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具盒的故事

2020-04-21 00:15黄蓓佳
儿童文学选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铅笔盒文具盒爸爸

有很长一段时间,沈天路在我们家里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他跟我的哥哥姐姐,跟我和我妹,都显得那么陌生、遥远、格格不入。

他长得矮小,精瘦,细鼻子细眼睛,可是头很大,手和脚也格外大,看着感觉不对称,怪模怪样。头一天到我家,我爸对我们介绍他的出身、来历,说他已经十四岁、跟我哥同龄的时候,我姐夸张地瞪大眼,嘴巴张成一个圆圆的“O”字形,故意地绕着他身前身后走一圈,拖腔拖调地说:“妈呀,他可真是个小矮子,我以为他比黄橙子还要小一岁呢。”

姐还想拉我做她的同盟军,拿手肘捣一下我的肩膀:“橙子,我们两个以后要管他叫哥,你愿意不?”

看在沈天路背我回家的份上,我吐吐舌头,扮个鬼脸,算是回答。

沈天路面红耳赤,一双大脚用劲地碾压地面,眼睛里有些不寻常的东西,我断定不了那是羞愧还是愤怒。

我爸喝住我姐,不让她用这样的语气跟客人说话。我爸说:“身高能够说明什么?有人先长个儿,有人先长脑子,先长脑子的一定会优于先长个儿的那个。克俊、橙子,你们同意不同意?”

我哥笑一笑,走过去拍拍沈天路的肩,表示男孩子之间的互相支援。而我姐在父亲和哥哥的夹攻下,气势萎缩,灰溜溜的,又明显带着一脸的不服气。

说句实话,我姐在家里一向霸道,就因为她在我们兄妹当中最聪明最出色,除了功课从没考过第二名,琴棋书画也样样拿得出手,学校里唱歌跳舞各项活动缺她不可,弄得校长老师个个宠她,一来二去,宠得她家里家外都是鼻孔朝天。今天爸毫不留情地呵斥了她,还是当着沈天路的面,我立刻觉得扬眉吐气,还有点幸灾乐祸。

我姐狠狠地瞪我一眼。嗯,好像我没有什么心思能瞒得过我姐。

跟姐姐比,我哥虽然只大了一岁,却完全是地地道道大哥派头。他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眉目俊朗,阳光帅气,而且温和,讲理,不计较,对我们几个妹妹宽厚,又有耐心。比如,沈天路一来,我姐忙着挤兑他,我哥却手脚勤快地帮着我娘收拾那半间男孩屋,先腾出靠窗口的一块地方,接着扛板凳,架木板,飞快地为沈天路搭出一张简易床,又四下里替他找齐生活用品,还搬来砖头木板搭出一个小书架,弄得我娘一个劲儿感慨:“还是我克俊儿仁厚!”

娘的话,我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帮忙搭床就是仁厚啊?我不是也大大方方腾出我的小桌子给沈天路用了吗?我没了书桌,写作业只能趴在床边上写,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娘就没看到啊?

沈天路是个左撇子,这是我头一个发现的。我学习没有哥哥姐姐好,却有个长处:爱琢磨人。我娘抱怨我打小性子野,不使针不拿线,没有女孩子样,其实我心细,看人有数,记性也好,要不然的话,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不会记得这么清楚。我发现沈天路无论是吃饭拿筷子,还是洗脸绞毛巾,再或帮我娘扫地、擦桌子、提水,都使左手,左半边身子用劲。有段时间,我觉得好玩,有意无意地仿他左撇子的习惯,仿到用力过猛,弄成了半个身子高半个身子低,走路都打绊,被我娘拿烧火棍狠敲肩膀,才收敛过来。

我娘骂我的那句话是:“不学人好,专学人不好,什么秉性?”

