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诗玲英译中国现当代小说中的句式结构张力重制

吕奇 王树槐

内容摘要：借鉴新批评主义和文学文体学主要观点，重点考察英国汉学家蓝诗玲英译中国现当代小说如何通过调整译文句式结构而重制原文语言张力，可以发现：译者通过句法成分变异（如形式/表达重复和词类变异）与句式结构变异（如掉尾结构、从属结构、倒装结构、句式杂合）等文体技巧调节叙事节奏，营造阅读悬念，刻画人物形象，高亮关键信息，带来了“突显”的心理效果;译者的处理有助于目标语读者提升阅读体验和审美情趣，从而为再现中国现当代小说“文学性”，走进海外读者内心世界提供启示。

关键词：蓝诗玲;句式结构张力;前景化;突显;变异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企鹅版中国文学经典的翻译与传播模式研究”部分成果（项目编号：18BYY025）。

作者简介：吕奇，湖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译者风格、翻译技术。王树槐，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文学翻译、翻译教学。

Title： On the Syntactical Tension Reconstruction in Julia Lovells Translations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Novels

Abstract：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new criticism and literary stylistics， this study focuses on how Julia Lovell reshaped the linguistic tension of the original with syntactical devices in her translations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novels. It is found that the translator managed to modulate narrative rhythm， to create reading suspense， to shape the image of characters and to highlight key information and ultimately brought prominence in her translations with the employment of stylistic techniques such as sentential component deviation （i.e. formal repetition， expressive repetition， word class deviation etc.） and sentential structural variation （i.e. periodic sentence， subordination， inversion， mixed sentence patterns etc.）. Consequently， it helps the target language readers to enhance aesthetic experience during their reading process， which may shed lights on the reproduction of “literariness” and the acceptance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novels among international readers.

Key words： Julia Lovell; syntactical tension; foregrounding; prominence; deviation

Authors： Lü Qi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bei University （Wuhan 430062，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are translators style and translation technology. E-mail： richlvq@sina.com Wang Shuhuai is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are literary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ion teaching. E-mail： wangshh@hust.edu.cn

一、引言

藍诗玲（Julia Lovell）是英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专栏作家，曾向英美国家译介鲁迅、张爱玲、韩少功、阎连科、朱文、薛欣然等中国现当代作家文学作品多部（独译6部;合译2部）。目前国内学者对蓝诗玲的研究以翻译社会学等外部视角考察其翻译观、翻译策略和译作风格塑成居多，真正深入文本肌理，对其译作文体特征尤其是张力重制特征与手法考量不足。事实上，Amazon和Goodreads等国外图书销售与书评网站对蓝诗玲译作评论中，主要好评并非在其译作选材与主题，而是在其富含张力、可读性强的译笔。有鉴于此，本文将对蓝诗玲迄今全部6部独译译著中的代表作品进行考察，主要聚焦于其译作如何通过句式结构重制原作语言张力，并对其特征与手法加以分析与归因。

二、蓝诗玲英译中国现当代小说中的句式结构张力重制手法分析

“张力”（tension）一词源于文学理论，最早是由英美新批评学派退特（Allen Tate）提出。退特（291）认为，“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随之“张力”这一概念逐渐引申，并被文学理论界引入语言、结构、角色、情节等诸多文学层面的研究。其后，国内外学者Leech & Short（39）、申丹（103）等又将张力引入小说翻译研究中;王树槐（66）进一步提出了小说翻译中的语义张力和节奏张力。可以说，张力是考察小说翻译文体特征的必要元素，也是体现小说翻译文学性的重要表征。

小说翻译中的句式结构张力重制主要是指译者以文体为考量，有目的、有意识地调整句子结构、重心和句法成分，以再现乃至增强原作叙事张力，从而服务于译作上下文叙事中心，达到突显的心理效果。本部分我们将深入文本肌理，从蓝诗玲6部独译译著中随机抽取部分作品或章节进行考察，从句法成分变异和句式结构变异两个维度探析蓝诗玲译作句式结构张力重制手法。

