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理查森叙事理论研究综论

2020-05-11 06:21李亚飞
外国语文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理查森

内容摘要:布莱恩·理查森为非自然叙事学创始人,他主张通过聚焦反模仿叙事实践来建构具有补充性质的“反模仿叙事理论”。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在中西叙事学界引发了较为强烈的学术震荡,学界对其叙事理论思想的评价褒贬不一,虽然有不少肯定和称赞的声音,但也不乏种种批评和责难。本文在梳理中西叙事学界的理查森研究现状的基础上,从理查森理论思想及学术价值,理查森非自然叙事诗学争论的系统考察及相关研究方法等几个方面反思现有研究尚存的相关问题,并对今后的理查森研究从整体上考察其非自然叙事诗学的演进轨迹和建构机制;从比较视野去考察其非自然叙事诗学;系统考察中西叙事学界关于其非自然叙事诗学的批判性争议;评价其非自然叙事诗学产生的学术影响及启发价值这四个方面做出展望,最终旨在为国内非自然叙事学研究的范式拓展和理念升华提供一定的参考。

关键词:理查森;非自然叙事学;反模仿;解叙述;第一人称复数叙述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西方叙事学前沿理论的翻译与研究”(17ZDA281)。

作者简介:李亚飞,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叙事学研究。

Title: A Review of the Scholarship of Brian Richardsons Narrative Theory

Abstract: As a pioneering figure in the field of unnatural narratology, Brian Richardson seeks to construct “antimimetic narrative theory” by delving into antimimetic narrative practices. Richardsons unnatural narrative poetics has generated large amounts of critical debates within the narrative studies academia both in China and the West. Scholars offer different kinds of judgements to Richardsons narrative theory, with both positive and negative comments. This essay, by respectively reviewing the scholarship on Richardsons narrative theory both in China and the West, reflects on relevant problems concerning Richardson study, so as to provide suggestive references for the research of unnatural narratology in China.

Key words: Richardson; unnatural narratology; antimimetic; denarration; we-narration

Author: Li Yafei, is Ph.D. candidate at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 is narratology. E-mail: liyf2017@sjtu.edu.cn

談及21世纪西方叙事学的发展状况,“非自然叙事学”(Unnatural Narratology)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其在过去十多年间“以异常迅猛的速度向前发展”(尚必武,“故事”36),快速成长为一支重要的西方后经典叙事学派。作为西方非自然叙事学的创始人,美国叙事学家布莱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1953-)不但为非自然叙事学的建构作出了开拓性贡献,还是过去十来年间推动非自然叙事学快速发展的中坚力量。

虽然学界普遍视理查森于2006年出版的专著《非自然的声音:现当代小说中的极端化叙述》(Unnatural Voices: 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为西方非自然叙事学的开端,但实际上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研究的事业却始自更早的时间。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理查森就对实验性叙事文本中的“反模仿”叙事实践有较为深入的探讨。多年来,他除了发表大量关于非自然叙事研究的相关文章外,还出版了专著《不可能的故事:因果律与现代叙事的本质》(Unlikely Stories: Causality and the Nature of Modern Narrative,1997),《非自然的声音:现当代小说中的极端化叙述》(Unnatural Voices: 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2006)等。

从某种程度上讲,理查森个人的叙事理论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反映西方非自然叙事学的整体发展态势,其个人的叙事理论探究历程自始至终都体现了较为明显的“反模仿”色彩,从其早期对实验性戏剧和小说中的反常叙事实践的研究,到后来对现当代小说中的极端化叙述声音的研究,再到当下对非自然叙事诗学的系统化建构,都体现了对传统模仿叙事理论的质疑。无论是非自然叙事理论的兴起和发展,还是非自然叙事理论引发的诸多争议都与理查森个人的叙事理论研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对中西叙事学界关于理查森理论的研究进行回顾和反思实际上能够以此为切入点,窥探国内外叙事研究者如何看待西方非自然叙事学在过去十来年的发展,具有重要参照价值。本文首先分别回顾国内外叙事学界对理查森叙事理论的研究现状,过程中对相关学术观点和立场做出评价,并在此基础上反思国内外理查森研究存在的问题,进而对未来的理查森研究做出展望。

