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圣水[散文]

2020-05-14 03:00曹卫华
边疆文学 2020年3期

曹卫华

没有路,泥石流沟谷里坑坑洼洼、乱石纷纷。越野车马力强劲,人像坐在风高浪激的小木船上,左右摇晃,上下颠簸,有时会从座位上弹起来。

过了泥石流沟谷,情景就不一样了。这是个人迹罕至的地界,青草长得一尺多深,汽车碾压草地,软软的,像在海绵上行驶。山坡上有个冰碛湖,湖面不大,水却清澈,每年冬季过后,积雪溶化,湖面会扩大许多。这湖有个古怪的名字——妖精潭。这或许与恐怖的传说有关。

一群黑山羊散漫在山坡上,不时传来“咩咩”的叫声。穿羊皮褂、戴毡帽的牧羊老人悠闲地坐在草地上抽旱烟。一只体形不大的黑狗蹲在老人身边。汽车与老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黑狗警觉地站起来,朝着汽车“呜呜”地低吠。老人看着我们,拍了拍黑狗的脑袋,说了句什么,黑狗驯顺地蹲下。老人戴顶毡帽,嘴里含着烟杆,惬意地眯缝着眼睛,始终友好地在朝我们笑。岁月雕刻在他脸上的印痕很深,像岩石上纵横交错的纹络。

湿润的凉风裹挟着高原特有的气息从车窗吹进来,气息中混杂了些许羊粪的味道。汽车驶过,几只山羊受了惊吓,跑到一个突出地面的圆型山丘上,惊诧地叫,张惶地朝汽车张望。

突出地面的圆型山丘其实是一个依山形地势建成的建筑,顶有点像“蒙古包”,上面厚厚的青草与山坡上的青草连成一片,只有从低洼处的门才能看出,那是可以住人的地方。这种建筑非常奇特,有点洞穴居所的意味。建筑两边还修筑了排水沟。这种特殊的建筑里面,一般都备有一应的生活必需品。冬春两季,乌蒙高原气候异常,有时一股冷空气吹来,晴朗的天气会突然阴沉,转瞬间大雪纷纷。遇到这种情况,被困在山上的放羊人会把羊群赶进“蒙古包”,人畜同室,躲避风雪。高原上的夏日,白天暖和,晚上寒冷,冬天即便晴着,气温也可能低至零下二十多度,这种建筑既实用,又保暖。

山坡上有一群体形巨大的牦牛。牦牛看似笨拙,一动不动,就像凸出地面的水漂砾石,毛色发亮。其中有两只体形稍小的白色牦牛,公主一般气质高贵,特别漂亮。乌蒙高原原本没有牦牛,是近几年才从青藏高原引进的。牦牛抵御风寒的能力和生存能力很强。它们很快适应了乌蒙高原的环境气候,生活得有滋有味。牦牛不像羊群,不需要人看管,主人只需每年上山,在它们活动的地方投放一些食盐。我数了数,这群牦牛有六十八只。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六十八也是一个吉利的数字。牦牛的生存方式是自由的,但是,吉利的数字改变不了它们最终被宰杀的命运。

高原草场分明就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山风吹着,青草摇曳,绿浪一浪推着一浪,其间点缀着各种色泽艳丽的花朵。一种生长在长满青苔的石崖上的高山龙蛇兰,绿叶蓝花,色泽纯净,一尘不染,形状典雅,气质高贵。

乌蒙高原草场的绿,与我们常见的绿不同,水汪汪的,感觉一脚踩上去,绿色的汁液就会流出来,就像来自天界的甘露,流进肥沃的土地,把泥土也染成了绿色。

这已经是乌蒙高原的主峰——雪岭了,波澜起伏的山峦绵延不绝,在天地之间勾画出一道道流畅的弧线,其间陀螺般凸起的一座小山峰就是乌蒙高原的巅峰,海拔4334 米。气喘吁吁地爬上巅峰,放眼望去,浩瀚的宇宙气象万千,飘浮不定的云雾中,山脉连着山脉,山峰对着山峰,“拱王山脉”、“乌蒙山脉”、“横断山脉”,一条又一条不见首尾的巨龙,盘踞在云雾弥漫的天地之间。“马鬃岭”、“轿子山”、“石将军”、“落雪山”、“落鹰山”、“牯牛山”,一只又一只巨臂擎天触地。

那座小山峰脚下,有一道斜坡,下边是一片凹陷的洼地,有人工挖掘过的痕迹。这是一个隐藏在泥土下面两千多年的炼银遗址,表面长满青草。乌蒙高原纵横千里的大山,埋藏着无尽的宝藏。三千多年前的土著已经熟练地掌握了金属冶炼技术,他们开山采矿,伐木烧炭,垒炉冶炼,在远离中原的边地高原,创造了一个工业文明的辉煌时代。

我用脚踢开松软的土层,下面露出古代冶炼后遗留下来的矿碴堆积层。油黑的矿碴沉甸甸的,冰凉,有点湿润,带着大地的体温、岁月的气息。我把它捏在手心里,把它焐热。这一瞬间,我感觉一道光波牵引着我的思绪穿梭时空,将久远的历史与眼下的现实联系起来。我松开手掌,温润光洁的矿碴开始向我述说那段鲜为人知的辉煌历史。我真实地看见了青烟缭绕,炉火通红的高原上,几千年前土著辛苦劳作的场面。他们挖开山体,取出矿石……他们砍倒大树,烧成木炭……他们把大块的矿石敲碎,与木炭一起装填进炉子……白天黑夜,通宵达旦,烟熏火燎,汗流浃背……风和日暖,雷雨交加,冰天雪地,积雪封山……高原上雨量充沛,经常暴雨成灾,造成泥石流侵袭。他们吃在山上,住在山上,挖个坑,刨个洞,裹着毡衫,穿着羊皮褂,就睡在里面。