2.1 句法成分变异

布拉格学派代表人物穆卡罗夫斯基（Mukarovsky）将前景化（foregrounding）界定为对语言常规（norm）的系统违背，常与突显（prominence）和变异（deviation）相提并论。韩礼德（Halliday）（339）将前景化视为“有动因的突显”（motivated prominence）;而变异（又译为偏离），作为衡量文体风格的指标，是指相对于语言常规在频率上出现的增高或降低（Leech & Short 43）。概而论之，变异侧重文体统计属性，突显侧重心理属性，前景化侧重文学属性，并会引起读者对文体的主观认知，进而产生“文学关联”（48）。本部分主要分析蓝诗玲如何利用句法成分变异营造语言张力，调整叙事节奏，凸显人物情感、心理、行为或性格。

2.1.1 利用形式/表达重复强化人物情感

例（1）原文：老太太一听不乐意了，我整天忙还忙不过来呢，哪有那个闲功夫耍你们？（朱文《磅、盎司和肉》）①

译文：This was not what the old lady wanted to hear. Work， work， work， dawn till dusk， thats all I do， all day， every day. Where dyou think Im going to get the time to waste keeping you in the dark？.（tr. by J. Lovell）②

Leech & Short（197）提出了“形式重复”（formal repetition）的概念，专指重复使用在上下文中已经出现过的某种表达（如词素、词项、专有名词、短语等），它是加强句法平行结构的一种方式（199）。原文语境中，老太太的一番抱怨表面上是将气撒在年轻人身上，实质上是作为底层劳动人民对日复一日琐碎劳动生活状态的厌倦和心声吐露。译文中，蓝诗玲采取形式重复手法，将“忙还忙不过来”处理为“work， work， work”;将“整天”分别处理为“dawn till dusk”（强调一天到头）和“all day， every day”（强调一年到头）;此外，将本身带有头韵的“dawn till dusk”（头韵可视作字母“d”的重复）与“work， work， work”构成尾韵（尾韵可视作字母“k”的重复），将人物语言模拟得尤为真实，增强了叙事张力，令读者在心理上深切感受到老太太生活不易，进而形成情感共鸣。

例（2）原文：他们让性变得浅显而又深邃，一文不值而又千金难买，闪耀着几千年人性的光辉，又代表着几千年人性的坠落。（阎连科《为人民服务》）

译文：Between them， they could make the sexual act simple one minute， elaborate the next; now perfunctory， now ceremonious; now civilized， now decadent; now relaxed， now painstaking. （tr. by J. Lovell）

原文是對炊事员吴大旺和师长夫人刘莲之间男女关系的一番评论，阎连科的立场是：二人行男女之事虽有违人伦，但二人均为长期受到压抑的弱者，亦有值得同情的一面;译文中，蓝诗玲采取形式重复，连用6个“now”进行变异处理，并分别用了4个逗号和3个分号体现对照关系与平行关系，营造语言张力，让目标语读者在心理上体会到对二人男女关系不能简单定性，而是充满情感矛盾性和伦理复杂性。

例（3）原文：还有那笑声，一抽一抽的，和通常的发声方法截然不同。熟悉亲切的感觉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断定我是他乡遇故知了。（朱文《达马的语气》）

译文：And the laugh： an aural whiplash， far outside the repertoire of sounds associated with conventional human voice production. The voice warmed me， anchored me， convinced me Id chanced on an old friend in a strange town. （tr. by J. Lovell）

Leech & Short（199）提出了“表达重复”（expressive repetition）的概念，即虽然不采用表达重复在语义上也能接受，但采取表达重复则更能对语义起到情感提升或强调的作用，这是出于某种美学表现力的考虑。译文中，蓝诗玲为了再现“我”在他乡遇故知的心理感受，采取表达重复的处理方式，将“warmed me”、“anchored me”、“convinced me”连串使用，工整的结构带来的是跃动与层递的节奏，仿佛是钢琴演奏者弹下的三个渐强音，目标语读者会深切感受到“我”在听到“熟悉亲切”的声音时的那种兴奋、激动、温暖与确信，人物心理也由此刻画得更加真实。

2.1.2 利用词类变异调整叙事节奏和反讽色彩

例（4）原文：他就到了她身边，拉过桌前的椅子，把椅面上的藤编垫子取下来，脱下鞋，拍了拍并不脏的脚底板，还又找来一张旧报纸，铺在椅面上，这才上去把吊在开关盒上的绳子拉下来，并顺手把开关绳儿朝下一拉，电灯便亮了。（阎连科《为人民服务》）

