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轮和栀子花香

2020-06-01 07:46谢胜瑜
家庭百事通 2020年5期
关键词:爱情

谢胜瑜

在上一期《费尔明娜的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一文中,我们旁观了费尔明娜的婚姻真相:出于莫名的原因,她选择了乌尔比诺医生当自己的伴侣。于是,在众人的羡慕中,她和丈夫开启了互相扶持又互相怨艾、互相折磨的一生。这一期,你可能会明白,婚姻如此不堪,她也并没有枯萎凋零。因为,迟暮的邮轮上,有属于她的栀子花香……

费尔明娜和弗洛伦蒂诺登上了“新忠诚号”。

这趟旅行,费尔明娜以女主人和夫人的身份走进了总统舱。在她之前,这个豪华舱有三个共和国的总统在此度过了愉快的航程。站在她身旁的这位内河航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因为一个要配得上她、要得到她垂爱的决心,已经完成了他所有能想能做的事,抵达了人生的巅峰。此时已是午夜,马格达莱纳大河上吹来自由之风。他听到她在默默哭泣,便惊慌失措地问:“你是想独自待着吗?”“如果是,我就不会叫你进来了。”她说。他伸出手摸索着黑暗中的另一只手,找到它时,他发现它正在等待着。

爱情永不能忽略细节。在两只手从心所愿地碰触纠缠之前,费尔明娜从弗洛伦蒂诺送的烟盒里撮出烟丝,自己卷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触碰之后,他们分开。第二天,她一觉醒来,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白玫瑰,玫瑰花瓣上滚动着露珠,旁边是弗洛伦蒂诺写给心上人的信。她看他的信,心跳越来越快,她为自己心跳加快而害羞。她洗澡,让身体散发出花香的气味,然后在明媚的晨光里走向他。他呢?穿一双舒适的白皮鞋,着亚麻长裤和亚麻开领短袖衬衫,戴一顶白色苏格兰帽。看见他在指挥台等她,又如此明显地为她打扮,她的脸颊泛起火辣辣的红晕。她心慌意乱地跟他打招呼,他也跟着慌乱起来……

深夜了,弗洛伦蒂诺俯下身去,想亲吻费尔明娜的脸颊,她却躲开了他:“不行。我闻起来尽是老太婆的味道。”男人的手指在爱人身上循序渐进的时候,他七十八岁,她七十三岁。一直单身的他经历过为数不少的女人;她呢,一双儿女都已成家,她的丈夫于一年多前去世,只不过,两人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夫妻生活。

费尔明娜提到了弗洛伦蒂诺心底比“死亡”两字还恐惧的“老”字!他早年曾想,如果哪天到了要女人搀扶的年龄,他便放弃对费尔明娜的渴望。为了保住头顶上迅速荒芜的头发,没有什么发蜡和生发水他没试过。他在五十来岁的六年时间里,试用了一百七十二种药物。为了配一副假牙,他要求轮船在特内里费港多耽搁三天,但他觉得值得,因为他又可以以完美无瑕的微笑在人群中露脸。爱体面,这是他一生都在建造的爱情圣殿。就像他孤身一人的家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绝佳的爱巢,只为费尔明娜而准备。

男人当为女人做英雄。弗洛伦蒂诺第一次见到费尔明娜时刚刚成年,他会跳时髦的舞,会朗诵伤感的诗歌,还会小提琴独奏。他送电报到费尔明娜家,两人遭遇电光火石的一瞥时,她才十三岁,正读贵族学校的她在缝纫室里朗读课文。第二天早上七点,他坐在一条不易发现的长椅上,等待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孩经过:她着蓝色条纹校服,粗粗的辫子垂到腰间,辫梢上系着蝴蝶结。她天生高傲,走起路来仰首挺胸,这让他赏心悦目,并赋予她无比美好的美德和想象。他给她写小纸条,却又不敢交给她。