一、西方叙事学界的理查森研究

理查森的叙事理论探究极具原创性,他不但提出了“解叙述”(denarration)、“问话者”(interlocutor)、“渗透性叙述者”(permeable narrator)等叙事理论概念,还在“第二人称叙述”(you-narration)与“第一人称复数叙述”(we-narration)等传统叙事理论研究涉足较少的具体领域作了开创性的研究工作。这不但从诗学层面直接拓展了叙事学的理论建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类开创性研究成为推动相关后续探讨的重要基础,具有知识发生学的重大意义。

理查森的“解叙述”概念在学界引发了较大反响,激发了不少后续讨论。所谓“解叙述”,是指叙述者否定其先前叙述过的事件的叙述行为,常见于现代主义晚期和后现代主义文本中(Richardson, “Denarration in Fiction” 168)。譬如,叙述者在叙事中先前称“昨天这会儿在下雨”,后面却又称“昨天这会儿没下雨”。“解叙述”对前文的所叙信息加以否定,并另起一种新的叙述。如果从推进故事情节进程的角度看,这类叙述实际上并不起直接的推动作用,但其作为一种叙述话语层的功能似乎要大于其所述的事件或故事,可以被视为一种重要的叙述行为和策略。

普林斯(Gerald Prince)在评论理查森的解叙述概念时认为,虽然理查森所谓的解叙述“导致了被述的不确定性(也的确打破了故事和话语的区分)”,但是理查森似乎并没说明“这种不确定性实际上产生的是非叙事文本”(Prince, “A Commentary” 232)。换言之,普林斯否认解叙述的所述事件,认为其并不属于叙事。但不可否认的是,解叙述实际上是一种重要的叙述行为和策略,虽然对于情节进程的推进并不起直接的作用,但是它在话语层面的叙事功能似乎要大于其所述的事件或故事。从这个层面来看,解叙述这一理论概念的重要性不容小觑。

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理论研究工程发端于他对叙事文本中的非常规叙述行的分析。他避开了非主流叙事研究范式长期聚焦的诸多叙事问题,转而探讨实验性叙事文本中的反常规叙述行为。理查森是西方叙事学界较早探讨“第二人称叙述”(you narration)的理论家。他将第二人称叙事定义为“那些选定第二人称代词为主人公的叙述”,且“主人公通常是唯一的聚焦者,同时也通常是作品的受叙者”(Richardson, “Plural Focalization” 311)。理查森进一步把第二人称叙述分为三种类型:标准型(standard form)、假设型(hypothetical form)和自成目的型(autotelic from)(310)。在理查森看来,第二人称叙述是小说在叙述方式上的一种重要突破,堪称“自意识流被引入文学书写以来最为重要的一次创作进步”(327)。

西方学界对理查森第二人称叙述理论的研究重点体现在对其定义的辨析和争论上。例如,弗卢德里克(Monika Fludernik)区分了理查森和普林斯对第二人称叙述的不同界定。普林斯将第二人称叙述定义为“故事中以他或她身份出现的受叙者为主人公的叙述”(Prince, A Dictionary 84)。弗卢德里克认为,普林斯的定义将主人公的受叙地位(narrateehood)作为第二人称叙述的首要标准,而理查森的定义则更看重主人公的中心位置,并视其受叙地位为次要因素(Fludernik 286)。

理查森在“第一人称复数叙述”方面也颇有理论建树,其关于“第一人称复数叙述”的观点也受到了不少批评关注。阿米特·马库斯(Amit Marcus)区别了理查森和尤瑞·马戈林(Uri Margolin)对第一人称复数叙述所持的不同立场,即理查森倾向于强调第一人称复数叙述产生的历史语境,突出这类叙述形式与意识形态表达之间的关联性,而马戈林对第一人称复数叙述的研究则更侧重于一种結构主义语言学式的共时性分析,没有讨论第一人称复数叙述的形式问题如何与具体的历史语境发生关联(Marcus 48)。马库斯个人倾向于赞同理查森的观点。但值得一提的是,马库斯从另一个角度拓展了理查森关于第一人称复数叙述的理论。他以希伯来文化中的第一人称复数叙事为研究对象,从文化特殊性和相对主义的角度出发,认为希伯来文化中的第一人称复数叙述形式通过选定“我们”作为叙述声音,“批判性地考察集体规范及集体叙述资源的权威与知识,实现了这种语法形式的颠覆性潜能”(60)。换言之,以色列作家所采用的第一人称复数叙述方式所产生的效果并没有强调社区的集体身份;相反,这种第一人称复数叙述反映了对集体价值观的强烈怀疑,由此表达了他们对也已建立的意识形态的反对和失望。