译文：So he walked over to her side of the bed， pulled out the chair from under the bedside table， took the woven cane mat off it， removed his shoes， brushed the soles of his feet — which were， as it happened， not in the slightest bit dirty — and laid an old newspaper out on the chair. He then stepped on to it， unwound the cord and while he was up there， gave it a tug. （tr. by J. Lovell）

原文描写的是炊事员吴大旺第一次到师长夫人刘莲闺房的情形，不难发现，其实核心事件用“开灯”二字即可概括;但人物动作是人物心理的外在体现，事件简单，并不意味过程简单，更不意味人物心理活动简单。译文中，蓝诗玲将“开灯”这一简单事件的过程有意拉长，一反“英语倾向于多用名词，叙述多为静态”（Quirk et al. 48;连淑能 133）的常态，连续使用了九个动词（而且全部是动词过去时，没有分词）作为句子的谓语成分，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叙事一样，高光突显吴大旺的每一个动作，充分再现了原文中吴大旺在师长夫人面前的战战兢兢以及对个人身份地位的不自信，成分变异处理使得目标语读者能够更好地走入人物内心世界。

例（5）原文：这时我意外地看见那个刚损失了一根又粗又长的胡萝卜的中年无须男子非常欣喜地迎面展开双臂，挡在我们的正前方。（朱文《磅、盎司和肉》）

译文：Now who， at this precise moment， should approach and block our forward progress， both arms outstretched in joy at seeing us， but my old middle-aged， clean-shaven， now-minus-one carrot friend. （tr. by J. Lovell）

原文采取三个修饰语叠加的方式，尤其是“损失了一根又粗又长的胡萝卜”本身作为修饰语，又套有两个定语修饰，作者特别强调“又粗又长”，暗射“中年无须男子”损失惨重，颇具反讽色彩。值得注意的是，汉语中修饰语前置的方式习以为常;但英语则习惯将过长的修饰语后置。译文中，蓝诗玲刻意违背英语句法习惯，连续使用四个前置修饰语（其中三个是复合形容词），意在加强目标语读者的阅读心理负荷，保留原文的反讽色彩;特别是“now-minus-one carrot”为译者自造词汇表达，此种修饰成分变异一定程度营造了陌生化效果。

2.2 句式结构变异

本部分主要分析蓝诗玲如何通过句式结构变异营造语言张力。

2.2.1 利用掉尾结构营造叙事悬念

严格意义上的掉尾句或圆周句（periodic sentence）是将主句留到最后出现，在此之前出现的成分称之为“预测成分”（anticipatory constituent），可以是从句，也可以是未完结的独立成分（Leech & Short 181）。句中的悬念要素取决于预测成分的長度，因此预测成分越长，读者的记忆负担就越重，给读者带来的预测张力（anticipatory tension）就越大（182）。

例（6）原文：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鲁迅《故乡》）

译文：After a twenty-year absence， and a journey of seven hundred bitterly cold miles， I returned home. （tr. by J. Lovell）

原句主干结构为“主谓宾”，但在“我”、“回到”、“故乡”之间，分别安插了三个修饰成分：方式（“冒了严寒”）、地点（“相隔二千余里”）和时间（“别了二十余年”），体现出“我”回故乡格外不易。译文中，蓝诗玲采取掉尾句处理，将主句“I returned home”作为结果放至最后，而将时间、地点和方式状语等从属成分作为预测成分置于主句之前，刻意营造某种悬念，加重目标语读者阅读心理负荷，使其体会到“我”在历经各种阻隔这一过程之后，“终于”回到故乡这一结果;读者在阅读完一连串时间、地点、方式状语后，心理感受上如同“我”一样经历了漫漫归乡路。此外，“bitterly cold miles”这一移就修辞，则更强化了归乡路之艰辛。

例（7）原文：其实马上枪声一响，眼前这一切都粉碎了，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张爱玲《色戒》）

译文：Of course， the moment the gun sounded， everything — including all peripheral thoughts of plausibility， of pride — would shatter. （tr. by J. Lovell）

