发芽,并不是那时候有什么政策或极端手段废除了传统文化、古典文化以及传统性、古典性。在传统性、古典性和现代性并存的空间,人们在反对霸权主义文化、反对儒家霸权话语的中国本土思想解放运动的同时,觉得它们更适合当时的社会诉求和思想文化诉求,因而现代性是在被感受、被理解、被阐释和被使用中接受下来的。在这个过程中,这些“西方话语”实际已经成为“中国话语”26。

当前中国社会、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文学批评,不是更加需要缅怀过去、不是更加需要恪守一亩三分地不越雷池半步遵守行规,而是更加需要让现代性或文化现代性进入既有知识结构、叙事结构和审美结构,进而推进人的现代化程度。如此语境,重评任何一个作家作品,要想让其内含的真正思想在曝光中深一层影响乃至重塑现代性读者,就必然需要以现代性眼光而不是更加贴近作家作品的理念来审视一切。

雷达《真正透彻的批评为何总难出现》27是他生前所写宏观批评中不多见的长文之一,从批评的工具化、实用化、商业化,以及信仰的失落、“知识化”、批评主体的缺失几个方面,扎实论述了当前批评最典型最突出的瓶颈问题,但愿后来的批评从业者能沿着雷达尚未充分展开实践的理念道路,储备宏观批评的能量,以宏观矫正普遍的琐碎、私密化、知识化和身份化书写,把批评引向更广阔的社会。

【注释】

①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2008,第279页。

②《小说评论》2008年第4期。

③《黄河文学》2018年第4期。

④雷达:《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⑤⑥《文艺报》2015年10月12日;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71、70-71页。

⑦⑧《文艺报》2015年5月22日;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40、40页。

⑨《文艺报》2015年1月16日;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36页。

⑩《新华文摘》2015年5第21期;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31-33页。

11121314《小说评论》2013年第1期,《新华文摘》2013年第8期全文转载;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120、125、118、124页。

1516171819《解放日报》2015年3月27日;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147-154、147、147-148、154、151页。

20《人民日报》2016年6月17日;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109-115页。

21《文学评论》1987年第1期;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310-334页。

22《人民文学》1986年第6期;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348-356页。

232004年6月23日、6月30日《光明日报》分上、下两期发表的《当今文学审美趋向辨析》一文,无论对主要审美走向的分析,还是对文学风格变化的判断,都充满“收官”与“开启”的气魄;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357-373页。

241996年8月25日雷达在《文学报》发表了《现实主义冲击波及其局限》一文,“现实主义冲击波”“分享艰难”等术语概念连同该文涉及的大量作品,如长篇小说《乡村豪门》(许建斌)、中篇小说《分享艰难》(刘醒龙)、《大厂》(谈歌)、《天缺一角》(李贯通)、《大雪无乡》《破产》(关仁山)、《年前年后》(何申)等,不胫而走,大有街谈巷议之盛,雷达这个名字也像电波雷达一样,几乎传到了祖国各地文学读者的大脑皮层,他那前沿而鸟瞰式的敏感神经,也因此而成为众多知名作家创作导向的检测仪,其对思潮的引领可见一斑;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409-417页。

25牛学智:《路遥的现实主义与今天走向现象化的“现实主义”:从〈早晨从中午开始〉说开去》,《南方文坛》2019年第3期。

26王富仁:《“西方话语”与中国现当代文化》,《文学评论》2004年第1期。

27《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2期;见《雷达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第74-87页。

(牛学智,宁夏社会科学院。本文系宁夏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当代社会分层与重要作家文学叙事思想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9NXBZW02;2018年宁夏哲学社会科学领域“领军人才”工程培养经费支持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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