那是一种何等壮丽、何等艰辛的劳动场面!人类每一种文明的产生,都是无数人辛劳和智慧的总结,以及生命价值的演绎。它总是带着鲜明的民族、地域的烙印,以一种无影无形的姿态,势不可挡地推动人类前行,却往往被今天坐享其成的人们所忽视,甚至淡忘。

我曾经无数次在乌蒙山区进行考察,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登上雪岭。雪岭——包括乌蒙高原上的所有山峰,在我心目中都是神圣的,令我敬畏的,每次到了高原上,我都会忘掉所有凡尘琐事,专注于高原独有的气象和神韵,产生许多气势宏伟的联想。我自以为与乌蒙高原是心灵相通的,互相能够感应的。同时我也明白,我与乌蒙高原的心灵相通、互相感应,保持着一段距离。就像两个偶然相遇的游客,虽然能够相伴同行,无话不说,最终却是要分开的,分开后或许还有一些时日的怀念,但终究免不了淡忘。可它们在当地土著的心目中,就不一样了。在土著心中,山峰是高不可攀的“神”,是大自然神奇力量的化身,不能亵渎、不可侵犯。他们对山的敬畏和崇拜体现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形成一种宗教,共同信仰;他们会在一个特定的日子,以一种庄严隆重的仪式,祭祀他们心目中的“神山”,祈求“山神”保佑他们,为他们驱邪除恶,消灾避难,让他们庄稼丰收,牛羊成群,人丁兴旺,民族昌盛……他们约定俗成了许多共同遵守的禁忌;他们甚至以图腾的形式,将整个民族的血源与山神联系起来,奉为“始祖”;他们为山神建庙、杀牲、焚香……他们认为山神是有“灵”的,于是用纯朴的歌声表达对山神的尊重和赞美,用热烈奔放的舞蹈取悦山神,用世代传承的经文与山神沟通对话,用鼓锣之声与袅袅青烟向山神传递信息。在他们心目中,山神像人一样是有性别、有个性、有脾气的,亵渎、侵犯、得罪、慢待了山神,山神会发脾气,会以自己的方式惩罚他们。

走得多了,看得多了,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金沙江一路奔流在悬崖陡峭、深山峡谷中的姿态,它驯顺,沉稳,时缓时急,随山形地势河床而改变。走得多了,听得多了,闭上眼睛,我就能想象得出两万多年前,金沙江沿岸的人类生活劳作的情景。他们个子矮小,长发披肩,身穿蓑衣,手持木棒在森林中围捕野兽,他们揪着藤蔓攀爬悬崖采摘野果、用竹篓在溪流中捕捉小鱼、在沼泽中寻找田螺、从泥土中将鲜嫩的竹笋草芽刨出、围着篝火烧烤猎物……他们是江水中的鱼、蛇,水獭,是大千世界之生灵中一种;他们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奔跑,在江水中游弋、潜行,依赖一江之水,怡然自乐地生活。

在他们有趣的传说中,他们的祖先是一个叫“沙壹”的女人,她在金沙江里洗浴,被一根逆流而上的木头撞了肚子,因此怀孕,生下九个儿子,九个儿子长大后,都成为英雄,有了自己的部落,成为九个兄弟民族。

在他们有趣的传说中,他们的祖先原本不会吃大米,稻谷收割后,只吃谷壳,把大米扔掉或者喂猪。他们认为大米是稻谷的骨头。后来一位先人觉得大米扔掉可惜,试着吃大米,觉得大米比谷壳好吃,而且吃了大米后身体强壮,他们这才仿效这位先人,学会吃大米。

欧阳江河 书法

那是一个遵循自然规律,前行脚步缓慢的时代;一个物竞天择,强者生弱者亡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因为蒙昧而充满幻想的时代。那个时代,“家”只是一个山洞,一段悬崖,一个茅屋,值不得留恋、牵挂。或许是一只野兽的引诱,一些人沿着江水一路艰辛走出峡谷;或许是一只雄鹰的牵引,一些人翻山越岭走出大山。留下来的,依然心安理得,靠天吃饭。他们祖祖辈辈穿行在山水密林之间;穿行在向往与现实之间;穿行在祖先与自己之间;穿行在物质与精神之间;穿行在神话传说与原始宗教之间……他们能看见的天是狭长的一条,是他们心目中的整个宇宙……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扇动想象的翅膀,力图破解大自然的奥秘……他们祖祖辈辈流传,说天地原本连在一起,整个世界一片黑暗,是他们的民族英雄——大力士“支格阿龙”把天擎起来,天地才分开,整个世界才有了光明;还说天地分开后,地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江海湖泊的水都淌到黑洞里去了,一些人也掉到黑洞了。于是大力士“支格阿龙”用一张牛皮把黑洞补起来,缝补的时候,因为牛皮太大,“支格阿龙”只得把牛皮皱起来,于是天是平整的,大地上则有了山川河流和峡谷……他们人背马驮,行走在无影无形的时光里,行走在牛皮缝补的大地上,去往远方,按照自己的心理价位以物易物,换回生活所需……苍茫大山,随处可见一尺宽的古道盘旋在陡峭的山崖上;随处可见肩负重担,蝼蚁般艰难行进在古道上的山民。

这些古道多半是沙石路,下雨天滑,晴天也滑。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他们就只能蛰伏在土屋里,熬到来年春天。

耐人寻味的是,他们并不觉得艰辛。“习惯了”,他们总是这样回答我。物资匮乏,信息不灵,精神空虚,他们沉浸在简单、容易满足的生活里,沉浸在自己营造的精神家园里,距离现代生活太过于遥远。