原文语境是王佳芝与易先生在“十面埋伏”的爿店里挑选戒指时作者张爱玲对王佳芝一段欲说还休的复杂心境写照。原文中的“眼前这一切都粉碎了”在句中就已“剧透”;而译文中，蓝诗玲采用掉尾句，以同位插入语（parenthetical adverbial）（Leech & Short 182）的形式作为预测成分，故意留下悬念，延长读者心理阅读时间，将重心放到句末才出现的“shatter”之上。此种处理符合英语中的“高潮原则”（principle of climax）（179），营造出戏剧化的语言张力。

2.2.2 利用从属结构突显人物心境

从属结构（subordination）是英语中常见句型结构，Leech & Short（178）认为：如果句法上A成分从属于B成分，那么通常A成分是背景，而B成分得以高光突显。

例（8）原文：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鲁迅《故乡》）

译文：Even as we put more and more distance between us and the old place — its house， mountains， rivers — still I felt no nostalgia or regret. （tr. by J. Lovell）

原文体现了“我”对本怀有无限憧憬和感情的故乡的一种极度失望之情。译文中蓝诗玲的处理是以“even as”引导让步状语从句，作为背景烘托主句“still I felt no nostalgia or regret”，从而让后者得以前景化的高光突显，使目标语读者更能体会“我”的失望与决绝;同时由于主句是置于句末出现，此处理也符合英语的“尾核原则”（principle of end-focus ），尾核原则强调一句之中最后的词项或内容词最为重要，即新信息保留到语气单位（tone unit）最末尾才会出现（171）。由此可见，蓝诗玲的处理突显了主人公反差强烈的心理情感调动力。

2.2.3 利用倒装结构高亮关键信息

与“尾核原则”相反，英语中也存在“首核原则”（‘first is most important principle）（186），将我们思维中认为最重要的成分和话语中最重要的信息放在句首，体现为句法上的倒装结构（inversion）或错位（dislocation）。

例（9）原文：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鲁迅《祝福》）

译文：Single-handedly she took charge of the New Years preparations： dusting， mopping， slaughtering the chickens and the geese， cooking through the night; no extra hired help was required. （tr. by J. Lovell）

蓝诗玲将“single-handedly”置于句首，统领全句，意在高光体现初次到四叔家做女工的祥林嫂的勤劳、能干;而后面“扫尘、洗地”等均为佐证细节列举，作为背景信息出现，更好地起到烘托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此种将形容词或副词放至句首，以给予人物状态、心理高光的处理方式，蓝诗玲并不是偶尔为之（或仅在某个特定篇章里出现），而是在其不同译作中时常出现，如：

例（10）原文：他不慌不忙回到家里，又是擦汗又是偏风……（韩少功《亏元》）

译文：Slowly， leisurely， he returned home， wiping his sweat and fanning himself…（tr. by J. Lovell）

例（11）原文：他用一种惊人克制的语气咬牙一字一字地说到，靠墙放不就行了吗？（朱文《把穷人统统打昏》）

译文：Slowly， deliberately， he proposed， in a tone that suggested he was exercising remarkable self-restraint， Cant you lean it against the wall？ （tr. by J. Lovell）

例（12）原文：我们还是将信将疑地把肉放到了秤盘里，还是八两一钱。我已经有些困惑了。（朱文《磅、盎司和肉》）

译文：Still skeptical， we put the meat on the scales; perplexingly， still 405 grams. （tr. by J. Lovell）

不仅如此，蓝诗玲在处理某些时间状语时亦是如此，时常将其认为叙事中有必要或有价值进行高亮处理的信息置于句首，如：

例（13）原文：村里的狗叫了整整一夜。（韩少功《不和气（续）》）

译文：All night long， the village dogs howled. （tr. by J. Lovell）

例（14）原文：监房里彻夜都听到他的喊叫。（韩少功《九袋》）

译文：All night long in the cells youd hear his shouts and cries. （tr. by J. Lovell）

例（15）原文：果然没一会儿黑子从里面出来了，旁边跟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朱文《把穷人统统打昏》）

译文：Soon enough， Mr. Black emerged together with a middle-aged doctor dressed in a long white coat. （tr. by J. Lovell）