我娘还为沈天路辩护:“别笑人左撇子,左撇子聪明,不信走着瞧。”

这话被我娘说着了,沈天路上到高中后,成绩突飞猛进,差点儿就把我姐甩到了身后。我姐之所以在班里一直保持着头一名,是因为她不肯服输,暗地里使上了吃奶的劲儿,这我很清楚。

从我们榴园走到华西大学附属小学的路上,有一家规模不小的文具店。坝上拥进的学生多,笔墨纸砚的需求量大,文具店的生意跟着做得火。开学之前,店里进了几个很洋气的铁皮铅笔盒,似乎是英国货吧,我记得盒盖上有两种图案,一种画着大海、日出和扬着风帆的雪白的帆船,另一种图案是碧绿的草地,红的黄的小野花,尖尖屋顶的红房子,主角是一只可爱的豁嘴巴的小白兔。

我回家磨我娘:“买个铅笔盒吧。”

娘说:“这个月钱紧,交完你们的学费,菜都吃不起了。”

“范舒文有一个,好好看!她还有新铅笔、新橡皮。”

“哪能比?她家就一个孩子,你有五个兄弟姐妹。”

怎么会有五个呢?克俊,书雅,小素,小弟……想起来了,这学期多了一个沈天路。我有点不开心:爸爸干嗎要领他回家呀?他一来,要吃,要穿,还要上学交学费,我的漂亮铅笔盒就变成了鸟儿飞走了。

铁皮铅笔盒仿佛安上了魔力磁,强烈地吸引着我。每天放学的路上,我都要拐进文具店瞄一眼。大海图案的那几个很快卖没了,小兔子也只剩最后一只了。我固执地把这只小兔子看成是我的,是我寄养在文具店里的。我每天都要看我的兔子是不是还在柜台里幸福地生活着。我会蹲着跟它说话,隔着玻璃摸它毛茸茸的耳朵。有一回我还拔了一棵狗尾巴草带进去,对着它摇了又摇,幻想它闻到香草味,会从盒盖上咚的一声蹦下来,再蹦出柜台,跳到我手上。

范舒文非常同情我。她是个特别善良的小女孩。他们家一家人都去教堂做礼拜,教堂里有个上帝,上帝要他们爱所有人,这是她告诉我的。她把自己刚买的红白两色的橡皮切成两半,红色的一半送给了我。

“你看,”她说,“我知道你喜欢红颜色。”

我攥着那半块红橡皮,迷迷糊糊的,心思还在小兔子身上。

“哎,”她说,“如果你真喜欢那个铅笔盒,你就每天做祷告,主会赐给你。”

这话我不怎么相信,因为住在我们榴园楼下的养着一对红羽毛爱尔兰良种鸡的梅教授,每星期都带着他太太去教堂做礼拜,还唱诗,可是他们的小女儿生下没几天就得肺炎死了,梅太太把眼睛哭成了一对烂桃子。可见主并不能满足每个人的愿望。

一天放学后,我几乎是第一百次地拐进文具店,去看我心爱的铅笔盒的时候,我大惊失色:兔子不见了,方铅笔盒的那块地方空着,留下一个浅浅的长方形的旧印子。

“那个……去哪里了?”我指着那块印痕,大脑空白,失魂落魄。

鼻头上有麻点的店员糊弄我:“去哪里?长脚了嘛,走起了嘛。”

“走起到哪里?”

“不晓得嘛。搞不好给人活抓了,杀死吃肉了。”店员闲得无聊,拿我逗笑。

“你胡说。”

“真的咧,闻到肉香没?麻辣兔肉!”他长满麻点的鼻子作势嗅着。

我又不是四岁的小素,会相信他的鬼话。还有,我不喜欢他拿我的兔子开这种玩笑。

恨恨地瞪他一眼之后,我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门。踏上光溜溜的石板小路,一抬头,看见正前方坝子上亮晃晃的夕阳。那一刻我感觉那团火球不是红的,是黑的,又黑又沉,一个劲儿下坠,处心积虑要把我拖进悲哀无边的黑夜。

晚饭时,我低头拿筷子拨弄碗里的籼米粥,一点都没有食欲。娘一连问了我两声是不是生病了,还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我不敢说原因,怕娘骂我不懂事。后来娘把我的碗拿过去,拨了碗里一半的粥给我哥。娘是怕粮食糟蹋了。

意想不到的打击接踵而至。我爸饭碗刚丢,居然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一个长方形的纸包,当着我们几个的面,塞到沈天路的手里,一脸慈蔼无边的笑。“天路,给你买的,上学用得着。”他说。

我们几个同时扭头,眼巴巴地看着沈天路拆那个纸包。

如果是我,如果爸爸当着哥哥姐姐的面送我一个礼物,我起码要亲他三次,给他捏肩膀三次,这可是独食哦!可是我看不出沈天路有多高兴,他那张脸,糨糊刷出来的一样,板板正正,平平淡淡,唉唉,真是没劲。

他在笨手笨脚地拆那个纸包。我猜他之前从来没有拆过这样的包裹。他先打开正面的叠成三角形的纸,再打开侧面的两个小三角,而后把纸包翻过身……天哪,是一个崭新的文具盒!画着绿草地、红房子、可爱的小兔子的文具盒!盒子的侧边一圈是金色的,底部也是金色的,在电力不足因而十分昏暗的灯光下,熠熠闪光的美妙礼物简直要亮瞎我的眼睛!