因为封闭,金沙江在世人眼里,一直蒙着一层神秘、诡异的面纱。没有见过金沙江的人,总以为金沙江汹涌澎湃。其实金沙江并不喧嚣,尽管水流湍急,它却永远静静地流着。它以母亲般的温柔阔步前行,爱抚、浸润着两岸的土地,滋养着两岸的人民,孕育着两岸的文化。

封闭、隔绝,是人类共有的经历,世界上每一个民族都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封闭、隔绝的状态中。这种封闭、隔绝有的是环境使然,有的则是人为的。冲破封闭、隔绝的藩篱,一直是人类共同的追求。生存在金沙江沿岸的土著,在封闭、隔绝的生存状态中,创造了一种与中原文化截然不同的独特的民族文化。原始、古朴、神秘是这种文化的特色。我在这里搜集到不少关于民族起源、民族历史、英雄人物、以及远古铜文化的神话、传说;搜集到许多关于民族宗教、民风民俗、生产劳动、和关于爱情的民歌和矿工歌谣。千百年来,这些神话、传说、民歌民谣,一直以口传心授的方式在当地流传。我还在金沙江大峡谷中看过原始的摩崖石刻。在一个叫“牛厂坪”的村子里,我在一户姓王的农民家中,见到他珍藏的古老“摩经”。岁月侵蚀得发黑的经文,在某种神秘仪式上才用,曾经是他们与神对话的蓝本。它一部份是古彝文,一部分是简单生动的图画,图画用红色的石粉颜料绘制。在与外界基本隔绝的“牛厂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曾经收集到原始人使用过的石针、石刀、石斧,曾经收集到王莽改制时铸造的货币“大布黄千”,和汉代的铜犁。我搜集到的那些民族民间文化资料,有的反映的是母系氏族社会土著的生存方式或意识形态,有图腾崇拜、自然崇拜、生殖崇拜、有巫术。从民族民间文化的视角审视,极富想象力和创造性。

文化其实就是人类生存状态和思想意识的综合,是人对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关照、感觉。各种族之间,由于地域及环境的不同,生存状态及思想意识、思维方式不同,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不同的文化。但剥离开诸多不同,我们会发现许多具有共性的内涵,这或许来源于人类共同的表达方式——语言,和智商的局限。这或许也就是不同文化能够互相包容的基础。包括山、水、天、地、火和祖先崇拜的原始宗教,一直是金沙江沿岸土著文化的主体。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一些外国传教士来到这些蛮荒之地,不遗余力地在土著中传播基督教、天主教,形成西方宗教与原始宗教共生共存的现象。到目前为止,许多少数民族村寨教堂依在,村民一方面每年参加本民族的原始宗教仪式,一方面每周到教堂礼拜,唱赞美诗,参加基督教、天主教的活动。不少土俗的村民,能以美声唱法演唱教堂歌曲。我问过许多信奉基督教、天主教的村民,他们未必知道基督教、天主教的教义,但他们知道“教”使他们向善,因此他们非常虔诚。即便是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他们也会把一块腊肉,或一袋粮食捐到教堂。

对于这种奇特的文化现象,我们还不能武断地说它“封建”“落后”。但我们也不否认,这种文化现象的存在显然是由于地域的封闭,经济的不发达和文化的落后造成的。时下,许多文化人一味地赞美原始、封闭、贫困的自然生存状态,他们认为那才是本质的,最好的。一位作家与我争论时说,“生活在原始、贫困状态下的人才是最幸福的,他们并不觉得贫困。至少,他们自己认为是最幸福的。我们为什么要去改变他们。”我想,这种观点赞美的,更多的是人动物属性的一面。

常年在这些地方采风,搜集到不少珍贵的资料,自然是一件开心的事。但跑得多了,也目睹了这些地方民众生活状态的窘迫,他们中间有许多人连基本的温饱都没有解决。于是我想,人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力,我们没有理由因为要保护和抢救优秀的民族民间传统文化,而迫使这些地方的民众永远生活在原始、封闭、贫困的状态中。他们也应该分享人类文明的成果。传统的民族民间文化消亡是必然的,谁也无法制止的,把民族民间传统文化中精彩的部分,以一种科学的方式记录下来,传承下去,这才是我们进行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和保护的初衷和意义。

历史像无数条溪流总是在时光的岩缝中默默地流淌,总会在某一特定时刻以某种特定方式突破时光的表层喷涌出来。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得出准确的结论,是哪一种人,哪一个民族以哪一种方式最早发现了铜,并且掌握了铜的开采冶炼技术。中国史书上关于铜的记载,最早在“夏”,说夏禹治水后,为防水患再度发生,以铜“铸九鼎而镇之”。这里的土著是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了铜,学会了铜矿开采和冶炼。在金沙江沿岸一个叫因民的矿区,一个八旬老人在火塘边抽着旱烟神秘地对我说,他们的祖先原本居住在江边的山洞里,有一年大雨倾盆,江水上涨,淹没了山洞,江水退去后,他们供奉的火熄灭了,火塘里出现九块黄灿灿的东西。老人说那是九个太阳。在认知能力还比较低下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土著把火和太阳视为一物,他们认为火就来自太阳,于是把火当作“神”来供奉,每年为它举行隆重的仪式。这便是民间故事《九个太阳》的由来,也是“火把节”产生的深层次原因。我马上意识到老人说的那九块黄灿灿的东西是铜饼。《华阳国志》记载,这里产铜是东汉末年。结合金沙江沿岸考古发现,以及一些老彝文支离破碎的记载,我得出一个结论;这里产铜的历史在三千年以上。早于《华阳国志》的记载一千多年。二十年后,一个叫“玉碑地”的古代遗址的发掘确切地证实了我的观点。