例（13）的原文语境是“三耳朵”遭到“本义”的打击报复，“龙袋子”被抠破而疼痛难忍;例（14）的原文语境是关在监房里的“九袋爷”双腿生疮，痛不欲生。为了从外部衬托疼痛时间之长，蓝诗玲均是将时间状语“all night long”放在句首，讓读者也能隐隐感受主人公那种钻心疼痛，增强了叙事张力。例（15）的原文语境是黑子为了多讹诈“我”一些钱，声称要带老爷子去做全套检查，本以为耗时长久，结果却是“没一会儿”就出来了，蓝诗玲将“soon enough”放在句首，增强了语境反讽效果。

2.2.4 利用句式杂合刻画微妙心理

例（16）原文：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张爱玲《色戒》）

译文：Surely she hadnt fallen in love with Yee？ （tr. by J. Lovell）

原文是对王佳芝心理的细微描写，张爱玲采用了以反问表疑问的句式，来刻画王佳芝对自己在刺杀过程中是否爱上易先生的一种迟疑不定。蓝诗玲处理的译文颇值得玩味：按照正常逻辑，如果的确没有爱上老易，一般会采取“Surely she hadnt fallen in love with Yee.”的纯粹陈述句式;如果表示某种不确定，常规情况下可能会采取“Had she fallen in love with Yee？”或者“Hadnt she fallen in love with Yee？”的纯粹疑问句式。而蓝诗玲则采取了句式杂合手法，以陈述句的句式搭配疑问句的问号标点，营造出一种看似斩钉截铁却又充满疑虑的矛盾心理效果（既然是“surely”，又何来句末的问号）。因此，从表现力而言，蓝诗玲的处理以句式杂合再现了原作中张爱玲对王佳芝复杂心理的细腻刻画，并使之更加微妙，也更富张力。

通过对蓝诗玲译作句式结构张力的细致考察，我们将蓝诗玲在小说翻译过程中对句式结构张力进行重制的处理手法特征小结如下：

首先，蓝诗玲通过句法成分变异带来突显的心理效果。具体而言，蓝诗玲出于美学表现力考虑，采取形式重复、表达重复以及词类变异等前景化手法，对语义进行情感扬升或强化，使得人物语言和心理模拟得尤为真实，令读者在阅读心理上与小说中的人物角色形成共鸣;她刻意违背英语语言习惯，连续使用多个前置修饰语或是给予人物动作同等高光，意在调整叙事节奏，加强目标语读者阅读心理负荷，再现原文反讽色彩或人物心理、语言、动作特征。

其次，蓝诗玲通过句式结构变异对关键信息进行前景化处理。具体而言，蓝诗玲遵循文体学中的“尾核原则”和“高潮原则”，采取掉尾句，利用“预测成分”营造叙事悬念，增加读者记忆负荷，给读者带来预测张力;通过从属结构突显小说中的人物角色心境;遵循“首核原则”，采取倒装结构将其认为最重要的成分和话语中最关键的信息置于句首，给予人物状态、心理高光;采取陈述与疑问句式杂合方式刻画人物微妙心理，让读者与小说中的人物角色共情，从而走进其复杂的内心世界。

三、蓝诗玲英译中国现当代小说中的句式结构张力重制手法归因

总体而言，蓝诗玲通过对译文句式结构调整而重制原文语言张力的方式，较为典型地诠释了翻译是一种“二度创作”。梅肖尼克指出“翻译的本质是写作;翻译与写作的关系，前者是一种重新陈述活动，后者是陈述活动，两者之间并没有本质差别”（转引自曹丹红 14-15）;勒菲弗尔（9）也认为“翻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种重写……也是最具有潜在影响力的一种重写，因为翻译能够为作者和/或作品在源文化之外的地方展现形象。”蓝诗玲的翻译诗学同上述西方翻译诗学在很大程度上相契合，尤其在对待翻译与写作的关系上，她曾在《鲁迅小说全集》“翻译絮语”（A Note on the Translation）里表达了“对原作阅读体验的忠实性再创造”（faithful recreation of the original reading experience）这样类似“二度创作”的翻译观（Lovell xliv）。蓝诗玲在总体上“不逾矩”的前提下，创造性地通过灵活多变的句式结构调整再现乃至增强译文叙事张力，使读者走入人物内心，其核心就在于她看重读者的“阅读体验”（reading experience）。“译者把忠实性、再创造和读者意识有机结合起来……灵活地忠实于原文，不仅不过时，而且也是重现原文文体风格和前景化美学价值的有效方式”（魏家海、李正林 55）。有鉴于此，我们不宜将蓝诗玲的句式结构张力重制方式粗线条地划为翻译策略层面的异化或归化，或是翻译方法层面的直译或意译;若是结合蓝诗玲在小说翻译中的语义张力和节奏张力重制方式特征（囿于篇幅，笔者将另文讨论），或许将其归为译者在“张力美学”观照下为再创其看重的读者阅读体验所付出的一种努力更为适切。

