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绿唯供恨,花红只笑人。”

2020-06-03 09:35韩府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0年5期
关键词:风尘介子寒食节

韩府

熟悉和关心大同地方史的人也许知道,南宋名臣少章公朱弁在大同曾经生活了十六年,作为一名“羁使”,他在诗作中真实而又委婉地记录下自己的心灵历程。“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某年的寒食节,他就满怀深情地写下这样一首五律:

寒 食

绝域年华久,衰颜泪点新。

每逢寒食节,频梦故乡春。

草绿唯供恨,花红只笑人。

南辕定何日?无地不风尘。

对于“寒食”这一节日,今天的国人多是似知非知,一般都知道这天不动火,只吃冷食;再有些文化的,还知道这个节日与介子推有关系。仅此而已。所以,有必要对这个古老的节日略作介绍,否则就会影响对诗作的理解。关于这个节日的具体时间历来所说不一,或说在清明前一日或二日,或说在清明后一日或二日,也有说就是清明这天的。这是以清明为坐标来定日期的,还有从冬至算起的,“今人谓寒食为一百五日,以其自冬至后至清明,历节气六,凡为一百七日,而先两日为寒食。故云。”(宋·洪迈《容斋四笔·一百五日》)这种算法使寒食节又多了两个别名,一个是“一百五日”,一个是“一百六”,后者其实是“一百零六”而不可理解为“一百六十”,二者只有一天的出入。就其时间长度来说,差距也很大,有过一天的,有过两天三天的,最长还有过一个月的,就是说要在三十天中天天吃冷饭!这一节日的最大讲究是禁烟火,清代民俗学家说,“清明即寒食,又曰禁烟节。古人最重之,今人不为节,但儿童戴柳祭扫坟塋而已。”(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清明》)别的方面虽然差异很大,但关于这个节日的来源,所说却基本是一致的,都是说为了纪念介子推的。相传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在亡命国外的途中无物可食,随行的忠臣介子推“割股奉君”。至其回国登基后,介子推“不言禄”,奉老母隐居于绵山之上。某日文公悔悟,派人找寻子推,因其隐而不现,一时糊涂的晋文公竟然下令放火烧山,以期逼出子推。孰料火灭后,发现子推母子抱树而死。晋文公因此深为愧疚,遂改绵山之名为介山,并立庙祭祀。据说百姓因同情子推的遭遇,相约于其忌日禁火冷食,以为悼念。以后相沿成俗,遂谓之寒食。所以,寒食这个节日就与一位耿介的忠臣牢牢联系在了一起,少章于此日且以此节为题目赋诗,绝非偶然。这显然与他要做大宋的忠臣的抱负是分不开的。“子推”,后人又作“之推”。

诗作起首写道,“绝域年华久,衰颜泪点新。”前二字点明所处的地方,在作者这位南人看来,西京大同几乎等于在天边;“年华久”则是指出经历的时间,显然这首诗不是初来金国的几年所写。绝域,指极其边远的地方。子部有:“不远道里,故能威绝域之民;不险山河,故能服恃固之国。”(春秋·管仲《管子·七法》)“夫绝域不可以力服,蛮貊不可以威摄。”(晋·葛洪《抱朴子·诘鲍》)诗则有:“良人征绝域,一去不言还。”(唐·赵嘏《昔昔盐·一去无还意》)“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清·龚自珍《漫感》)年华,即时光、年岁。南北朝即有文章用此词,“潘岳《秋兴》,嵇生倦游,桓谭不乐,吴质长愁,并皆年华未暮,容貌先秋。”(北周·庾信《竹杖赋》)衰颜,衰老的容颜、相貌。隋人诗道,“秋鬓含霜白,衰颜倚酒红。”(隋·尹式《别宋常侍》)唐诗自然更是不胜枚举:“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唐·王维《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衰颜动觅藜床坐,缓步仍须竹杖行。”(唐·杜甫《寒雨朝行视园树》)首句整体是说:在西京这块边远的异国土地上住了太多年了,到寒食节里,我苍老的脸上不觉挂满了刚刚流下的泪珠。虽然首联按格律并不要求对仗,但作者有意无意地用了一个对偶句,那个“久”与“新”二字相对,前者说明时间长,至少在感觉上时间很长,后者则表现泪是因这节日适才流出的。作者之所以在寒食这一天如此动情,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自己和介子推一样是位不折不扣的忠贞之臣。

