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4000米上的那根“救命稻草”

2020-05-19 15:13王怡然
科学之友 2020年5期
关键词:青藏线格尔木卡车司机

王怡然

就像青藏高原带给人们的丰富想象和可能性一样,行驶在青藏线上的货运卡车也可能会在任何一个角落里停止不前。

在卡车司机们的记忆里,车开上青藏线,等同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拿命换钱”。在这条全长1 937千米,平均海拔4 000米以上的公路上,故障、冻油、车祸、高反、堵车……任何一个意外都会让他们掉进“这个地方会死人”的恐惧里,因为“你不知道救援什么时候能到”。

运气好的话,卡车司机可能要在—20 ℃的车里等待四五个小时后迎来救援;为了让“冻油”的卡车重新打起火来,有人不得不将车上的所有棉衣棉被通通烧光,却也无济于事;有时司机得等上一天一夜,在饥寒交迫里度日如年,忍耐着随时可能致命的高原反应;还有人在那上面等待过三天三夜。

有的人熬过去了,有的人没有

“只有你能帮我,这车多少钱也得修”,“你们要是不来,我今晚就要冻死在这里了”……刘华超和刘华峰两兄弟经常在电话里接到这样的“求救”。“沱沱河补胎”“川渝卡友沱沱河坏车”“五道梁救援嘴子”“五道梁西康打不着火”……兄弟二人的手机通讯录里这样备注着司机们的号码,他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记得路段和车牌号。

自2007年从河南来到格尔木从事汽修行业至今,刘华超在青藏线上进行道路救援将近十年。从起初的“拿钱办事”“赚更多钱”,到后来的“多给人帮帮忙”,道路救援这件事的意义在他见多了生死,并经历了自己的生死时刻之后发生了转变 :“如果人一下突然没了,那都没有留下一点意义。”

像刘华超和刘华峰这样在青藏线上参与道路救援的人还有许多,他们通过即时聊天、视频直播等网络平台的互通,在人烟稀少的青藏线上形成了一张“民间道路救援网”。

在这张“网”中,救援者和卡车司机之间又存在着某种程度的相似和相惜——他们都是在这条“凶险”、甚至被喻为“生命禁区”的公路上讨生活的人。

在高原上讨生活的异乡人

青海省格尔木市是通向青藏线的必经之处,拉货进藏的卡车司机们通常要在格尔木停留,补充物资、配货装车、检查保养车辆,为进藏做最后的准备。

青藏线货运量的增加,催生了格尔木货运产业的发展。许多异乡人来到这里,做起汽车维修、配货、零件售卖等与卡车打交道的生意。格尔木市的昆仑物流园内,每天至少为2 000台以上车辆提供服务,物流、仓储、汽修、汽配、充电站、宾馆、餐饮……一切有关卡车的服务,在这里都能找到。

刘华超和刘华峰兄弟二人的汽修店就在这家物流园里。店里办公桌旁的墙壁上挂着四面锦旗,上面写着“风雪无情人有情”“无私援助,爱心无价”等字样。“都是帮过的人送的。”刘华峰说。这家汽修店本是弟弟刘华超开起来的,五年前他在道路救援中遭遇车祸受重伤,刘华峰“临危受命”,一直和弟弟干到现在。

2007年,17歲的刘华超因为“在这边挣钱容易点儿”,便从河南老家跟着亲戚来到格尔木学习修车。两年后,他去了石家庄一家汽车学校进修,学习修电喷车。回到格尔木后,他便做起了自己的维修店,至今已是第九年。

青藏线上少有人烟,每100千米左右才可能出现邻着国道的村子形成的“落脚点”——这些地方可以为卡车司机提供一些应急处理。但如果车子坏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无人区”,就只能等待道路救援的到来。

青藏线上的道路救援始终是个“难题”。“这边技术短缺,很多司机拿着钱,但找不到能把车修好的人。”刘华超从石家庄进修回来后,不管通过114还是其他途径叫的道路救援,最后总会找到他这里,“因为除了我,这边没人会修电路”。在格尔木开店三年后,刘华超开始小有名气。

“最开始,就是拿钱办事,和司机没什么交流。”最初来到格尔木时,刘华超的想法与每一个来到格尔木的异乡人一样,学门手艺,养活自己。为了赚更多钱,他开始做道路救援,前几次上去,他心里发怵,硬着头皮往上开,“那个路上全是弯儿”。