上述关于理查森理论思想的评论和阐发基本上都是从其某个具体论点切入,依据某种研究视角,对理查森的理论概念作批判性的考察,进而反驳或推进理查森的相关论述,提出新的概念或模式。这类分析的共通之处在于,其论证过程都较为缜密,观察也颇为细致,并呈现出明显的问题意识和批判精神。这类探讨理查森具体理论概念的研究实际上已经彰显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从事理查森所提出的诸多理论概念能够激发出新的知识创建的,其理论思想具有推进学科领域的理论拓展的重要价值。不过应该指出,如果仅仅对理查森庞大理论体系中的某一具体概念进行阐发和重构可能会丢掉整体性图像。即是说,虽然这类探讨理查森具体理论概念的研究具有批判意识,也为拓展相关理论作了重要贡献,但应该在研究中同时注重视野的开阔性问题。上述研究基本上都是从个别概念入手,对之作共时性的细查,并没有把握某一具体概念的来龙去脉和演进轨迹,考察过程中也缺乏类似理论概念之间的深入和全面对比意识。

由理查森发起并推动的非自然叙事学作为一个新兴的叙事研究范式,在其发展过程中碰到了诸多挑战和质疑。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西方叙事学研究界就理查森非的自然叙事理论发起了较为隆重的学术争鸣,其中具有标志性的学术事件是国际知名学术期刊《文体》(Style)在2016年第4期以论坛的形式,隆重推出了关于非自然叙事学的专题讨论。

安斯加尔·纽宁(Ansgar Nünning)和娜塔亚·贝克塔(Natalya Bekhta)认为,虽然非自然叙事学为经典叙事模式提供了一种补充和纠正,并对现存叙事理论的普遍实用性提出了质疑,由此拓展了后经典叙事学,但由于“缺乏术语的准确性、概念的明晰性和理论的严谨性,非自然叙事学仍然是一个极具争议的研究方法”(Nünning and Bekhta 419)。在费伦和拉比诺维茨看来,非自然叙事学是要建构一种关于X(X即反模仿叙事)的叙事理论,而不是以一种新的视角将叙事视为Y来建构理论模式,这种立场和修辞性叙事学视叙事为一种修辞行为、认知叙事学视叙事为故事世界的心理模型,以及女性主义叙事学视叙事为性别政治的再现场所有所不同(Herman et al. 186)。换言之,非自然叙事学并不是从某种普遍意义上去重新审视“叙事”而建构新的叙事理论,而是要去考察反模仿叙事这种特定叙事类型或模仿叙事中的特定反模仿成分。而这种基于叙事特殊性的叙事理论研究路径是否能够独立成为一种新的叙事研究范式是西方叙事学家始终顾虑的一个关键问题。他们普遍的质疑点在于,叙事实践的特殊性和例外性是否可以构成一种整体理论建构的分析对象。

综观以上质疑理查森非自然叙事诗学的观点,他们基本上都围绕理查森所倡导的非自然叙事理论研究是否可以被视为一个新的叙事研究范式而展开的。实际上,西方叙事学界关于“叙事诗学”和“叙事批评”之间的争论历来有之。西方叙事学发展史上对该问题的上一次集中探讨出现于世纪之交,主要针对女性主义叙事学能否被视为一种叙事诗学而展开(Diengott 1988; Prince 1995; Nünning 2003)。叙事学虽然是一种“理论”,但这种理论实际上是基于叙事文本的理论,是建立在对大量叙事实践的叙事形式和结构模式的归纳和总结的基础之上的,其理论的建构方式就决定了其描述性的特质。如普林斯所言:“一方面,叙事学为叙事文本提供分析工具和概念,并由此产生叙事批评”(Prince, “On Narratology” 77)。另一个方面,“对于叙事文本和领域的探究,即叙事批评中的事业,反过来也会检验叙事分类和叙事推理的有效性和严密性,这将可能发现叙事学家(可能)忽略、低估或误读的(或多或少重要的)因素;并能够使得叙事模式得到重新整合”(78)。从这个层面来看,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同样是重要且具有理论价值的叙事研究范式。