原来最后一个文具盒是爸爸买走的。原来爸爸要把这个文具盒送给沈天路。

那一瞬间,我差点儿就背过气。

爸爸不知道我喜欢这个文具盒吗?我每天都要在饭桌上念叨一遍:文具盒文具盒……我爸没听见吗?爸爸不是我的爸爸,沈天路才是他的亲儿子?我一千一万个想不明白。

“你娘給你们每个人都缝过一个笔袋,用具用具,能用就行,战争时期,一切都要节俭。”爸爸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敌意,轮流看着我们的脸,“天路刚来上学,你娘忙着奶孩子,还没得空给他缝笔袋,所以我给他买个现成的。”

这就是爸爸的解释。好歹他还没忘记给个解释,这是他的民主之处。

我姐小声嘀咕一句:“昨天月考,有人都没考及格。”

爸爸在桌上敲了敲他的烟斗:“大声说!背后评论人是不道德的。”

我壮着胆子:“昨天考试……”

“一次考试能说明什么?天路是新生,他总要有个适应过程,暂时的差距不能说明最终的成败。再说,天路现在是我们家的孩子,即使他考试得了零分,也不妨碍他享受父母对他应有的照顾。”

我姐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爸爸好像有点生气了,挥了挥手,让我们散开,各自找地方去看书写作业,独独留下沈天路在身边。爸爸轻言细语地跟他谈了很久的话,我隐约听到几句:“从前你父亲……”“民族危难……”“有知识才有希望……”

我竖着耳朵,一直没听见沈天路的回答。探头一看,他在灯光下耷拉着眼皮的样子让人琢磨不透。我恨恨地想,他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呢,我爸对他这么好,他都不肯说一个感谢的字。

第二天早晨,照例是我哥去院子里打水,一趟一趟提上楼,帮我娘装满水缸。我姐生火烧早饭。我扫地,小素倒垃圾。我们家每天早上的家务事一向分工到人,各管一摊。沈天路暂时没分派到具体任务,就提了篮子,跟着怀抱小弟的我娘出门买菜。

我扫地扫到男孩们的那半间房,看见沈天路的书包放在他床上,包口敞着,露出那个崭新的金光闪闪的文具盒。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一样,我发现我心里冒出一个狰狞的魔鬼,它在龇牙咧嘴地怂恿我去做坏事,很坏很坏的事。我迷迷糊糊地走过去,然后就躲躲闪闪溜下楼,奔出院门,绕到榴园后面的一处断墙边,把文具盒塞到墙洞里,寻了几根枯枝木条什么的遮上,又心惊肉跳地回家,接着扫地,抹桌子,整理大家的床铺。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擂鼓一样响。好奇怪,我哥我姐他们怎么没有听见?

全家人都没有发现我的异样。通常早晨是一天里最手忙脚乱的时辰,连万事不管的我爸都要帮忙递个碗,拿双筷子。这么忙碌的时辰,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我的脸色。

沈天路上第二堂数学课的时候,先生发下了月考试卷,逐条讲解,要求全班当堂订正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文具盒没有了,连同盒子里的钢笔尺子橡皮所有文具都没有了。他把手伸到书包里掏摸不出,急得把一书包的东西全都倒在桌上:书本什么的都在,就是文具盒不在,长了腿一样消失无踪。

听我姐后来告诉我说,先生当时很恼火,因为沈天路那次考不及格,已然拉了全班后腿,此时又雪上加霜地不带文具,先生从心里就认为他是个吊儿郎当不把功课当回事的差生,是无可救药的混小子,当场发大火,抓起沈天路的课本试卷扔出窗外,又揪他出门,喝令他在走廊里罚站,隔窗看人上课。