第一次驶上唐古拉山救援的经历让他至今难忘。唐古拉山海拔5 320米,离格尔木又远,刘华超和司机商量 :“救援费粗略估计也要一万,划不来,要不想想别的办法?”司机说 :“只有你能帮我,这车多少钱也得修。”

刘华超一路走走停停,420多千米的路,开了近一天。抵达时,司机已经出现了高原反应,头晕得厉害,浑身没有力气。

车修好后,刘华超劝他先开下去,司机却想着车上的货,坚持进藏。司机担心车会再出问题,想让刘华超跟着自己开一段儿。

“再出问题怎么办?这个地方会死人的。”司机对他说。刘华超一路跟着他开到了雁石坪,看他吸上氧气,确定人和车都没事后才折返,这趟救援花了四天。

在上面呆的时间太长,刘华超也出现了高原反应,下到五道梁便吐起来,回到格尔木缓了几天都没恢复过来。他算了算,担着危险上去一趟,并不比在店里修车赚得更多。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豪感”。

在青藏线上,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对游客来说,挑一个好时节,呼朋引伴驶上青藏线是一场浪漫又富有挑战性的“冒险”。青藏线将这些想象留给游客,却将它的另一面留给了在这条路上讨生活的人们。

卡车司机们记忆里的青藏线,充斥着孤独、严寒与恐惧。“车在坏之前不会跟你商量。”刘华峰笑道。他认为,即使准备再充足,在青藏线上开车也有无数的可能性。一个配件、一个轮胎,那些原本在修理厂只需要简单维修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在这里,可以让卡车司机们“叫天天不应”。

2018年,在沱沱河附近下坡处,刘华峰曾救援过一对第一次上青藏线的河北籍夫妻。他们的卡车电路出了问题,打不着火,车内也没有柴暖。11月份的青藏线气温降至-20 ℃。夫妻俩通过114打了好几个电话,辗转联系上了刘华峰。四五个小时后刘华峰赶到,夫妻俩一看见他,就搂在一起抱头痛哭。司机握住刘华峰的手不放:“你们可算是来了,可算来了。”

在这条路上,孤独与恐惧被放大,道路救援是唯一的希望,也是卡车司机们试图抓住的救命稻草。

冬天大雪封山,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气温里卡车容易冻油,需要等待道路救援来帮忙打火。刘华峰曾救援过一对夫妻,他们为了打起火烧光了车上所有的棉衣棉被。

冻油时常造成大规模堵车。卡车司机王城记得遇到堵车时,刚“迷糊了一下”,外面就有交警砰砰地拍车门,让他们起来把火打着,不能睡。“车龙”稍微动一下,就要跟上去,慢慢地挪,一夜都动不了几百米。

为了比其他地方“稍高一点”的运价,来自全国各地的卡车司机在这条“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的公路上奔波着。

钱无所谓了,都不容易

劉华超的手臂上有一条蜿蜒的疤痕,那是他救援途中出车祸留下的。

2015年的一天凌晨,在救援回家的路上,刘华超接到花土沟方向一个司机的求救电话。刘华超答应对方第二天一早去救援。第二天一大早,刘华超开车前往。

车很快修好,下午一点多返程途中,刘华超困得睁不开眼,行驶到了对向车道,与对面驶来的一辆超速车相撞,当场昏迷。路过司机来“看热闹”,认出了他是“格尔木修车的刘华超”,帮忙联系了他的家属。

左臂和右腿骨折,格尔木医院“治不了”,他被家人送回老家郑州治疗。在医院治疗了一个月,回家休息了五个月,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了”。

由于伤势严重,医生对他说,严重的话可能股骨坏死,最坏的情况是脚踝截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再站起来。

在格尔木的汽修店也因这次意外被推向未知。店里原本四个学徒修理工,在他出事后走了两个。刘华超也能理解:“他们就是觉得,刘华超这次肯定不行了。”本来在家里做点小生意的哥哥刘华峰和妻子“临危受命”,到格尔木帮他看店。