二、国内叙事学界的理查森研究

非自然叙事学所产生的学术影响力不仅仅只是局限于西方叙事学界,它也为国内的叙事学研究及国内文学研究的整体事业提供了可供借鉴的理论资源和批评视角,推动了国内文学研究,特别是叙事学研究的发展。国内学界对理查森学术思想的研究与西方相比稍显晚近,除了早期有个别研究对理查森的理论作零散讨论外,专门研究理查森的文献都出现在新世纪第二个十年。应该说,国内叙事学界对理查森叙事理论并未形成集中研究之势,专门探讨理查森叙事理论的文献相对较少。不过,我们可以从其他一些研究叙事理论的中文文献中获得有关理查森叙事理论的片段论述,亦可作为我们考察理查森国内研究现状的参考。

申丹是国内最早介绍理查森的学者。她曾在介绍西方后经典叙事学发展概况时,较早提及了理查森的叙事理论研究,并界定了理查森叙事研究的理论属性。她将理查森的叙事理论研究视为西方后经典叙事学的一个重要方向。在申丹看来,理查森叙事理论的研究对象为“偏离规约的文学现象”,其理论研究主要“关注后现代主义文学如何造成叙述言辞和故事时间的错乱,导致故事和话语难以区分”(申丹 93)。

尚必武作为国内最早系统研究非自然叙事学的学者,对理查森的叙事理论有深入的考察。他于2009年发表了一篇评介理查森《非自然的叙述声音:现当代小说的极端化叙述》的文章,介绍了理查森在書中的主要理论观点,涉及理查森关于第二人称叙述、第一人称复数叙述、多重叙述、后现代主义小说的极端化叙述者及其不可靠性等方面的理论创建。尚必武认为,理查森的研究关注到了长期被叙事理论忽略的叙事形式,为后现代主义文学中的实验性叙事形式的分析“提供了一套良好的概念模式”(尚必武,“非常规叙述形式”73)。

理查森的“解叙述”理论在国内叙事学界引发了不少探讨。赵毅衡区分了理查森的“解叙述”概念和普林斯的“否叙述”(disnarration)概念。他以简单明了的方式阐述了这两个理论概念之间的区别,指出“否叙述的典型语句是‘没有如此做,但叙述文本却具体描写了没有做的事件”,而“解叙述的典型语句是‘上面这段不算,下面才是真正发生的事”(赵毅衡 99)。王长才对赵毅衡的区分作了一定的补充。他强调理查森在定义“解叙述”时所使用的一个关键限定词“悬而未决”,认为“解叙述”中的前后相互冲突的叙述并不存在谁真谁假的问题(王长才,“梳理与商榷”156)。他进一步提出,“解叙述”和“否叙述”之间的区分在于叙述层次方面,“解叙述”中相互冲突的叙述处于同一叙述层次,而“否叙述”中的所述事件并没有在故事世界中被实在化,因此“可以归之于下一叙述层次”(157)。

另外,有学者专门撰文讨论过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理论。王长才在“反模仿:布莱恩理查森‘非自然叙述论”一文中介绍了理查森对非自然叙事的界定及理查森对非自然叙事历史的论述。在他看来,由于理查森区分了非模仿叙事和反模仿叙事,这使得非自然叙事的所指更为统一,有效避免了一些混乱和质疑(王长才,“反模仿”420)。相比而言,尚必武对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理论的研究更为系统和深入。他从概念、特征、功能三个维度阐述了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理论,并对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理论在西方学界招致的批评作了系统的梳理。经过一番详细考察,他认为,非自然的未来研究“既需要在微观层面上区分辨析非自然叙事学概念与其他相邻概念之间的差异,也需要在宏观层面上建构可操作的阐释模式”(尚必武,“什么是叙事的‘反模仿性?”96)。

