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识济南

2020-04-20 16:56张清华
当代小说 2020年4期
关键词:济南

张清华

算起来,我也应是个道地的老济南了。11年前离开,流落到居不易的京城,几乎患上思乡病——我自知这不是矫情。自1980年17岁到济南读大学,毕业后回故乡工作4年,后又回济南读研,1991年毕业留校在师大工作,读书7年,再加工作14年,一共是21年。离开济南时42岁,半生中恰有一半的时间在济南度过。所以,说济南是我第二故乡,应不是虚夸之词。

原也曾以为,自己对济南的大街小巷早已烂熟于心,也曾与很多朋友一样,抱怨和嘲笑济南的种种不尽如人意。当然不是对那个样子渐渐模糊和残缺了的老济南,而是对这个样子渐渐陌生的新济南。

也许,过于尖刻地看待这变化也不对,毕竟它已由一个传统的城,变成了一个规制宏大的现代都会。站在千佛山上看济南,已远不是当年那个小巧玲珑的城市,而是一座一望无边的大城。当年李贺所说的“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实在说,已看不到山和水,所见都是高楼大厦,钢铁的景观。这也是另一种人间奇迹呵。

还有气候和风物。走的地方多了,渐渐体会出济南的特色。古人讲山河之阳,乃是地利之选,而济南偏是山河之阴,处于黄河之南,泰山之北。因此这城市便不太可能有什么“王气”,历史上也不曾出帝王人物。但这却是济南的好——少了阳刚之美,得了阴柔之魅。水泽之气多,故氤氲而滋润,夏少酷暑,冬无严寒,与江南风物无异。因此偏得文脉之势,自来多出名士文人,便是很自然的事了。杜甫那时游吟至此,言“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好像还有些客套搪塞,到济南,也许承蒙本地士绅招待,便言不由衷地敷衍一下,以作答谢之辞罢。但等到两宋时,却猛地出了“二安”,李易安和辛幼安,这两位出自济南的词人,一下占据了宋词的半壁江山。明清之际的文气也未曾断绝,“前七子”的边贡和“后七子”的李攀龙都是济南人,在趵突泉不远的地方,可见李攀龙的白雪楼,在巍峨地耸立着。

就不说现代的济南了——比如老舍就对这座城市有许多感慨忆述,但这都可以看作是边边角角了。在新文学的地图上,济南确乎只是一个小小的配角,没有显赫的地位。即便后来间或有些个名家巨擘生活或执教济南,但留下的墨迹毕竟是少而又少了。

看上去,这和数家珍差不多,但其实还都是表皮。之所以说了这么多,是因为没有办法不做些交代。作为一个过气的济南人,我总得数一数、找一找我和这城市的旧影交集,那些属于自己的记忆。虽说那如烟的柳色,明澈的水波,还有我年轻的身影与经历,已随时光的消逝而渐渐淡漠。但提起济南这两个字,我还是无法不说一些积年的废话、酸话和傻话。

当然也不间断地回这城市,有时还要盘桓数日,看一看旧时师长或老友,或偷闲舒张一下神经。而这一次,竟有机会混在一堆作家中,滥竽充数地重走了许多地方,重新感知了“老济南”的院落与街巷,旮旯与角落,仿佛重逢一位初恋的旧情人,看到它虽经岁月的衰败,但还会照见它昔日的风韵,更不用说,还有些许温情缱绻,由回忆生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由感慨一番。

泉和水,是济南的魂,不巧今年却让人失望。七月里,正值雨季,济南却还未下一场像样的雨,趵突泉、黑虎泉均停喷多日,为十几年来所仅见。连一向为济南之最诗意的环城水系的画舫游,也因为水浅而停运了,真是不给面子。但东道主自有补救的办法,在明湖边的小巷子转转悠悠,正所谓曲水回廊,杨柳巷陌,还找到一些旧时罕见的去处。甚至在那些幽静的巷子里,看到一堆堆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兴致勃勃地游着。不觉柳暗花明,看到了深巷中的一汪碧水,名闻遐迩的王府池子。这昔日达官贵人们独享的美景,如今被环绕在寻常百姓的民居中,仿佛民间暗藏的一位美女,显得格外俏丽。稍有点煞风景的是,竟有若干位善水的乡邻,露着一身大白肉,兀自在那水里扑腾扑腾地游着,宛入无人之境。再看那岸边,却也大字写着:禁止游泳。