一节课下来,走廊里静悄悄没有任何声音,先生讲得尽兴,都忘了外面还有个罚站的学生。下课铃一响,先生猛然想起沈天路,还以为他在乖乖反思,早不晓得野到哪里去咧。

当时都没在意。学校嘛,大大小小两百多个学生呢,有用功的,有顽劣的,逃学旷课也是常见的事情。

可是我们家里中午吃饭桌上少了一个人,这不常见。我娘觉得蹊跷,差我哥到学校找。找一圈没找着人。我娘开始心惊胆战,怕沈天路出了什么事。我姐看看瞒不过,才把学校里的情况说了说。这一说,我娘是真慌了,打发我去爸爸的实验室找他禀告实情。我爸也大惊失色,赶紧叫上实验室里的两个学生帮忙,加上我们兄妹三个,分头在华西坝上寻找,一直找到半夜,才在锦绣河边的瓜棚里把他找到了。

原来沈天路也是个聪明小孩,在课堂上一见文具盒凭空消失,就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加上先生当场对他的羞辱,他心里憋气,不想再在我们家里待下去,满腔悲愤跑出了华西坝,要回川西老家。跑出去才知道自己不认路,转来转去还是围着锦绣河边转圈圈,转得又累又饿,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偷啃了人家地里两穗嫩苞米,在瓜棚里睡着了。

我娘扳着他的肩膀问他:“犟娃娃哎,你自顾自走了,就不怕家里人着急啊?”

他瞪起眼睛回答:“我家里没得人。”

这句话真伤我娘的心,她当即就撩衣襟抹起了眼泪。

我爸也伤心,可他毕竟是男人,总不能学我娘抹眼泪。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调整气息,和颜悦色地说:“行吧,天路,你要是真不想再有一个家,那就等你长大了,学出了一身真本事了,你再离开华西坝。在你成人之前,大学毕业之前,作为你父亲最好的朋友,我有责任教育你,培养你。你同意不同意?”

沈天路又恢复了他的瘟鸡脾气,梗着脖子,绷着一张脸,怎么也不说话。

我爸叹气,伸手在沈天路头顶摸了摸,脚步迟缓地上班去了。其实我爸是个性情乐观的人,我长这么大,还很少看到他这样脸色沉重的样子。

一个沈天路,弄得家里鸡飞狗跳。

究其原因,鸡飞狗跳又是因为我,我心里的那个魔鬼才是罪魁祸首。

那个漂亮的文具盒,是我从后园墙洞里扒出来,痛哭流涕交给爸爸的。我本来准备好了让我爸痛打一顿,甚至被他赶出门。可是我爸垂着头考虑了半天,摇摇手,把我放了过去。

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行为不够恶劣?我爸向来在意我们的品德教育啊。

姐姐偷偷跟我说:“爸爸肯定认为你无可救药,都懒得打你。”

我恐慌到极点,生怕我爸把我看成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小孩子,从此放弃我,无视我的存在。整整一个星期里,我谨小慎微地约束自己:吃菜只吃我平常最讨厭的腌咸菜,别的菜碗坚决不伸筷子;扫地一直扫到楼下院子里;抄写生字什么的主动加量,别人抄十遍,我一丝不苟地抄上二十遍。我还抢着洗碗,抢着抱弟弟,抢着帮我爸拿包递鞋。

我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最勤快的奴隶,以无尽的自虐来惩罚我的过错。

我哥最聪明,他头一个明白了我的意思,真心诚意地夸奖我说:“橙子不简单,懂得知错就改。”他又悄悄告诉我:“爸爸不骂你,是他明白你很想得到那个文具盒,只不过家里钱不多,只能买一个的话,他不可以先买给你。”

是吗?爸爸真的明白我的心思吗?他肯原谅我这一次的错误?

这么一想,我鼻子一酸,差点儿要哭出来。

倒是那个文具盒,沈天路怎么都不肯再要了,说是太花哨,是女娃娃用的东西。他提出要跟我换,他用我的笔袋,我用这个小兔子的文具盒。

沈天路不要,我当然更不能要,这点尊严我还是有的。结果文具盒被我姐笑眯眯地拿走了。我姐还甜言蜜语地对我娘保证,等小素念了一年级,文具盒就归小素用。

瞧瞧,我姐就是这种人,占了便宜还卖乖。我白长了这么高个儿,怎么就没长出我姐的花花肠子呢?

选自《野蜂飞舞》,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年8月版。

黄蓓佳,儿童文学作家,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代表作有《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我飞了》《漂来的狗儿》《童眸》等。作品曾多次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政府出版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国家级奖项、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奖项。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俄、日、韩、越南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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