国内关于理查森具体理论概念的论述都体现出了较为明显的批判意识,即并不只是停留在对其理论概念进行平行的介绍层面,而是以学术对话和争鸣的态度对其理论中可能存在的盲点提出质疑和修正,并在过程中将理查森的理论和其他相关理论进行对比,考察相互之间的异同。但不得不说,国内学者在研究的深度方面和西方同行之间仍然存在一定的差距,当然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国内关于理查森叙事理论的研究在数量上也是无法和西方叙事学界相比拟的。但这同样说明,理查森研究在国内学界具有较大的发展空间。

将理查森的叙事概念或理论模式应用于具体文学作品的分析中构成国内理查森研究的另一个重要方面。邵凌借助理查森对极端化叙述所作的三种分类,分析了库切《内陆深处》(In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 1982)中的极端化叙述的不可靠性。她指出,库切在小说中通过极端化的叙述,“建构了一个德里达式的延异的文本隐喻,融入了对福柯的话语权力与后结构主义历史观的思考,同时又隐含了对后现代文字嬉戏的虚无性的批评”(邵凌127)。尚必武借用理查森的“问话者”和“解叙述”理论,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视角切入,分析了麦克尤恩的《果壳》(Nutshell, 2016)中的非自然叙述策略,认为麦克尤恩在《果壳》中运用非自然的叙述手法,“讲述了一则令人不安和极端非自然的伦理事件”,以此来“给读者带来道德警示和伦理启迪”(尚必武,“非自然叙事的伦理阐释”41)。

综观上述将理查森的叙事理论运用于实践批评的文献,可以发现,理查森的叙事理论在具体的文本分析中颇为有效,具有较强的批评实践性。这主要得益于其理论体系的两个优势:其一是理论的系统性;其二是对叙事形式之于意识形态影响的强调。理查森的叙事理论建构方式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他一般是通过归纳的方法,从大量的反模仿叙事文本中抽取叙事的共性模式,并将其系统化和条理化。这使得他的理论模式具有广泛的应用价值和批评效用。同时,理查森多次强调叙事理论模式和叙事意识形态之间的关联性,他认为非自然的叙事策略可以作为作家实现政治意图呈现的手段,这使得其理论体系破除了将叙事研究限定于一个纯形式主义的分析牢笼中,在研究中把叙事形式批评与意义指涉研究相结合,突出了叙事结构模式的“解释”功能。

三、理查森研究的问题反思与前景展望

通过梳理和整合中西叙事学界的理查森研究学术史,不难发现,国内外理查森研究的学术活动呈现出如下两个特点:其一,学界对理查森的研究随着非自然叙事学在西方的兴起和发展而不断增多,无论从研究的数量还是研究的质量来看,都是随着非自然叙事学在西方后经典叙事学整体版图中的确立和推进而不断演进的;其二,国内外对理查森的研究既涉及对其具体理论概念的阐发和拓展,也含有将其理论运用于文本分析的实践批评,同时涵盖“诗学”和“批评”两个层面。就中西学界的理查森研究的差異而言,国内理查森研究与西方相比相对较少,有进一步的拓展空间。同时,西方理查森研究是以较为强烈的问题意识和批判精神为导向的,即不只是停留在对理查森叙事理论的转述和简要评析层面,而是在研究过程中对理查森叙事理论中存在的问题和缺陷予以学理意义上的深度探究,并以此对之进行修正和补充。相比之下,国内理查森研究界并没有形成争对其理论思想展开学术争鸣的良好整体局面,对其叙事理论的问题式探究仍然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和持续推进的必要性。总体看来,当下中西叙事学界的理查森研究存在如下问题:

首先,从研究对象和范畴来看,缺乏对理查森理论思想的全面考察和系统分析,因此不能触及理查森叙事理论的发展过程和演进轨迹,进而不能触及理查森理论思想本身所蕴含的深层次结构性问题。国内外理查森研究大多局限于对其个别理论的零散探讨,其中解叙述、第一人称复数叙述、第二人称叙述等理论获得的批评关注明显较多。然而,对理查森在叙事时间、情节进程、叙事开端、叙事结尾、因果关系等方面的理论创建的相关研究略显不足。与此同时,倘若我们对理查森的学术研究作一个历时的追踪,就能发现其叙事理论研究实际上从头到尾具有较为明显的统一性,其思想的发展轨迹有一条清晰可循的线索。然而,就国内外理查森研究的现状来看,目前仍然缺乏对其叙事诗学的整体体系的系统阐发。

