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独行者

2020-06-11 00:32石海毓
读书 2020年6期
关键词:艾比大漠荒野

石海毓

“这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大漠孤行:荒野一季》(Desert Solitaire:A Season in the Wilderness)开篇第一句这样描写沙漠。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爱德华·艾比(Edward Abbey,1927-1989),以描写美国西南部沙漠的宁静与壮美而闻名,他的代表作《大漠孤行》出版于一九六八年,以其有关自然与人类和谐共处的新观点以及独特的文学魅力,引起了很大反响,被誉为美国自然文学的经典之作。艾比一生共出版著作二十余部,包括以西部荒野为背景的小说和自然散文集。他将保护荒野作为自己的责任,试图通过自己的作品唤醒人们对荒野的热爱和保护。

爱德华·艾比一九二七年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的阿勒格尼(Allegheny)山区,父亲是农民,母亲是教师。深受热爱自然的母亲以及偏爱惠特曼的父亲的影响,艾比很小就对自然满怀感情,而美国西部的大自然更是艾比一生的挚爱。上中学时,艾比曾用搭便车的方式游览了美国的西部:从宾夕法尼亚州到西雅图、北亚利桑那,最后到新墨西哥州。西部的沙漠和峡谷深深地吸引了艾比,他第一次感受到沙漠的魅力:“……一片充满了新奇和激情的土地。裸露的岩石形成的峭壁和山峰,黑色而古老的火山核以及广漠沉寂的旷野,都聚集着炽热、色彩和无法理解的意义。天空中飘浮着几片纯洁而轮廓分明的云彩,生平中,我第一次感到获取了对西部——一个实在与虚幻成为同义的地方——最丰富的想象力。”(《大漠孤行》)这次旅行使得艾比在美国西南部那片干燥的不毛之地找到了自己的伊甸园——一个充满魔力与力量的神奇又美丽的地方,一个仙人掌、蛇和秃鹫的家园,一个纵横着河流、拥有无数峡谷和史前火山遗迹的沙漠地带。从此,艾比的一生与沙漠结缘,为无声的沙漠代言。

从一九五三年开始,在接下来的十五年中艾比得到国家自然保护公园的工作,在犹他州的沙漠和峡谷中做季节性公园管理员。这份工作使得艾比有机会独自一人身处沙漠,体验沙漠的虚无与壮美,与荒野的宁静和壮观的景观相比,艾比对“二十世纪美国的科技、都市生活和工业化的东部产生了反感。他痛恨那种盲目性的发展与进步,视之为虚假的、不光彩的、破坏性的行为”(程虹:《寻归荒野》)。从一九七五到一九七九年,艾比又连续在几个国家公园担任火警瞭望员。艾比一生中一共为美国国家公园工作了十七个工作季,每个工作季少则三四个月,多则半年,这样的工作体验也为艾比的创作提供了素材和激情,他的作品中充满了对西部荒野的热爱和对现代文明的批判。

艾比成为越战后的美国首先关注自然环境与人类生活质量关系的作家之一。一九六八年,艾比的代表作《大漠孤行》问世,其时正值美国环保运动勃兴,诗人班瑞·洛佩兹(Barry Lopez)声称艾比“将人类本质的自相矛盾放置在沙漠这块基石之上并寻求答案,因为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们中的许多人甚至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在《大漠孤行》中艾比首次阐明了在国家公园中开车旅游带来的威胁,一方面,艾比将开着车的旅游者视为对神圣土地从事破坏活动的人;另一方面,又将其视为依赖于汽车而拒绝走出汽车的受害者,他们没有享受土地,没有爬上有着蝎子、蛇等各种动物的沙石的体验。通过艾比的文字,读者不仅首次了解到那些冒犯自然的行为,而且使得许多人培养出对沙漠以及现存荒野中所展示的美丽、脆弱和永恒的兴趣与欣赏。在艾比的笔下,沙漠的美超越了人们的普遍认识,呈现出丰富多彩、灵动活泼而又充满意义的一面:

……今天,没有旅行者,没有宿营者,也没有闲逛的人来到沙漠中的这个地方,有那么一刻我意识到我完完全全是一个人。

黑黢黢的云在头顶星星的地盘上游走。通常醒目且并不遥远的星光中闪烁着冰冷——蓝色的、祖母绿的和金色的光辉。远处,在我面前向南、向东、向北伸展的拱石、悬崖和岩石失去了落日玫瑰色的余晖,变得柔和,难以捉摸,笼罩在无名的也无法名状的紫色中,这颜色像是从它们的表面发射出来,而不是覆盖其上。