神思恍惚地“狩猎”一周后,他终于被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吸引到她身边,坚定地请求她收下一封信。她回答说:“没有父亲的允许,我不能收。”他恳求她:“那就去恳求他的同意,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后来,她收下了他的信,却拒绝了他送她的定情物山茶花。在等待费尔明娜第一封回信的那段时间,他腹泻、吐绿水、呼吸深重、冒虚汗,还常常突然昏厥,仿佛染上了霍乱病。在他被动等待的日子,他妈妈做起了他的爱情导师,告诉他:“弱者永远无法进入爱情王国。女人只会对意志坚强的男人俯首称臣,因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带给她们安全感,她们渴望这种安全感,以面对生活的挑战。”

费尔明娜回给他的第一封信用的是烫着金色花纹的亚麻色信封。后来,她又给他寄来用字典夹干的叶脉、蝴蝶的翅膀和奇异的羽毛。他则用大头针在山茶花的花瓣上为她刻下微型诗句,在信里夹进一缕自己的头发,还用小提琴给她演奏小夜曲,曲名《花冠女神》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爱情在书信往来中熊熊燃烧了两年,他正式向她求婚。费尔明娜大惊失色,把这事告诉了姑妈。姑妈对侄女说:“回答他说你愿意。因为如果你说不,无论如何你都会后悔一辈子。”她的父亲在一只箱子的夹层里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他想不到女儿仅仅因为他喜欢拉小提琴就轻信了一个电报员的甜言蜜语,他要女儿退回情书。费尔明娜显然被这穷小子传染了,她也“病”了:她在苦苦哀求的父亲面前把刀子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无奈,父亲只得带上左轮手枪来到电报室找弗洛伦蒂诺。费尔明娜的父亲恳求弗洛伦蒂诺说:“她需要一桩美满的婚事获得新生,请你别挡我们的路。”弗洛伦蒂诺问:“您跟她谈过吗?我认为她才是有权决定的人。”对方压低的声音充满了寒气:“您别逼我给你一枪。”弗洛伦蒂诺把手放到胸膛上,答:“您朝我开枪吧。没有什么比为爱而死更光榮的了。”

费尔明娜的父亲大败而归。他命令女儿收拾行李。费尔明娜问去哪儿,他答:“去死。”费尔明娜知道情况不妙,出发前躲在卫生间,用卫生纸给弗洛伦蒂诺写了一封告别信。她还剪下发辫,将它装在绣有金线的天鹅绒盒子里,和那封信一起寄出。费尔明娜父亲百密一疏地通过电报告诉小舅子行踪,这一举动方便了弗洛伦蒂诺追踪费尔明娜的踪迹。她照旧可以收到他寄来的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白色栀子花清香的信。他兴奋地在信中告诉她:索塔文托群岛以北西班牙海里躺着一艘18世纪的沉船,上面载有五千多亿金比索和宝石,他要去打捞这座沉船,让费尔明娜在金子池里打滚。他的语气里,溢出来一种愿为女人做贼寇的傲娇。费尔明娜早已听说,大帆船沉在海底200米的深处,根本没人能够到达。她的感觉是:他被爱情之火烧糊涂了。

糟糕的事发生在费尔明娜漂泊一年半结束旅行回到家里后。她穿过大教堂广场时惊艳了弗洛伦蒂诺的眼睛。他紧跟着她,又不想让她发现,亦步亦趋地观察着他最爱的那个人的举手投足。她目不斜视的走路姿势那么迷人,他被她裙摆的窸窸窣窣弄得心怦怦跳跳,被她鞋跟踩响的美妙声音弄得神魂颠倒。费尔明娜完全不清楚“代笔人门廊”藏污纳垢的风俗,她如入无人之境地随性购物。这个懵懂的凡间女子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这可不是花冠女神该来的地方。”然后,她看见了弗洛伦蒂诺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