其次,从研究方法来看,国内外学界缺少全面、系统而理性的比较视野。虽然在具体的研究中,有学者试图将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与扬·阿尔贝(Jan Alber)等非自然叙事学家的相关立场进行对比,但是这种比较的广度和深度还可以进一步得到深化。更近一步的研究可以以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理论为一条根本主线,对非自然叙事学内部各个不同的观点和立场都加以探讨,分析相互之间的异同,并探查这种异同背后的深层次原因。与此同时,在横向上将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学理论与其他后经典叙事学派之间的理论进行对比也有助于深化我们对理查森非自然叙事理论的理解。通过将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理论和认知叙事学、修辞性叙事学及女性主义叙事学进行对比,发现相互之间的联系和根本区别,能够突显理查森非自然叙事理论的独特性。此外,从纵向上将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和传统叙事理论进行对比同样是必要且有价值的,因为这能够透视理查森的叙事理论如何继承、发展和超越传统的叙事理论。

再次,缺乏对有关理查森非自然叙事诗学争论的系统考察。如上文所述,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在国内外学界引发了较为强烈的反响,不少学者对其研究的基本出发点、理论假设和研究路径提出了不少批评意见。然而,对于这些批评研究的系统性考察和学理性回应也是极为必要的。从某种程度上讲,考察学界就理查森非自然叙事理论的争论与对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进行批判性的再研究具有同等的重要性。一方面,评价这类批评性意见的有效性,澄清相关误读和误读有助于厘清关于理查森叙事理论的相关问题。另一方面,这类批评性意见对进一步的拓展性研究具有重要启发价值,因为它们实际上提出了有关理查森叙事诗学建构的诸多问题,为修正和补充相关理论观点提供了可资参考的方向。

最后,对理查森叙事理论产生的学术价值的探讨相对不足。理查森个人的叙事理论探究实际上已经经历了近30年的发展历程,他作为反模仿叙事理论建构的关键人物,为推进叙事学事业在新世纪的拓展做出了有目共睹贡献,其理论思想在国内外学界引发了不少后续讨论,故对其叙事理论所产生的学术影响和启发价值加以客观评价和理性反思是极有必要的。从更大的范畴上看,作为一个后经典叙事学派的西方非自然叙事学,至今已经走过10余载的发展历程,如何在今天对其作为一个新兴的后经典叙事研究范式进行回望,对其加以理性审视和评价,考量其理论发展中的激进得失,也是亟待开展的工作。

上述对国内外理查森研究的问题反思实际上从侧面也暗示了未来理查森研究可以开掘的空间和拓展的方向。今后的理查森研究可以重点从如下几个方面切入:第一,从整体上考察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的演进轨迹和建构机制。对中西叙事学界的既有的理查森研究的回顾发现,国内外理查森研究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即只是拘泥于个别的叙事理论概念的探讨,缺乏对理查森叙事诗学建构的宏观把握,往往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不能洞悉其叙事诗学建构的核心逻辑和生成机制。第二,从全面而深入的比较视野去考察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如果只是对理查森个人叙事理论进行扁平化的阐发显然会显得过于单薄,缺乏深度。在研究的过程中诉诸一种比较视野是极有必要的。第三,系统考察中西叙事学界关于理查森非自然叙事诗学的批判性争议。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在国内外引发了种种批评的声音,尤其是其关于非自然叙事学的一系列基本理论和概念模式,招致了不少的质疑和挑战。这类反对的声音实际上为我们考察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提供了重要的视角和起点,系统研究这类质疑的观点能够使得我们对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进行有效诊断,发现其理论系统中的不足和缺陷,从而为修正和补充其理论提供可能性。第四,评价理查森非自然叙事诗学产生的学术影响,探讨其叙事理论的启发价值。把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理论建构置于更大的人文学术历史语境当中,探讨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诗学如何影响西方非自然叙事学,乃至当代西方叙事学的整体发展,能够进一步深化我们对后经典语境中的西方叙事学发展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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