《大漠孤行》对艾比的事业很重要,不只是因为书中鲜明的环境主题,还在于艾比的写作才华首次以散文的形式展现。有评论说:“……当艾比寻求我们这个时代存在的本质时,在更高层面上,他代表了全人类。”因为对美国西南部沙漠富有魅力的描写,他在美国自然文学界获得了极高的声誉,被称为“西部的梭罗”。

在沙漠中,艾比意识到沙漠自有其独特的生命系统,支撑着各种生命的生存,艾比尊重所有生命,倡导所有生物拥有平等权利。艾比的这一思想深受阿尔贝特·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1875-1965)敬畏生命伦理观的影响。一九一五年九月,施韦泽在非洲行医期间,顿悟形成“敬畏生命”的伦理学,从伦理的角度对一切生命的平等权利进行了阐述。施韦泽指出,只涉及人对人关系的伦理学是不完整的,也不可能具有完全的伦理功能。敬畏生命伦理区别于以往伦理学的关键点就在于它的对象不仅仅限于个人、家庭与社会,而是扩展至生物、自然与宇宙。虽然人仍然是行为关系中的主体,但其外延与内涵都得到延伸,形成了一种敬畏前提下的生命共生的依存关系。

艾比在日记中写道:“我真的认为如果人类的生命是神圣的,那么所有生命都是神圣的——或者都不是神圣的。”“如果地球和动物是有价值的,那么每一个生于地球上的男人和女人、每一个动物都拥有继承地球一部分的权利,享有它的资源,享有对它的自由空气、海洋、山脉、沙漠和日出的继承权——这意味着某种社会主义、社会正义、经济民主、去中心化、义务、合作,以及一个空间广阔的联邦,在这个绿色理想国中所有公民都有足够的空问。”艾比认为存在的自由和权利属于每一个生命,无论它以何种形态存在,都平等地享有自然的馈赠和大地的恩泽。“我喜欢各种形式的生命,甚至包括细菌、小虫、昆虫、蝎子。”艾比曾说如果人类愚蠢到要毁灭自己的生命,大可不必剥夺其他生命的利益,即使地球上没有了人类,地球也仍然会是一个宜居之地。“我确实不知道狗、野生动物或是小鸟有着怎样的意识,但在我看来它们都很享受自己的存在……”它们并不梦想着天堂或是某种技术理想国,它们只是履行生命的日常事务——繁殖、筑巢、找吃的。艾比很欣赏这些。即使是世人眼中无比荒芜的沙漠,艾比也看到了它特有的魅力与自身存在的价值:“对我而言,沙漠令人鼓舞、令人振奋而又十分严苛。我无意睡眠或放松进入玄妙的梦乡,相反,我感到自己的视觉、触觉、听觉、味觉和嗅觉被充分调动起来。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植物、每一粒沙都存在着,为自己存在着。……正午是重要的时刻,沙漠赤裸裸地展现着自己,不带任何意义,只有它本身的存在。”(《大漠孤行》)艾比诗意的思索很快成为一些国家政策的借鉴,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九七二年的报告《为了未来的国家公园》,其中一些政策后来得以施行。艾比向人们传达了这样的事实:沙漠充满了力量和神秘的希望,沙漠作为自然的一种形态、一个组成部分存在着,具有其存在的理由和价值,不是为了人类的福祉,不以人的意志为其服务对象。沙漠不只是为人类提供審美的体验,这里更有其独特的自成体系的微生态系统,沙漠干燥的表层下面有着超出我们想象的神秘世界,在那里,微小生命以其独特的方式生存、繁衍着,这足以使沙漠在自然界中拥有一个合理席位。

在沙漠的生存体验中,艾比认识到物种的丰富多彩对生态系统的重要性,他进一步指出,如果多样性能够得到保护,那么以人类为中心的秩序必将转变为以生物为中心。大自然的各个部分由相互依存的个体紧密地联结在一起,编织成一个存在之网,一切事物从本质上融为一体,如同人身体内各部分一样。由此可见,保持生物多样性就是保护机体的各个部分,一个物种的消亡就意味着机体的残缺,物种失去得越多,作为整体的自然生态就会越不健康。因此,艾比珍爱自然界中的一切动物与植物,无疑,也包括他深爱的沙漠中的各种生命。

艾比在沙漠中独自一人探险时,距离他住的营地大约一英里的地方有一窝郊狼,他不想把它们吓跑:“我们需要郊狼,拱石国家公园急需它们。就整个国家而言也是如此,比起我们对更多的人或者驯化的狗的需要,我们更需要郊狼,人口已经极度过剩。”(《大漠孤行》)生物多样性对地球生态系统的平衡至关重要,此外,保持每一个物种的合理数量也同样重要。一个物种的数量超出合理的临界线就会消耗过多的资源,就会危及其他物种的生存,进而影响到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与健康。其实,即使是人类眼中凶恶的狼也拥有自觉调节种群数量的能力:食物丰饶的年头,它们就会多繁殖一些,食物匱乏时,它们就会自觉地节制繁殖,以此来控制数量,保持平衡。

