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知道我爱你

沈嘉柯　NANA

1

小围去看房的那个下午饿得不像话。她刚刚下班准备啃一口东西，在隔壁店的中百罗森买了两个玉子烧饭团，那个有点蠢的房屋中介就急匆匆地通知她，“房主出差回家啦，现在立刻马上有空看房，你来不来？快来吧。再没有比这个房子更便宜的了。”

小中介没有骗她，的确说的是实话。房主的老婆怀孕了，等着换大房子，急售这套小公寓。

怀揣着饭团，小围就去看房了。火炉城市的夏天就算是晚上七點半，依然热浪翻滚，整个天空也还是明亮的。

那套公寓并不大，三口之家是绝对不会考虑这种房子的，太紧张了。地板是蓝白红格子花纹的，墙上贴着的电影海报和书架堆得满满的书，证明房主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书架上挂满了星星灯，角落有几颗空气凤梨，泛着深刻的绿，最显眼的位置，摆着狄金森的诗集和钱钟书外文笔记。公寓里有一只可爱的橘黄色的迷你小冰箱，因为实在是太小巧玲珑了，小围觉得不能用“台”这个量词，只能用“只”。这样的小公寓一个人住其实很舒服。

小围没有别的选择。她是从小城市来的女孩，在大城市念完书就直接找了份工作，挣的工资永远赶不上这个城市的房价。

那个愚蠢的中介是个年轻的男生，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他告诉她佣金只需要2%，结果谈成了之后，房屋中介的店长却说要2.5%。

最搞笑的是，小围和房主一起坐下来谈下一步交易，在彼此交换证件信息时，房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哎呦喂，你的名字怎么跟我以前的猫这么像呢？”

小围很客气地询问一句：“您的猫叫什么名字？”

房主说：“我的猫叫弘历，就是那个爱新觉罗·弘历。”

不管怎么说，小围也是读过大学的。“弘历不就是大清王朝那个著名的乾隆帝的名字吗？”

房主说：“对对对。”

小围就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哼，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小围身份证上的真名叫洪莉，读音跟房主的猫一模一样，小围是她的微信昵称。

房主是个中年男人，说着说着就怀旧起来，“弘历长得特别漂亮，可以说是全世界最漂亮的蓝白英短，就是脾气特别大，有个性，完全不让摸，也不搭理人。因为高层电梯公寓太危险了，所以把它半卖半送人了。”

听着房主一口一个“弘历”，一瞬间，小围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童年时代被爹妈喊名字，更加尴尬了。这房子还买不买呢？价钱如此便宜，不买可没有后悔药吃。

原本严肃正经的讨价还价环节，变成了一场小型宠物交流会。小围也喜欢猫，并且她就是附近一家挺高级的宠物医院的新医生。

从房主的嘴里，小围得知他收藏的每一本书每一幅画上，都有那只公猫留下的脚印。这么傲娇的性格，跟那个最喜欢在王羲之的帖子、赵孟頫的画上戳满大大小小丑陋印章的皇帝差不多。

踩满脚印也就罢了，有时候还留下浓浓的尿骚味。

2

在大城市漂泊之前，小围还有一段插曲。

父母催促她相亲，她就去见了那个年轻的男人。在她的老家，有很多年轻人。为什么要去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些鬼地方？一天到晚挤地铁，每天还要加班，下班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还吃不上一口饭。

早在大四社会实习的时候，小围就已经见识过了大城市残酷的竞争，居高不下的房价在这十几年，绞杀着大家的心。

小城市是多么温馨舒适。相亲男有一辆蓝色的本田，单位离家只有12分钟的车程，父母为他在新城区买好了150平方米的房子，每个月的房贷他自己只还一半。和这样的人结婚，就能过上长辈眼里最幸福的生活。

最最重要的是，离家近。小围的爹妈说，“我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们就靠你养老送终啊！你一个女孩子，大学也读了，赶紧再嫁个好人家就行了。”

小围点点头，一口应承下来，“是的，我一定会为你们养老送终的。”

在她小城市职工的爹妈看来，念大学只不过是嫁个好人家的筹码。

相亲男其实还算是一个老实的男孩子，没有读过大学，在父母工作过的单位继续工作。他总是喜欢穿一件淡绿色的外套，像一只正在旅行的青蛙。他有几分喜欢小围，会打电话约小围去吃饭，而且尤其强调，是去吃西餐。