场面似有些尴尬。但想想,这也就是济南,老百姓家常的风格做派,禁它也没用,放在这里装装样子罢。想起大学时代,有时步行去小清河北的农场劳动,步行从这里穿过,走得迷迷道道,看见人家门口的石板底下,汩汩地竟流出些泉水来,方知道这“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意思。如今,老式的街区似乎还整体地安放着,但街道已然是被沥青和水泥墁过了,整洁宽敞了许多,但石缝里的泉水,却是难得一见了。

末了是喝茶。东道主费了一番心机,在曲水亭街的一道巷子里找了一个喝茶的地方。主人公是一位玩汉砖和古董的中年人,小小的房子里摆满了旧济南的老物件。煮着茶,燃着香,老房子里弥漫着幽暗蛊惑的气息,仿佛打开了一个时光隧道的入口,让人置身回忆的穿梭之中。最有趣的是,主人设计了一个曲水回廊的茶道,在原木与旧物件的插接中,茶杯顺水而下,在袅袅烟雾中接杯饮茶,平添了几分谐趣,大家推杯换盏,谈笑一番,方才的暑热,不觉早已烟消云散。

想来,这样饮茶的花招,也非泉城人不能为之吧。

旧济南的另一部分,是老火车站附近的商埠区。这里经纬纵横的20余条街,是上世纪初(1904年)清廷批准济南自开商埠时所开辟,国内不少官僚、地主、商人在此开办工厂、造铺开号。各国列强自然不甘其后,纷纷在此设立公司、领馆、银行,此处遂成为济南最为繁华兴盛之地。错落着的老建筑显示着当年商铺林立生意兴隆的风貌,依稀的繁华在旧照片中还历历在目。

但这历史中当然还有着抹不去的血腥。1928年北伐军进军至济南之时,引起了日本侵略者的恐慌,他们以保护日本侨民商铺为名,竟悍然制造了一场震惊中外的“五三惨案”,屠杀了六千余中国人,其中就包括以蔡公时为首的国民政府外交公署的十余位外交人员。在中国的土地上,兴盛的商业区,如果纯客观地讲述历史,这应是济南最早具有“国际化性质”的标志性街区,在此公然杀害手无寸铁的中国政府的外交人员,确乎能够看出日本军国主义者霸道凶残的豺狼本性。如果从这儿算起日本侵略者蹂躏中华的血债,比“九一八事变”还要早上三年。

这些历史,我之前只算是断续知晓个大概,并不连贯系统。这次随市中区文联朋友们的安排,做了比较详细的记录。心想,在中国的土地上公然残害中国外交官员,于中国而言是莫大的耻辱。当时中国的一号人物蒋介石也是如此认定且念念不忘的。在整个国家近现代历史上,它也给中华民族留下了深深的痛楚。而放置在当年算不上什么大都市的济南,怎么也算是一个硕大的伤疤了,应该为世代的人们所铭记。

一番心潮起伏的参观之后,大家又来到名声赫赫的宏济堂,这是东阿阿胶在济南最核心的字号。在这里,大家很快换了心情。说是字号,当年是前店后坊,后面是制造阿胶和炮制各种中药材的作坊,如今是一个规模可观的博物馆,展示着当年药师和工匠们劳作的场景,还有各种器具,从生产到运输到销售的流程。主人斟茶倒水,端出各种水果招待,给我们演示阿胶的制作工艺,介绍它的各种神奇功效。要说这阿胶的来历,确乎令人感慨,作为中药里几大名贵之物,它历来是补血益气的良药,对于产后失血的妇女,更是不可或缺。中医如同哲学,讲究的是中和与调养,是济世与救人,与前者的强梁之道、豺狼之性恰好构成了鲜明的对立。这大概就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和精髓了。

最后是来到了“小广寒”——建于上世纪的济南的第一家电影院。如今也辟成了电影博物馆。我不由感叹,虽说曾久居济南,但还不知道这旧城中竟还有如此有意思的一个去处。门面虽小,设计却极是精致,里面更是别有洞天,大大小小的好多座放映厅,门厅与角落则摆放着无数台不同形制、各个时期的放映机,让人目不暇接。主厅和侧厅还被主人富有匠心地设计成了特色餐厅,颇富小布尔乔亚的风格,是个怀旧抒情的好地方。我们的午餐也在这里进行,大家兴致陡涨,坐在这百岁影院里,喝着红酒,回想着百年如梦的历史,以及为那些影像记录的人间沧桑,银幕上闪现的是一部光影斑驳的《列宁在十月》,不由记起儿时的景象种种,真个是一番百感交集。

离开时,在高铁的窗口还在回望它,这熟悉而陌生的城市。想,济南确已颇有些沧桑了,但它的沧桑中又不乏妩媚與年轻。也许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它的风韵所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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