艾比独自一人在沙漠中也会感到孤独:“当‘独自一词变成‘孤独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进入了监禁时期,头脑被束缚得如同热天房车内部一样让人难以忍受。”为了摆脱在沙漠中的居住场所(房车)的禁锢与闷热的双重煎熬,艾比更多地在露天活动。“晚上,我可以在除了我和星星之问的空间外别无他物的情况下睡觉,认识到我不会错过其中任何重要的事物使我倍感安慰。……我把饭菜拿到外边,在燃烧的松树旁进餐,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更多的我有生之年无法探索的沙漠和山脉,我被邀请来凝视一个大得多的世界,一个延伸到过去和将来,没有任何人类所知的界限的世界。我脱去鞋子将脚趾埋在沙中,我和这个更大的世界交流着,一种愉悦的感觉带来了平和。当然,我仍然是一个人。……人融入蓝天,消融在山之外,我感觉(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人不会找到或需要比自己更好的伙伴。”(《大漠孤行》)在自然的怀抱中,艾比感受着自然,领悟着生命,这是在现代文明喧嚣的都市无暇顾及和体会的。

在艾比看来,“荒野(wilderness)这个词本身就是音乐”。“对荒野的热爱不仅仅是对不可及的事物的渴望,对荒野的热爱还是一种对土地忠诚的表达,土地养育了我们,是我们所知的唯一家园,我们一直需要的唯一天堂。但愿我们有慧眼能够看到。”(《大漠孤行》)然而,艾比笔下的天堂不是人们所说的圣人的天堂,这里有蝎子、苍蝇、蛇、怪兽等动物,沙尘暴、火山和地震等灾害,以及细菌、熊、仙人掌、洪水、流沙,当然,还有疾病、死亡等。艾比所写的以及希望赞美的天堂不是“极乐与一成不变的完美的花园,而是此时此地我们身处其上的实在可及的真实的大地”(《大漠孤行》)。艾比将生命与大地视为一个整体,认为所有那些热爱土地、热爱地球的人都属于大地,把自己交付于它,最终回归于它,死后的身体回归大地是融入自然整体的另一种方式。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惧怕死亡的过程,惧怕疼痛和痛苦的煎熬,但是我不怕死亡。大地供养了我半个世纪;我亏欠大地一餐——那就是我的身体。”对于死后自己身体的处理,艾比主张要放在货车上运走,死后尽快掩埋,在自己的私有土地上挖坑埋葬。赤着身,不要涂防腐香料,不要棺材,只要一个朋友用锤子钉成的松柏盒子,或是一个旧睡袋、一块防水布。如果所选择的地方岩石过多无法掩埋,那就堆上足够多的沙子和石头来防止郊狼撕碎他的身体。艾比希望自己的身体为仙人掌,或是悬崖玫瑰,或是山艾树等植物提供养料。通过这样的方式,艾比回归了大地,融入自然,成为生态系统中维持能量循环的一部分。

在艾比看来,对于美国西南部(美国梦的中心地带)的破坏不仅是对自然犯下的罪过,也威胁到美国的精神资源和自由。艾比认为真正的人类自由、经济自由、政治自由以及社会自由都和人身的自由、足够的空间和充足的土地联系在一起。因此,艾比警告人们,一旦荒野消失,自由也将处于危险境地。

艾比借由书写自己在沙漠中的亲身体验向读者揭开了沙漠的神秘,让人们看到沙漠的生命景象,同时呼唤人们对荒野的珍视。艾比在文学上的成就是卓越的,他的许多作品成为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象征性再现。他帮助人们改变了对沙漠的传统看法,呼唤新一代美国人认识真实的沙漠,即沙漠的独特与珍贵不在于它所显露的部分,而在于它所缺乏的东西,它的价值就在于它的漠然与虚无。艾比成就的另一方面还在于他对生态中心主义或深层生态思想的贡献,贯穿艾比大部分作品的思想是:自然不是为了人类而存在,自然是为了其自身而存在。艾比的作品中对哲理的书写也是他的成就之一,艾比不是作为一个哲学家,而是作为一个爱好者、一个捍卫者去写普通读者能够理解的哲思,他将环境伦理写入作品,他关于人类保护自然权利的观点的提出远远早于环境伦理学和深层生态学。

沙漠就在那里,人类不必时时造访,却应该始终保持向往。

(Edward Abbey,Desert Solitaire:A Season in the Wilderness,New York:Ballantine Book,1971;David Peterson,ed.,Confessions of,a Barbarian:Selections from the Journals of Edward Abbey,1951-1989.Boston:Little,Browm,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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