刘华超觉得,正是那每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半年,让他“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他想起过去几年自己外出救援的经历、依靠救援赚来的钱、救援中认识的那些司机,以及见过的那些苦难。他想,如果自己当时“人一下突然没了,那都没有留下一点意义”。

半年后,刘华超伤好回到格尔木。他开始变得特别“好说话,没那么计较了”。原来,一个配件一百块,对方再怎么讲价,刘华超总是态度坚决,“就是不行”。这之后,司机和他讲价,“八十吧,都不容易。”刘华超同意了,他觉得“无所谓了,都不容易”。

在对待外出救援的态度上,他也有了转变,“少出去救援,多给人帮帮忙”。有人打电话来,他试着电话指挥司机修,修不好,就帮忙联系离对方最近的道路救援。有时,流动的道路救援店也不会修,他电话指挥着救援店修,修好后象征性地收几百块工时费,公里钱则“基本不赚了”。

有一次刘华超接到救援电话,想指挥司机自己修,司机却咬定“我不会,听不懂”,让他来现场救援。一见面,对方就问:“你还记得我吗?”

两年前,这个司机儿子的车也曾坏在附近,刘华超用电话指挥他儿子修好了车,没收钱,那时他就坐在车上。这次遇到故障,他立刻想起了刘华超,想着就算付一笔救援费,也要见一见他。“我知道你不想挣这个钱,但是我一定要给。”司机对刘华超说。

刚开始“帮忙”,他也得罪了很多人。货运部的人找来说:“你在网上发那些青藏线下大雪、堵车的视频,司机都不敢来了,我们货都配不上了!”配件厂的人也埋怨他给司机介绍离得近的流动救援,本来谈好的生意也做不成了。

刘华超依旧“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原则还是帮着司机找就近的、最方便的救援,但平时,他也会做个“顺水人情”,把认识的卡车司机介绍过去,叮嘱“给便宜点”。一来二去,最初有意见的人也开始觉得这是件好事。

我的一切都在这里

2017年,青藏线大雪封山,上面的车动弹不得,堵了三天三夜。司机们在各个青藏线的卡车群里抱怨“车坏了”“高反了”“又冷又饿”……河南平顶山的司机王武周曾在刘华超的店里修过车,打电话试探着问他:人受不了了,能不能上去帮忙修下车?刘华超确认了那边还通车,带着人和物资从公路两旁的“土路”开了上去。

那次救援,几乎所有去青藏线上救援的人都自发行动,“没有人要钱”。他带了几箱方便面和矿泉水,一路走一路发。八块用来打火的电瓶,塞满了救援用的越野车后备箱。

刘华超在上面呆了两天,救援的车多是冻油,他蹲在地上帮忙打火,烤完后油箱去烤前面的,前面刚刚烤化,后面又冻上了。他联系上在五道梁认识的朋友,带了新的电瓶和四壶热水,用水浇着,才把油化开。

这次救援后,这个平顶山的卡车司机每年都要配上货来到格尔木看看刘华超。前段时间见他,刘华超还说:“最近老长时间没见你了。”原来,对方已经不跑青藏线了,这次来是为了看刘华超,专门配的货过来。

很多被救援过的卡车司机,都成了刘华超的“老朋友”。有的司机运了特产来店里,直接把车上的布一掀,要先给刘华超卸一点尝尝。

夏天的时候,刘华超店里常常有来自各地的水果、饮料,大多是过路认识的司机送来的。新疆的酸奶、缅甸的西瓜,还有吉林的司机从老家开过来,专程带了老家的特产菌菇给他。

在这片广袤荒凉的土地上扎根多年后,刘华超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这里”。

家人时常觉得两兄弟在这边工作“太危险、太辛苦”,希望他们用这些年赚的钱回河南老家做点小生意。刘华超却很犹豫,每次都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

他不知道,回到老家后还能否像现在这样发挥着自己的价值。“现在去帮助别人,让自己快乐,也很有成就感。这是我来到青藏线之前没有体会到的。”刘华超说。而谈到他们会不会把这个工作继续下去,继续在青藏线待下去,刘华超说,他会尽自己所能,坚持到不想干的时候。

春暖花开,5月份的青藏线依旧寒冷,刘华超和刘华峰两兄弟仍在坚持,让海拔4 000米上的这根“救命稻草”长得更加顽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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