因为一句话,或许,不只是一句话,画风急转直下。这天下午,费尔明娜让女仆带给弗洛伦蒂诺一封信:今天见到你时,我发现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幻觉。幻觉破灭,“女神”从此遁入现实。而这,正是她那现实的父亲和乌尔比诺医生求之不得的。28岁的乌尔比诺医生给18岁的费尔明娜看病,当时霍乱正流行,父亲怀疑她得了霍乱病,便找乌尔比诺医生看。那以后,乌尔比诺常找理由接近她,他给她写信,又找修女做说客,却只换来她的反感。连费尔明娜自己都意想不到,竟然是她表妹的花痴模样彻底改变了她的态度,表妹说:“我看见他玫瑰色的双唇间两排闪亮的完美牙齿时,曾泛起过想去狂吻他的难以抑制的渴望。”她笑骂表妹是娼妇,却在第二天早起回信说:“可以。医生,去找我父亲说吧。”瞧瞧,决定一个人婚姻大事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就这样,弗洛伦蒂诺被挡在了婚姻之外。得知费尔明娜嫁给了一位门第墣赫的医生时,弗洛伦蒂诺一个星期没说一句话,不吃不喝。他发烧、说胡话还整夜不停地流泪。他如此一蹶不振,他的叔叔很是怒其不争。“我唯一感兴趣的是爱。”他说。“糟糕的是,”叔叔提醒他说,“没有运河就没有爱。”于是,重新赢得费尔明娜的芳心成了他生活中的唯一目标。从在大教堂看到怀有六个月身孕的费尔明娜那天开始,他便下定决心,要赢得名誉和财富以配得上她,他甚至没有去考虑她是有夫之妇这个事实,因为,他想到:乌尔比诺医生是会死的。

思念的苦痛是如此难以忍受。从拿撒勒寡妇开始,弗洛伦蒂诺经历了六百二十二次较长的恋情,什么公园中的女仆、海滩上风情万种的女人,他都照单全收。他最后一个情人只有十四岁,年龄、校服、发辫和欢愉奔跑的方式,就连那高傲任性的性格都和他当年初相识的费尔明娜十分相似。他想在情欲沦陷中忘记失去费尔明娜之痛,最终却发现自己一直都在不同的女人身上铭记和寻找着费尔明娜。这个可怜的人儿,这个经常看到费尔明娜挽着丈夫光鲜亮相的落败者,这个生来就能让寡妇幸福、寡妇也能让他幸福的苦恼者,用他五十三年的浪荡求证了另一个真相:“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幸福的寡妇。”他曾看见她们在丈夫的尸体前痛苦得发疯,恳求别人把自己一同活活埋进地下,以免孤苦无依,可随着他们接受了现实、适应了新的情况,人们就会看到她们获得新生。他坚信,男人若不好好爱他的女人,一个忧伤的寡妇比其他任何女人心里都更可能藏着幸福的种子。

或许正因如此,弗洛伦蒂诺才会穿着丧服颤抖而又庄重地将帽子放到胸口位置,不合时宜地倾诉支撑他活下来的相思之苦。“费尔明娜,”他说,“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那天晚上,他是她关门前送别的最后一个来参加丈夫葬礼的宾客。

“你滚开!”费尔明娜对面前的疯子说,“在你的有生之年,都别让我看见你。”当天晚上,痛苦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祈求上帝当晚就让她在睡梦中死去。第二天清晨,公鸡打鸣惊醒了她,她却猛然发现,她边睡边哭,想得更多的竟是弗洛伦蒂诺,而不是丈夫乌尔比诺。

一年以后,弗洛伦蒂诺心想事成,重获费尔明娜的芳心,再一次印证了自己发现的对一桩失败婚姻来说颇为残酷的真理。这个事实让费尔明娜的女儿失去了控制。“我们这个年龄的爱情已属荒唐,”她叫喊道,“到你们那个年龄,那就是卑鄙!”她觉得浪荡魔鬼弗洛倫蒂诺和母亲结婚有损家庭清誉。费尔明娜二话不说,当天就把女儿扫地出门,且拒绝了所有的调停。她说:“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伎重演,因为我们太老了。”大发雷霆之后,费尔明娜爽快地答应了弗洛伦蒂诺的邮轮出行邀请。

好好爱,不要留下一个忧伤的寡妇!保持了五十三年爱的能力,弗洛伦蒂诺这次动用权力,决定打出标志着霍乱的黄旗,让轮船在加勒比海风中飘荡,永不靠岸。蒙神恩典,他要和费尔明娜在“新忠诚号”上共度余年,继续两个人的爱情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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