铜的发现,铜器的使用,将人类文明从新石器时代推进到铜器时代,这是人类一个划时代的进步。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曾经有过一段铜石混用的时代。我还没有能力判定这里三千年前产铜,对整个人类文明进步产生了多大影响,但它对整个中华民族文明进步所产生的作用是显而易见、不容忽视的。1976年,全国文物普查,在河南安阳小屯村发掘了商朝第二十三代帝王武丁的妻子妇好的墓穴,出土的108 件青铜器中,有一大批礼器,经过中国科技大学测定,铸造这些礼器的铜料,包括铸造“司母戊”大方鼎的铜料都是“滇铜”,来自乌蒙山区金沙江沿岸。之后又有考古资料证实,四川三星堆古代文化遗址及金沙村古文化遗址,包括云南晋宁的石寨山,江川的李家山,还包括金沙江沿岸一些古代遗址出土的一万多件青铜器,使用的铜料大部分都来自这里。经科学测定,这些青铜器入土的时间大多数在公元前一千至一千三百年间。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从发现铜,到形成铜产业,一定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据此推断,这里产铜的历史不止三千年。保守计算也至少在三千五百年以上。很难想象当时这里是一种怎样的繁荣景象。

在发现铜的同时,土著还发现了一个奇特现象,原来围在火塘边坚硬的石头,被江水侵蚀后,居然裂开了。他们把木棍插进裂缝,很容易就把石头撬开。模仿是开启人类智慧的一把钥匙、一扇大门,他们模仿当时的情景,把木柴堆在坚硬的石头上烧,当石头滚烫的时候,突然把凉水泼上去,石头果然裂开了。于是他们掌握了“火烧水泼”技术。在那个时代,这同样是一项伟大的发现。为今后的矿石开采、道路桥梁施工、房屋建设、军事工程建设等等提供了技术保障。秦始皇统一中国,为了加强对这里的控制,在这里修筑被称为“滇僰古道”的“五尺道”,就使用了这项技术。

这些发现无疑是伟大的,不过土著不像今天某些“贪天之功为己有”的人,他们认为“铜”和“火烧水泼”技术是山河大地的馈赠,是神灵的启示,那次看似祸害的江水上涨,是神向他们揭示自然奥秘的一种形式。神之所以使用这种极端的形式,是要引起他们足够的重视。他们从内心深处感谢神,把功劳记在山河大地以及神灵的头上,对山河大地及神灵越发敬畏、崇拜。

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耕文明是古代文明的主旋律。在远离中原文明的乌蒙山区、金沙江沿岸,一把巨大的工业文明的火炬在熠熠生辉,这不能不说是中华古代文明中一个辉煌的篇章。这本就是一个伟大的历史奇迹。

在那个时代,铜就像今天的黄金,是“硬通货”,但它对于人类的作用不像粮食和牛羊那样直接,只有用它进行交换,进行贸易,它才会变成财富,才会变成保障生命存活和种族延续的物质。生命存活和种族延续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把铜输送出去,换回必需的生活物资,土著们进行了前赴后继、艰苦卓绝的探索。他们征服森林密布的大山,征服水流湍急的江河,征服危机四伏的沼泽。他们中的毕摩是能人,会占卜,善于观测天象,靠一根竹竿在阳光下的投影,就能识别地理方位和季节变化。他们在毕摩的指导下,在深山密林中一步步开辟前行的道路,在路边的大树或悬崖上做容易辨认的记号。为了征服金沙江,他们挑选出精壮的汉子,背着粮食集体来到江边,煮一顿饭吃,做一次祭祀,然后一起跳下江去。能够挣扎过去的,继续前行,过不去的,葬身江底。他们义无反顾,一次不行,两次。这一代人征服不了,下一代人继续。每一次,他们都会把剩下的粮食和柴禾放在一个固定的山洞里,留给后人。正因为这种锲而不舍的探索,才成就了河南安阳的殷墟、四川的三星堆、金沙村、云南的李家山、石寨山,以及金沙江流域古代的青铜文明。

这片神圣的山河大地是富饶、慷慨的,它赠与人们的不仅仅是铜,还有蕴藏量巨大的金、银、铁、铅、锌和稀有金属。中国两弹一星发射成功,使用的稀有金属就来自这片无私的疆域。

据文物部门统计,在这片曾经的热土上,现存的成规模的古代炼铜、炼银、炼锌遗址就有三千多个。

从古代到现代,多少人做着黄金梦,冒险走进这片茫茫苍苍的大地,在这里书写自己的财富人生,多少人因此传奇般地富甲一方。当然,也有人走进这片疆域,从此杳无音信。

金沙江就因江沙中含有丰富的黄金而得名。

这里淘金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在江中水流缓慢的地方采沙淘洗,一种是在山坡上打洞,把洞里的金沙运出来淘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甚至新世纪之后,还有福建一带的采金人,不远万里把现代的淘金船运到这里,在金沙江两岸山体的边缘疯狂挖掘,采沙淘金。他们以行贿的方式寻求地方势力的保守,规避检查。一次记者的暗访中他们透露,五十万元造的淘金船,他们只要五天到一周的时间就能收回。这两种淘金方式,对环境的破坏极其严重。

