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

2020-06-11 00:32郭平
读书 2020年6期
关键词:专业设计

郭平

日本书法圣手良宽说过,他平生最不喜欢书家的字、诗人的诗和厨师的菜。此话颇可玩味。

书家的字、诗人的诗和厨师的菜,应该都是当行本色,所谓专业。什么事情一旦做到了专业,在某个领域便会有超乎常人的气质,踏实、自信,事情会得到品质的基本保障,人则因此而气定神闲进退自若。这当然是好事。

但是,什么事情一旦成了专业,业变得专了,便难免会在事与人两方面都出现问题,不免流于套路和匠气。

比之于专业文学作者写的书,自己另有他业的作者,其文字往往有一种共同的特质,都特别质实。因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见多识广,信手写来,既敏灵又从容,特别有把握和分寸。有一种“洞穿”的力道。如果这位作者有更广大深细的对人间世的关怀,那么,他所写的“事”便会随而有“情”,他文字的“事情”便会既有事理的抓手又有心绪的温度,有了“人文”的味道。既清晰又茫然,既洒脱又焦虑,既谦卑又自重,既快乐又孤独,便会特别有耐人咀嚼的滋味。

陈卫新是一位建筑设计、室内设计师,在业内颇有盛名(比如南京先锋书店的设计即出自他之手)。他的设计不那么表现,温和从容,看也好,进去也好,完成购物、住宿、饮食等目标,是一种舒服的感觉。“设计”甚至会被忘却。借用司空图《诗品》中“含蓄”的说法,这是一种“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

这与陈卫新深爱文学写作关系密切。

前两年我读陈卫新的随笔集《鲁班的飞行器》,觉得他跟文学专业的人写出来的东西不一样。这次又读到了《在时间的河流上》,这种感觉又得到了加强和扩展。

陈卫新的文字富有诗意。古人说,文以气为主。气,就是呼吸,就是吐納。平时一个人关注、琢磨什么,想要表达和建设什么,是决定人和文的关键。从这一点来看,陈卫新的纳与吐就显得突出的广大与博杂,因为他不是从书本到书本,而是要造出具体的事物来影响我们大家的空间,这就注定是及物的。因为专业能力强、水平高,他的及物就显得特别透辟且松阔。他在想法和实现之间反复研磨,情思就会在巨细之间大幅度地跳跃腾挪,有一种沉醉不合而又轻盈飞动的样子。把具体而微与虚廓辽远联系起来,把历史与现实联系起来,把内心与万物、万众通达起来,由此及彼,水流花开,有了一种“通感”。诗意因此而来。

在《最近的乌江》一文中,他写道:“生命之中无数卑微的物件,在布满裂隙的社会语境中,似乎成为一个一个抵抗现代化的象征,让人在关注当下、关注时代潮流的同时,忽然发现自己有可能忽略掉了什么东西。”这样的疑问与深思,来自文化思想积累,以及对存在过的历史的敬意。所以他会小心而坚定地想,“许多时候,在新的事物并不清晰的情况下,我情愿相信旧的从未走远”。所以他会准确地将《红楼梦》中的“沁芳”与《西厢记》中的“花落水流红”联结起来。同样,也正因为知识、修养的深厚,在已经有众多个人见解的同时,他会恭敬谦卑地袒露他尚未深知的东西。“许多时候,思想比身体更容易跌落深渊。”(《他乡即故乡》)一个懂得很多的人产生了疑问,一个清晰明白的人有了疑问,这是真疑问,也是真情怀。

在《聊寄一枝春》中,陈卫新谈他的云几项目的设计,既受到宋人沧浪亭借水的启发,受到苏轼《枯木竹石图》的启发,更将云几所处环境做了贴切而颇具诗意的阅读。他说:“世事如野马,每一件都有笨拙的蹄子,它们走过草地并聆听泉水的声音,声音回旋而上,更像是草尖上加速的飞虫。中国人喜欢由小及大、由近及远的哲学,所以,设计一个隐身山林的空间,一方面,有着关乎世俗的偏见与理想,另一方面,还要有时间交给空间的无限可能,几颗星星或者一群萤火虫。”因为有厚积,才会有灵巧的联想和借用。