小围忍住了自己内心的自言自语。她很喜欢某款小游戏中的“旅行青蛙”，人畜无害。这只“旅行青蛙”没有什么大的出息，也不会有什么害处，甚至还有一点贴心。

相亲男把切好的牛排一块一块放在小围的盘子里。

他切的尺寸刚刚好，足够一个女孩子很秀气地把牛肉粒塞进嘴巴里。在餐厅里调好的灯光下，这个男生比较顺眼。小围在那一刻，有了跟这个人过上一辈子的念头。

她说，“你家里希望什么时候要小孩？”

相亲男回答：“越快越好，我家那两位老人特别想要抱孙子。”

她又说，“以后我们养两只猫吧。等有了小孩，猫还可以陪着小孩一起玩。”

相亲男迟疑了一下。

第二天，相亲男犹犹豫豫地问：“养猫会不会影响生小孩？我听说猫有弓形虫。”

“谁告诉你的？这不科学，我就是学医学专业的。”

相亲男沉默片刻，说道：“我妈很不放心。不过没关系。你也不用上班那么辛苦，反正赚不了多少钱，你就专心带小孩好了。”

“小孩子长大一点，我也要去工作的。”小围很固执。

相亲男的脸色就变了。

小围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她怎么会误以为小城市里也会遇到开明的人。

至于弓形虫，土壤里面也有，生肉里面也有。而且准备要小孩之前，也会做检查的。

小围最终没有跟他再解释下去。她付了最后一次约会的饭钱，对相亲男说，回头再见。

养猫并不是关键。

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要别人说了算？

在学校里的时候，前辈学姐说，护理这行实在是太辛苦了，所以她才打退堂鼓回老家。小围的老家，山清水秀，群山遍野都是葱葱郁郁的绿，还有美味的瓦罐鸡汤、舒适的温泉，冬天白雪飘下来的时候，很多外地人来这里泡温泉。距离最近的大城市，50分钟的城际铁路就可以到达。房子的价钱长年累月徘徊在四五千左右。

区区一百公里，却仿佛两个世界。

苦就苦吧。想起父母的怨懟，更是心痛。坐在城铁上，小围叹了一口气，打了个盹。此时此刻还能安心地打盹，那就好好享受吧！她有预感，睡觉，以后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儿。

3

签好合同的当场，要付一笔定金，不多不少，5万块钱。小围从各个银行卡账户里面把零散的钱集中起来，有一些是她做兼职的一点小小外快，现在统统都交给了房主。

他们约定好了，一个星期后就去本城区的政务中心办理过户。

在那套小公寓彻底转移之前，小围跟两个大学毕业生合租。那是个老小区，名字非常逗，因为以前附属于一家专门生产保温瓶的国有工厂，就叫保温瓶小区。

小区太老了，没有天然气管道，所有的家具木头都散发着一股霉味，无论怎么打扫，都没法窗明几净。

她的两个室友，一个是专心考研的女生，还有一个是找到工作上班的男生。

男室友的母校，就是附近那所理工名校，他很为之骄傲，说微信那玩意是他们校友发明的，甚至他穿的藏青色卫衣上面还印着那位发明人的头像。

这种做法很有点傻冒。

他想加小围微信，小围不搭理他。她实在顾不上搭理他，上完夜班回家，她的眼白比兔子还红，黑眼圈比乌鸡还乌。

有过恋爱经验的小围，不想再把生命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也许是有那么一点好感，毕竟年轻的男孩子总比年老的男人可爱。

月亮升到香樟树顶，又渐渐地隐没下去，小围明明困倦无比，但却睡不着，两个室友都在沉睡。

其实来到大城市，租着这样的房子，小围也没有条件实现养猫的梦想。她喜欢猫，不只是因为女生的天性。

她很拼命，非常非常拼命，她要在这个上千万人口的城市里谋取自己的一席之地，哪怕是一套不到40平方米的小公寓。拥有了它，再小也是属于自己的世界，所以，她志在必得。

商业小公寓，银行不愿意做这种二手房的贷款，只能全款。自己的积蓄加上借来的钱，还差三万，所有能借的人都借遍了。

小围恳求房主，“能不能再便宜点呢？看在我跟猫同名的份上。”