而蓝诗玲英译中国现当代小说所采取的句式结构张力重制手法，其成因是多样的，我们试图从文本内外两个层面适度考量。

从文本内来看，我们尝试回归“文学性”，从结构主义美学（structuralistic esthetics）视角作出解读。结构主义美学是运用语言的结构和模式来研究、解释文学现象的现代西方美学思潮，主要流行于法国;它不关心作品所表现的客观世界，而是研究语言信息场内语言的美学功能，力图以此规定出文学的本质、功能以及作品与社会的关系、作品与作者和读者的关系（金炳华 649）。而在文学领域，结构主义美学的最重要体现之一就是文学叙事学理论，其重要表征在于叙事方式、叙事视点和结构（朱立元 254-259）。蓝诗玲非常注重小说翻译的文体和叙事考量，她的翻译处理方式和手法，体现出其对模拟现实（视角、呈现顺序、描写重心等）的再现，对隐含读者的关切及叙事交流;她通过句法成分变异和句式结构变异等文体技巧来有意识地突显叙事焦点，设置悬念，烘托主要信息，从而增强语言张力，调节读者阅读心理负荷，营造叙事张力和形式与内容上的可读性，引领读者感受审美氛围，体验到张弛有度的审美情趣。

从文本外来看，一个重要因素是英译中国文学作品在西方世界的地位对翻译策略存在制约。蓝诗玲深谙中国文学及整个翻译文学在西方主流世界多元系统中的地位，她对当下英语世界的文学生态也有着清醒的认知。在处于边缘的中国文学英译过程中，作为“媒人”的译者蓝诗玲经常是把读者群放在首要考虑的位置，因此蓝诗玲一直倡导以读者阅读体验为中心，注重译文可读性。而这种“可读性”，不一定在乎于文字浅显，而更在乎于引人入胜。

文本外另一大因素是翻译生态中其他主体对翻译主体的影响。翻译生态系统内部存在多个参与翻译活动的主体，例如创作主体（作者）、翻译主体（译者）等，各主体间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相互博弈，共同维系翻译生态的动态平衡。作为翻译主体的蓝诗玲，不可避免地与其他主体间存在互动，受其制约，对其影响。首先是创作主体。韩少功曾表示对于译者提出的要求会“保大弃小，以传达作品的主要内容和艺术特点为底线”（高方、韩少功 72）。结合莫言同意葛浩文对《天堂蒜薹之歌》等作品结尾进行改动等现象，我们可以洞悉中国作家为了让其作品在海外传播的翻译生态中占据一席之地而作出的妥协;也正是这种妥协，为像蓝诗玲这样的译者冲破原作羁绊，进行自己的“二度创作”提供了更为自由和宽松的外部条件。其次是接受主体。如果翻译生态中存在一个“上帝”，那这个“上帝”无疑就是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读者是翻译生态这个买方市场中的“买方”，他们有权选择读与不读。因此，译者的选材和翻译策略必然绕不开甚至会去迎合读者的阅读喜好。再次是赞助主体。作为赞助主体的出版商会根据读者群体定位、阅读审美期待和海外市场接受等因素对译者提出各种要求，如内容取舍删改、翻译策略和风格选择等。例如，《鲁迅小说全集》此前已有多个譯本的情况下，企鹅出版社仍然决定推出重译本，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考虑到“语言在变，人们对语言的态度也与时俱进，因此有时重译是很重要的”（汪宝荣 152），这对蓝诗玲所采取的翻译策略、对译本的定位和语言风格处理等产生了重要影响，也明确了该译本宏观层面呈现“文学倾向”而非“学术倾向”，以及微观层面上讲求更强的可读性和文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