“每逢寒食节,频梦故乡春。”第二联写得看似平易,然而却很打动人。作者说,不止是今天,每年过寒食节的时候,我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梦到家乡。历来有十里不同风的说法,更何况这是江南和塞北的两国,而且是边远的敌国,那风俗差异太大了。少章公的梦中出现的是什么场景呢,也许就是“纸钱灰入松楸梦,饧粥香随榆柳烟”(宋·朱弁《寒食》)吧?俗谚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频频梦见,无非是说对祖国对故园的思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那真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近代学人观堂先生说得太好了,“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毕竟是暮春时节了,虽然西京地处塞上,也依稀有柳绿桃红了。然而,在羁臣少章公的眼中,眼前的一切美景都变了味道,都成了引他伤心的因素:“草绿唯供恨,花红只笑人。”如茵绿草给予诗人的,只有遗憾和不满;盛开的红花也仿佛在嘲笑他这位“楚囚”似的。这一联与杜工部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唐·杜甫《春望》)的名句遥遥相对,既有相同之处,又有相异之点。同处在于都因情绪的激愤而使感官乃至心理有些变态,异点在于少章公写得更为平淡而又深沉。上名的“唯”、下句的“只”都是一种强调,加重了语意和语气。

眼前这异国,不,敌国的春景是那样的不堪入目。诗人心中最大的愿望是:归去。于是,诗中便写道:“南辕定何日?无地不风尘。”上句是自问,下句是自答。南辕,指车辕向南,驾车南行。此词最早见于《左传》,“令尹南辕反旆。”(《左传·宣公十二年》)后人有注:“回车向南。”(魏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唐代杜工部有诗曰,“若冯南辕吏,书札到天垠。”(唐·杜甫《别蔡十四著作》)清代学者仇兆鳌注释道:“夔在长安之南,故北来者为南辕。”(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宋人笔记有,“钦州有天涯亭,廉州有海角亭,二郡盖南辕穷途也。”(宋·张世南《游宦纪闻》)风尘,本指被风扬起的尘土,其引申义颇为丰富,本诗中比喻战乱、戎事。正史如《后汉书》有例:“设后北虏稍强,能为风尘,方复求为交通,将何所及?”(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班固传下》)唐诗用例极多,仅遭遇了安史之乱的“诗圣”笔下所见即非止一端:“风尘苦未息,持汝奉明王。”(唐·杜甫《蕃剑》)“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唐·杜甫《谒先主庙》)其他人如,“京洛风尘后,村乡烟火稀。”(唐·李端《代村中老人答》)直至近代此词仍在使用:“臣窃观古今史籍所纪,及近岁自庚子至於庚申二十年中,每有边竟风尘之忧。”(清·王闿运《陈夷务疏》)此句是说: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南边的祖国呀?举目四望,遍地都是不熄的烽火,眼下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流露出的是不尽的失望之情。

欣賞完少章公的这首五律后,笔者的一个明显感觉是:他的功力深厚,能够举重若轻,仿佛一位内家拳的高手,让人看着全不着力,但其艺术感染力反而更大。在此之前,笔者也在解析其他人的另外几首诗词,比较之下,少章的这首诗用典最少,甚至很少有冷词僻字,——他的诗似乎给今天的任何一个普通人读起来也毫不困难,只是那么娓娓道来,但平易浅显的字面下涌动着的是汹涌的感情波涛,这种控制中的感情、含蓄着的力量,给读者的冲击反而出乎意料地强烈。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一方面是因为诗人感情真挚,另一方面也决定于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就是说,他把世界上最动人的真情实感和娴熟老到的文学手段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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