淘金人不断涌进,派生出另外一种职业——“土匪”。在汉语中“土匪”是个贬义词,是对地方上专司抢劫、掠夺的人的描述。这只是一种脱离历史的,现代文化色彩很浓的道德评判。其实,从历史文化上研究,我们会发现,“土匪”的产生是有深层次社会原因的。抢劫、掠夺曾经是部落时代一种受到歌颂的英雄行为,是一个部落,或者一种民族强盛的唯一途径。胜者王败者寇。世界上所有战争的起因,都是抢劫掠夺。或许有人认为,我今天还把土匪当作一种职业来说事,似乎不妥。但它千真万确是一种职业,是很大一部分人家庭生活的主来源。我相信中国绝大多数地方都有过。这里的一个村庄,解放初期,清匪反霸后选农会主席,盘点了村里所有成年男子,没有一个没有抢劫杀人的经历。如果按照前些年的“阶级斗争学说”,把他们视为“被侵略被压迫人民”的反抗也未尝不可。当“土匪”,抢劫掠夺杀人,不仅仅因为贫穷,有人性中的“蛮野”之气,有社会上的“仇富”之风。当时操这种职业的都是熟悉环境的当地人,他们并不觉得操这种职业可耻,或者有什么不好。在他们眼里,这是一种正当强悍的生存方式。他们就像一些凶猛的野兽,有较强的领地意识,认为外地人到这里淘金,是对他们的掠夺,是对他们领地的侵犯。他们拉帮结伙,“做事”时集中在一起,不“做事”时各自分散,过自己的小日子。他们专抢外地来的,淘得大量金子的富人,或过往客商,他们中间还有专门打探情报的“眼线”。抢得黄金财物,他们会把富人悉数宰了,扔到江里去。然后坐地分赃,悄悄散去。新中国成立之初,解放军在这里的崇山峻岭中剿匪,打了几次大仗,灭掉两千多人。

时常有人将一些斑驳的铜器神秘兮兮地拿来请我鉴别,却从来没有一件真的“白铜”。两千年前,这里的土著居然掌握了白铜(铜镍合金,加入少量银,为国家级非物质遗产)冶炼、铸造技术,制造出在全世界都堪称精美绝伦的各种白铜制品,包括餐具、酒具、灯具、礼具……这些白铜制品做工精细,线条流畅,纹饰精美,不但实用,而且器形独特典雅。是那个时代审美追求的最高境界。是铜作为一种物质的艺术升华。也是工匠们手技的艺术升华。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存在都遵循一种特定的规律,都有一种顺应自然的合理性,这种规律和合理性来源于一个个大大小小、环环相扣的生态系统,人类对这个生态系统的关照,形成这个生态系统特定的文化,其中蕴含使这种特定文化升华的艺术性和深奥的哲理。

所以,人类的聪明才智统统来自大自然的启示。艺术升华和哲理不是神仙拍拍谁的脑袋就能得到的,具有以往的文明启发,又有智慧的长期的积累,它的产生或许在不经意间,却实实在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公元三世纪,这里的白铜制品被精明的伊朗商人经新疆带进伊朗,传入印度、罗马,进入欧洲。好奇的欧洲牧师通过熔解这种白铜制品,进行化学元素分析,破解了白铜制品配方的秘密,掌握了这门技术,已经是一千五百多年后的十八世纪。国内文物部门的专家对这种白铜制品各种金属成份的含量进行了测定,结果居然与现代科学计算得来的配方出入不大。

古代中国,等级森严,精美的铜器基本上是权贵们专属的奢侈品。

也是两千多年前,一种被称为“铜洗”的器皿出现在这里,很快被官府作为贡品敬献皇室,受到皇室、权贵的青睐、追捧。铜洗其实就是通过铸造、打磨成型的一种盥洗用具。好的铜洗,盛上水,用手掌在两边边缘摩擦,水面会起浪纹。这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薄,二是厚薄均匀。手工时代,做到这两点,不能不算是奇迹。文献有记载的铜洗,最早的产于公元76年,现存台湾故宫博物院,最晚的产于公元168年至172年的建宁年间。这些铜洗底部都有“朱提制”“堂狼制”的款识,因此被学界称为“朱提堂狼洗”。“朱提”即现今的云南昭通。“堂狼”即当时的“堂狼县”现今的云南东川、会泽、巧家等地。

中国古代的铜器制造,艺术成就最高的非“斑铜”莫属。斑铜出现是清初的“康乾盛世”,比“白铜”和“铜洗”晚了一千六、七百年,距今也就三百多年。那时候商品经济已经非常发达,好东西,奢侈品种类繁多,然而斑铜制品的出现还是石破天惊,使权贵、富商甚至皇室成员都以拥有一件斑铜制品为豪。物以稀为贵。斑铜制品由于用料特殊,决定了它不可能大批量生产,因此它的身价远远高于精美的官窑瓷器。斑铜是使用一种铜含量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品位极高的“天然铜”反复锻打,再经化学处理而成的铜工艺品。因器物上产生闪亮的花斑而得名。“斑”还分生斑和熟斑,菊花斑、梅花斑……尤为熟斑中的“菊花斑”为贵。精美的斑铜制品,胎底光亮润泽,花斑熠熠生辉。因为高品位的“天然铜”十分稀缺,很难采到,这越发使得斑铜制品身价百倍。这也是时至今日,整个中华大地,只有这一地区才有斑铜技艺传承的原因。

清朝晚期,大清王朝将斑铜“菊花锅”送到美国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震惊所有参展国大臣及商人,一举夺得博览会头筹。

目前,“白铜”和“斑铜”制造技艺,已经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历史不可能重新来过,但人可以通过科技手段复原历史,回放历史,可以通过文物、文献、资料抚摸历史。“火烧水泼”“铜矿、银矿、锌矿采治”“淘金”“白铜”“铜洗”“斑铜”,昔日的光辉已成烟云,我们却依然能在历史的天空听到那个时代铿锵的回响,探视那个时代匆匆前行的脚步。