4

也许是房主太爱猫了，也许是他太急着换房子了，也许是他觉得把房子卖给和自己以前的猫同名的人是一种缘分……总之，看在猫的面子上，公寓总价又便宜了一万。

还差两万。

隔壁房间那个男室友又来烦人。

“这个宵夜真的好好吃，我们一起吃嘛！你现在发愁也没有用呀，吃饱了才有力气找钱呀！”

小围在借钱的过程中，说了很多很多的好话，以至于她口干舌燥、筋疲力尽。一连三天，她就吃了几个盒饭，不想多花一块钱。

打开透明塑料盒子，居然有一盒是虾饺，热乎乎冒着白色雾气;另外两盒，一份是榴莲酥，一份是黄酒烧花螺。

明明是一起合租400块钱一间房的男孩，却买这么贵的宵夜。

榴莲酥入口即化，虾子很甘甜，花螺很鲜美，小围吃得出来，这样的宵夜外卖，一份得过百。

她本来不该这样吃别人的好东西。但是一个人忍着饥饿，又哭得那么黯然，实在抗拒不了美食的安抚。就像婴儿太过焦灼时，需要一枚柔软的安抚奶嘴。

吃到一半，小围又哭了，放下筷子：“对不起，我暂时不能跟你AA制，现在没有钱给你。”

男室友摇摇头，“不要钱。我当你男朋友好不好？”

小围笑了。她也很吃惊自己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出来。

“你知道我欠多少钱吗？现在只有四个字——负债累累。”

“那我们一起还好了。我最近表现不错，公司给我加薪了。我工作时间太短，刚好两万四，你买了房子，还能多出吃饭的钱，绰绰有余。”

小围确定他没在开玩笑，因为，在宵夜打包的饭盒底下，还粘有一张银行卡。他说：“密码是520520。”

但是跟一个人在一起，还是要出于喜欢才行。小围说：“你这样，搞得像是我在卖身。”

“怎么，你难道不喜欢我？你不是很喜欢猫吗？你不是觉得我打呼噜的声音很像猫吗？”

这个男室友让小围大吃一惊，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如此隐蔽的心思，她从来没有向第二个人说起过。

5

在小围考取小动物医师职业资格之前，她是一名护士。她读了五年护理学，在三甲医院里面上班，收入还是挺不错的。但是活人的生离死别太过于沉重了，心理压力如山大，并且上夜班也实在是太催人老，所以她改行给猫猫狗狗看病了。

男室友说：“我知道你不记得了。那天我打球打得头破血流去缝针，主任医师只管布置任务，你轻轻地帮我清洗伤口，喂我吃了止痛片之后，我就犯困闭上眼睛了。但我其实没有深度睡着，我听见你说‘这个人打呼噜真好笑。”

小围想起来了，她跟同事说，“居然有人打呼跟猫似的，挺可爱。”

可惜她没有记住男室友鼻青脸肿的样子。

这都什么年代了，特朗普就快要干完一届美国总统了，还有人用这么老土的形式告白。

笑过以后，小围再一次哭了。

男室友早就喜欢上小围了，当他看到小围在附近贴传单招合租的时候，自告奋勇报名了。之后他很努力地明示暗示了无数次，统统石沉大海。

小围的心里只有一件天大的事儿——买房。

她想要一个很爱很爱的人，还想养很多很多的猫，但这一切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命运必须自己主宰。

“这钱，我给你打借条吧！”小围认真地说。

“不要借条。以后，我们一起买更大的房子。”男室友一脸坚毅。

小围泪流满面。唉，人生如此寂寥，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故事里只有一个人披荆斩棘，总要找一个人来分担我们的喜悦悲伤、笑和眼泪、痛苦欢乐。

公寓过户那天，男室友陪同。工作人员询问：“你们还没结婚，那这就是女方个人的婚前财产了。你们没有疑问吧？”

“没有疑问。”男室友干脆利落。

人到中年的房主，把所有的家具家电都免费留给了小围。看着小围和男室友，他只说了两句话：“太好了，弘历又住回这套公寓了。你们两个年轻人真不容易，要幸福哟。”

也许只有这种特别文艺腔的中年大叔，才愿意看在猫的份上让价那么多。也许不只是看在猫的份上，还看在爱情的份上。中年大叔也曾年轻过，所以真心祝福这对小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