陈卫新似乎既长于用显微镜,又长于用望远镜,既会用标准镜头,又善于用超广角镜头,加上内心对美的不合,他的维度下出现的画面和思考就有一种叠加感和穿透感。“也许,所有的生命都可理解为一根草、一滴水,独立时具象,并列时无形。真实的建筑也是如此,在一座称得上古老的城市之中,存在的价值在于对彼此的尊重,新对于旧,旧对于新皆如此。懂得谦卑,懂得安静地站立,如同黑暗之中,被历史巨人的目光凝视。”(《大戏院》)而对于滋养他甚多的历史,陈卫新有一个非常有洞见的表达,“历史就是这样,靠得近时往往不以为意,离开远些又不知如何是好”(《扫雪》)。这个表达的深刻在于他指出了一个通常的毛病,即对于历史,人们靠近时往往不以为意,过后又总好像都明白似的。能够有这样的对历史与现实的看法,与他的专业有关,他的“在场”感比我强得多。

陈卫新的思维一直处于动荡的状态,这是思想与联想交互的作用,也是他的观察方式决定的。他似乎有点像一个敏感的少年,有点生活在别处、生活在他时的意思。他的散文随笔往往意识活泛跳跃,特别像诗歌的轻盈迷离,有的时候又有小说的力道,特别有张力。比如《杂记》之八中写道:“三六九金舂锅贴七元五只,饱腹无非开口。昨天站在老门东说:‘可怜花香处,水寒犹抱舂。,不知道五板桥的石板早已断了一条,八指头陀见过竹篱下雨打桃花,所以不笑。听隔壁桌子讲话,一个妇人对着孩子讲道理,很有意思。”从写作技巧上分析,这段文字很有说头,但它其实不是技巧,而是陈卫新的意识状态。生活、诗歌、建筑等等,时刻在他脑子里回旋不已。在这种状态下,决定他成就的,几乎是碎片时光,是他自己说的“顺便”。而碎片,其实才是完整的。否则一切太完整,诗住在哪儿呢?

陈卫新的整个状态,就在眺望与回望之间,心在不焉而又深情不合。如果说海是海岸线描述出来的,海岸线描述出了不同的海,那么可以说陈卫新的设计是海,他的修养、生活趣味、他的诗文就是海岸线,蜿蜒而绵长,造就了他的海的美丽。

面对自然与历史传统,陈卫新总是警觉而谦卑的。敬畏、审慎和节制给他带来不一般的力量感。“人太渺小,人生之路,每一个前行的人都怀疑新鲜的小路,但又总是相信捷径。这很可怕。”(《聊寄一枝春》)因此,要在这个世间造出向所未有的新事物时,陈卫新总会十分理性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和想法,尊重“存在”,让远超自我的事物呈现它们原有的形容和风采,让物我形成富于意义的交流。“我不喜欢在项目里用昂贵的物料,我相信,充分利用原有的存在就是一种生机。我怀疑用照片表达的空间,我相信人行动其中的真实体验。一位偶然相遇的过客,他不会知道一座山或者落日消失的方向。从时间之中的空间概念来说,假如,紫金山依然还留有几个自然村落,山道上的那团红色的光晕是不是会更加饱满呢?”

不妨把这样的问话视为对一种深在感觉的肯定,或者,是对无限启示的一种依恋。

这本书中我最喜欢的一篇文章是《动物园的爱情》。这篇文章虽然无一字谈设计谈建筑,却是事物与情思构成的“建筑”:

世界上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譬如走一条不知名的路,譬如谈一场不合时宜的恋爱。不是不想选择,而是根本没有发现那是一道选择题。就像你问我的,一个学设计的人为什么会在一个动物园里工作。那天下午,我沿着那条堤,越走越深,也就越走越低,低到我发现一朵特别明亮的荷花出现在我肩膀一侧的斜上方。那朵荷花背后的天空是多么蓝啊,蓝得白云显得更白了。眼前的那块空地,足有篮球场那么大,周围的土湿湿的,似乎随时有淹没的可能。

心跳得好快。

也就是在那里,我听到江水的声音,非常清晰,还有江上轮船的汽笛。当然,我也想到了你。

陈卫新的建筑设计和文学作品其实是二位一体的:一切美好事物中可能具有的神示的敏感与创造美好的平易且不乏神圣的意愿,融合了微小与宏大,联结了切近与辽远,浑融了事物与情意。他的散文和建筑设计都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在让我们抵达的同时又开始出发,在无限接近的同时又不断地远离。

爱情、艺术、生命,不都是这样的吗?

(《在时间的河流上》,陈卫新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二0一九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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