这里三千多年前以铜矿采冶为主,包括银矿采冶、铅锌采冶的兴盛,已经形成产业。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社会分工的出现。已经有了专门探矿、采矿的“矿户”,专门冶炼的“炉户”,专门伐木、烧炭的“炭户”,专门运输的“锅头”。当时的炉户,已经懂得在铜锭上打上自己的标识。这种产业化的发展,虽然步伐缓慢,却集中反映了那个时代社会、经济、科技、文化的进步。

隋唐时,这里曾经是南诏国的属地,大量的银、铜成了南诏国的贡品。唐文宗太和二年(公元828年),南诏国攻占成都,掳掠了十多万工匠、文人,其中一部分被作为“人才”押解到这里,这些工匠、文人带来了先进的技术文化,加快了这里产业化发展的速度。

一段时期,大清王朝基本上依赖日本进口的“洋铜”铸币。按照清廷的规定,铸币采用“铜六”“铅四”的配比。依赖进口,铜价昂贵,每一枚钱币所含铜,价值远远高于币值。于是一些官员勾结不法商人,以高于币值的价格大量收购钱币,熔化变卖。使得市场上流通的钱币越来越少,朝廷不得不大量铸币,补充市场。这里补,那里收,暗中形成一条恶性循环的产业链。铜价被炒得节节攀升。许多宦官商贾因此发了大财。更有胆大妄为的铸币局官员,把配比偷偷改为“铅六”“铜四”,中饱私囊。“铅六”“铜四”的钱币易磨损,使用不久后字迹模糊,朝廷发现这一舞弊案已经是几十年后了。这时候,这里几经沉浮,从明末清初又开始兴盛的“铜业”才进入大清王朝的视线。“康乾盛世”(1681年—1796年)第二年,朝廷以扶持这里铜业,增加铜产量,降低铜价入手,整顿铸币秩序。设“官铜局”、“铸钱局”。各种有利于生产发展的优惠政策、奖励措施出台,极大地刺激了民众的积极性,铜产量不断攀升。至1737年,大清王朝终于结束了用“洋铜”铸币的历史。

以往,这里的铜都由私人开采,朝廷抽税。1738年,尝到甜头的大清王朝控制了这里的铜业,收归国有。大量投入,新政出台,一派革新的新气象,这里的铜业进入鼎盛时期,成了大清王朝名符其实的“天南铜都”。

文献记载,朝廷铸币每年用铜一千多万斤,百分之八十来自这里。当时的交通运输状况可想而知,要把八百多万斤铜运到京城绝非易事。线路考察、开通航道,建设驿站,仅金沙江上开凿的大小险滩就有217 个。陆路、水路,全程一万多公里,全靠人背马驮船运。一个单边要走一年。何等艰辛的一段旅程?何等辉煌的一项壮举?沿路抛弃无以数计的破烂草鞋。道路崎岖,悬崖陡峭,有背夫、马夫连同马匹铜锭一起坠落江中,有人因劳累死于途中。还有负责押运的官员,因为沉船,铜锭无法打捞而跳江殉职。这段历史,被称之为“滇铜京运”。经测算,当时在这条古道上运送铜锭的马帮有十万之众。1793年,乾隆皇帝为了表彰这里的杰出贡献,亲笔为这里新建的“龙神庙”题写了“灵裕九寰”匾。意即:这里的铜业使大清王朝财政充盈,百姓富裕。这里的“龙神庙”与大多数农耕文化地区的“龙神庙”内涵不尽相同,它祈求的不是风调雨顺,而是“龙脉”,即含铜量高,储量大的“矿脉”。

1951年,这里的铜业由西南军事管制委员会接管,正值抗美援朝,铜料成了“军用物资”,所有铜矿厂白天黑夜开足马力生产,确保了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

1956年这里的铜矿成了中国“一五”期间重点项目,开始大规模建设,并成为新中国名副其实的“铜都”。

西南是中华大地上少数民族最多的区域,原本被称为“西南夷”的众多文化相似的少数民族,1953年被统一命名为“彝族”。这里的“土著”大部分也归为彝族。虽然有“伯搏耿”受鸟兽足迹启示,创造表意的老彝文之说,但已经无法考证彝族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己的文字。乌蒙高原是从大海中耸立起来的陆地,众多的湖泊是大海留在陆地上的一枚枚纪念章,是大海留给人类的一个个生命之源。我们至今还不知道这些湖泊中有多少大海遗留下来的秘密。2005年,昆明抚仙湖水下古城遗址石碑上发现的“日”“月”“鱼”“鸟”等刻符与老彝文基本相似,经过对石碑上附着的生物做DNA 测定,距今已经两万多年。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就是老彝文。这并不是空穴来风,甲骨文中有许多刻符与老彝文意思基本一致,特别是用于祭祀的刻符。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上的铭文,大部分已经用老彝文破译。1989年8月,在云南红河州召开的一个彝族学会会议上,彝族作家李乔将他从西安半坡村抄录回来的三十二个甲骨文字拿给一个叫李八一昆的彝族大“毕摩”识读,李八一昆不识汉字,不懂汉话,却当场识读了二十三个字,识读的内容翻译成汉语,意思连贯,与郭沫若等专家的研究结果基本一致。对此,新华社记者撰写了《半坡刻符是彝文始祖》的报道,刊登在1990年11月12日的《人民日报》上。

仅凭此就得出甲骨文就是老彝文的结论似乎为时过早,或许是早期几个民族文化的相互融合也未可知。

使用文字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在古代,绝大部分有自己文字的民族,使用文字的都是当时的统治者,是一种特权,不可能普及到民间。彝文也一样,懂的基本上是统治者、贵族、毕摩。他们用文字记录法典、重大历史事件、重要的祭祀经文、族谱。一部彝文古籍《六祖魂光辉》,记载了彝族先民因为居住地突发洪水,祖先“阿卜笃慕”率领民众逃离家园,在天神“莱耿苴”指引下,来到乌蒙高原上的落雪山生息繁衍的过程。许多年后,他们在落雪山发展壮大,“阿卜笃慕”的六个儿子为争地盘,相互之间发生了战争。为了平息战争,世纪初年,“阿卜笃慕”在落雪山一个铜矿洞前,举行了一个盛大的祭天仪式,借助天神之威,号令他的六个儿子带领各自的部落,从不同方向走出落雪山,去寻找新的生息繁衍地。

这段历史,被称为“六祖分支”。这次大迁徙改写了彝族的历史,也彻底改变了整个彝族的命运。这六个彝族支系不断分化,形成上百个家支,最远的迁徙到欧洲,定居在德国,还有一部分迁徙到缅甸等东南亚国家,其余的分布在云南、四川、贵州、广西等地。

祭天仪式的青烟,还缭绕在巍峨的群山;“阿卜笃慕”庄严的号令,仍回荡在群山之巅;走出大山的六支队伍已经没有消息,他们踩踏出来的道路,像一条一条散落的腰带,缠绕在白山黑水之间,在迷雾浓云中时隐时现。这是他们留在乌蒙高原上永恒的记忆。

其实,“阿卜笃慕”非常清楚,发动这次民族大迁徙,是一次重大的民族分裂,将使他失去对这个民族的统治。从古至今,权力是最具诱惑的,拥有权力就可能拥有你希望拥有的一切,包括金钱、财富、奴隶和漂亮女人。为了整个民族的发展,“阿卜笃慕”放弃统治。钦佩之余,我们还不能不承认他的伟大。

淡漠了亲情的刀光剑影被神谕化解,袅袅炊烟随风而去,月光下悠扬的歌声,消隐在山风呼啸声中……一个壮大的民族走了。森林密布的落雪山,树木几乎被砍光,野兽逃得无影无踪。水丰草肥的草场变得光秃秃的,原来漫山遍行的牛羊如今零零落落。曾经热火朝天的矿厂成了废墟,一个个敞开的矿洞像空洞的眼睛,茫然地仰望着湛蓝的天空……曾经人满为患的落雪山此刻一片沉寂。一些留下来的变得孤孤单单;一些经受不住旅途艰辛的,没走多远,又仍然滞留在乌蒙山区;一些迁到凉山州,以及其它地方的,有的又沿着迁徙出去的路线迁徙回来。

他们一如既往地敬奉山川河流大地,敬奉天神、火神、祖先;他们沿袭古老的传统,使用手工纺织技术,织“火草”布、麻布,做“火草褂子”,麻布衣裳;他们男人爱美,女子也爱美,衣服上,褂子上,都用传统的手工,绣上精美的图案、花朵;他们把男人叫“伙子”,把女人叫“妹子”;他们依然爱唱歌跳舞,在猎猎的篝火旁,以歌舞传情达意,自由寻找甜蜜的爱情;他们仍然养牛养羊,用牛羊的数量来衡量财富;他们放火烧荒,在贫瘠的土地上种植荞麦、燕麦;他们依然把火视为圣物,供奉在堂屋,将火塘作为全族、全家议事,做重大决策的圣地……

他们之中有的又曾经强大,划地为王,建筑城邑,被当朝封为土司。

时代的变迁循序渐进,民族的统一和融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以夷治夷”、“改土设流”、“改土归流”,朝政是最有力的推手。他们大部分移居城市,改汉姓,随汉俗。仍然留在深山老林里的,似乎成了被时代遗忘的一群。封闭、贫穷、落后成了他们无法摆脱的魔咒。

我曾经多次走进这许多彝族村寨进行田野考察,他们的生存状况令人忧心。

好在,随着电力、公路“村村通”政策落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等扶贫政策力度不断加大,他们的生活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四亿年前的喜马拉雅运动还在继续,乌蒙高原还在不断抬升,金沙江大峡谷还在不断下切。峡谷中温暖湿润的小气候曾一度造就了大面积茫茫苍苍的原始森林和茂盛的草场,经受了几次冰河期考验的这片原始森林及草场成为茶树等许多珍稀植物的基因库。然而,森林密布,水丰草肥,溪流潺潺,山花浪漫的盛景,早已经退化,被灾难频发的荒凉所取代。严重的水土流失、泥石流、地陷、滑坡、地震……昔日美如画卷的土地满目疮痍,狰狞的石头裸露在地表……

欧阳江河 书法

我曾经多次经历、目睹地质灾难的发生,参加过灾难救援和灾后重建;我曾经站在金沙江沿岸的山头上,看着对面的山体坍塌……天空中尘灰飞扬,山坡上乱石纷纷,大量泥沙倾泻江中,江水像开了锅,倒掉的树木在江水中沉浮,枝干像绝望的手臂直指苍天……还有我儿时的朋友和熟悉的同志在灾难中死去……我们听不见喧嚣,却能感知大地的悲鸣,山河的哀号。

地质灾难环环相扣,恶性循环,山川大地失去保护层,表面疏松,黄色的沙石裸露在外面,雨季来临,或雨后初晴的日子,滑坡、泥石流等灾难还会梦魇般继续,愈演愈烈。

金沙江的一条主要支流,每年水土流失的泥沙达五千多万立方,一部分淤积在流域,严重破坏流域生态环境,一部分进入金沙江,流进长江,流入东海……

灾难频发的苍茫大地赤身裸体,泥石流河道像一条一条巨大的伤痕从身体上划过。大地破败不堪,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小雨小灾,大雨大灾。一座山头,几年间就从大地上消失,变成一片沙丘。一座距离河面十多公尺的桥梁,几年间就因为河道淤塞,河床抬升被淹没。

世界性的灾难是近年人们普遍关注的焦点,先进的现代传媒将泥石流暴发那一刻真实地呈现在人们眼前。泥沙具下,浊浪翻滚,巨大的滚石在惊天动地的浊流中沉浮。山川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树木被连根拔掉,陡峭的山崖轰然倒塌,平时温顺的河流变得焦急暴躁,……泥石流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大地变得体无完肤……生命之重,如黄沙红土,微不足道……公路、铁路、桥梁、矿山、工厂、田地……一个村庄、一个乡镇、一座矿山、一家工厂、一座城市,瞬间被夷为平地,被泥沙掩埋,变成废墟。

山河大地的悲痛其实就是人类的悲痛。当山河大地的悲痛转变为愤怒,对于人类来说就是灾难,人类是否因此懂得了检点自己的行为?

也许不是单一的原因,或者不仅仅是人类的开发使然。当人们在疯狂砍伐之后饱受灾难摧残,在饱受灾难摧残之后警醒时,这个以铜业为主的行政辖区森林植被覆盖率已经降低到百分之二点三。灭掉持续燃烧了几千年的熊熊烈火,拧掉湿淋淋的记忆中泥沙混杂的水分,只见眼前四野苍茫,光禿秃的山峰,深险的峡谷,支离破碎的山体,浑浊的河流,凌乱的河滩,泥土被剥离的山坡,被阻断的江水河流,危机四潜的堰塞湖……贫穷的越发贫穷。倍受灾难袭扰的乡村,简陋的房屋裸露在山坡。突兀在河床上的市区,被《人民日报》记者称为“被泥石流包围的城市”。

风滚烫,阳光灼人。昔日绿树成荫,水流丰沛,清风爽爽的峡谷,已然成为一条遍地黄沙,满目苍凉的干热河谷。失去绿色保护的大地在炙热的阳光下氤氲升腾,周围的群山成了一座座名符其实的“火焰山”。

老百姓无奈地抱怨,这是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

“道之有道”“道法自然”说的都是自然规律,违反自然规律会受惩罚。而灾难是有先兆,也是有规律可循的。这便是“道”,是“天道”。这里饱受灾难之苦的人们,逐渐悟到了这个“道”,开始警醒,并懂得了人类的活动应该遵循自然规律,遵守自然法则的道理。通过多年的观测,模拟试验,认真总结研究,他们探知了泥石流等地质灾难的成因,掌握了泥石流等地质灾难发生的规律。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他们开始探索以“工程治理与生物治理相结合”的方式,防治泥石流,治理水土流失。

千万年的巨大疮癒,绝非涂抹一点膏药就能治愈。首要的,是要给山河大地披上绿衣,要使脾气暴躁的泥石流变得驯顺。这其实就是一场需要大量资金、人力投入,需要具有超强耐力的、旷日持久的人民战争。干部、工人、学生、家属……全民动员,绿化荒山荒坡,大造人工森林;修筑拦挡坝、排洪渠、谷坊……他们在基础深达二十米,宽达七米的拦挡坝下面创造性地开道门,让泥沙被拦住的同时,水从门里流出去;他们在排洪渠的底部每隔十米、二十米修一个落差二三十公分的台阶,让疯狂的泥石流不断地跌落、下坠,逐渐减缓流速,留住泥沙;他们把一级连一级的谷坊修得像长城一样,在上面开了无数个口,使强大的泥石流流过时,被一次次分割成一股股小流。生活实践中我们都有过切身的体会,许多情况下,小小的创意,就能解决天大的问题。难就难在找到这种创意。

当然,他们所做的这些,与国家的鼎力支持也是分不开的,国家级的“长江中上游防护林体系工程建设”,他们一干就是二十年,吃在荒山住在荒山……国家级的“天然林保护工程建设”,也有近二十年了吧……“退耕还林”,“退牧还草”……这里因受地质灾难威胁异地搬迁的人达十万之众,也需要国家拨付大量资金。有了国家的支持,他们一代接一代,为改造山河,为生态建设不懈努力……这似乎有点像政治口号,不是!他们就是这么干的,贴切点说,到有点像“愚公移山”。

五十年不算长,足以让一代孩童变老;足以让一棵棵幼苗长成大树,变成森林……五十年的前赴后继,这里的绿化面积已经恢复到百分之三十;这里一百零八条具有较强被坏性的泥石流河谷,有的被回填泥土改造成农田、果园;有的被种上树木,变得生机盎然;有的被建成居住区;河床里淤积的流沙,淘洗后变成优质建筑材料,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产业。

人类早期的开发总是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的,我们没有理由抱怨历史谴责前人,也没有理由拒绝担当责任。当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难在其他地方频繁发生,变成世界性灾难,向人们敲响警钟的时候,这里的山河大地已经不再焦虑、暴躁,变得温柔驯顺了。这里的成功,成了其他地方的示范,这里的经验,成为全世界共有的智慧。世界性的泥石流防治学术会议九次在这里召开,全世界顶尖级的泥石流防治专家对这里的成就进行了评估,肯定。这里的一批优秀技术人员,也成了全世界著名的泥石流防治顶尖级人才。

广博的大地,联系着神秘浩瀚的宇宙,形成一个无限大的复杂系统。人类只是这个系统中地球单元的六十多亿颗微粒,也许人类永远不可能完全破解所有灾难形成的秘密,但人类所有治理和预防灾难的方法都必须到大自然中去探索去寻找,人类所有经验和智慧都必然来自大自然的启示。说得更直白一点,人类对大自然的修复,其实是大自然自身的修复,因为人只是大自然生物链中的一环,而不是源点,大自然的存在才有了人类鲜活的生命。

这仍然是“道”,是“天之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