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红玉

2020-06-19 08:44张月寒
读者·校园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同班命运奶奶

张月寒,留学英国,著有散文集《一个人的喧嚣》、长篇小说《花若瞳》。在知名媒体开设专栏《轻话题》,有个人公众号“月寒轻话题”。

红玉应该算是我的发小。我们从小生活在一个大院里,小学、初中也是在同一个学区上学。

她应该算是我们那座城市的小家碧玉式的姑娘,却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有一次,我去红玉家。那是冬天的午后,我看见她发红的小手浸在厨房冰冷的水里,正在洗碗。就在我感到吃惊的时候,红玉的奶奶走进厨房,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开始责备她。我回避目光,不想让她难堪,但突然听见“啪”的一声——红玉奶奶的手,很重地打在了红玉瘦削的后背上。她是极爱面子的,于是一声不吭,希望用顺从换取她奶奶离开,尽快将这一丑事掩盖过去。然而她奶奶偏不走,反而骂骂咧咧起来。冬天的午后,很多人都在午睡,她奶奶尖酸、洪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单元楼,异常清晰。终于,我还是看见泪珠滑过她清减的面庞,直滴到面前冰冷的水里。

那并不是她自己的家,而是她爷爷奶奶的家,所以她算寄人篱下。他们一家三口的户口一直挂靠在她爷爷奶奶家。因此,她得以和我在一个大院里生活,得以和我在同一所小学上学。那种寄人篱下的经历,是她成长阶段最痛苦的印迹。

所以我想,这可能是她后来才那么急着结婚的原因,因为急于寻找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

除去家庭环境的原因,红玉坎坷的命运在她小时候看琼瑶电视剧的时候,或许就种下了种子,然而更多的是,我觉得后来的她有意识地用“电视剧症”,来逃避现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强烈地将自己笼罩在一种“我的人生是电视剧”的幻觉之中。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一个活生生的“人”交流,而是在帮一个演员对台词。她用电视剧化的语言,进行日常交谈,但又缺乏电视剧的情节感,因此既不有趣,也让人和她产生了距离感。她说的事情或许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但当她向你转述的时候,却用她有限的语言能力和夸张的少女气,反将其加工成了拙劣的偶像剧。所以那时大家都觉得,和她对话,就像在和一个假人交流。

从小时候一直到少女阶段,她是有过某种俏丽形象的。眼睛大,脸型标准,是我们那座城市标准的“陋室明娟”。因此,我现在回去,她总喜欢和我回忆她的小学、初中时光,因为那是她的“鼎盛时期”。她在学校里的交友标准也有着那个年代班花的交友特色——只有一个固定的同班女性朋友,而且那个同班女性朋友一定要外表不如她,并甘愿做她的陪衬。整个小学时光,我听她谈来谈去的朋友似乎只有一个叫绿蜡的,和她同一个班,其貌不扬,肤色极黑。然而她一直不愿透露的是,绿蜡的家底颇为殷实。在她们小学毕业时,我和她去过绿蜡家一次,她家位于这座城市一条疏朗的街上,虽然是老房子,但质量极好,打开门,长长的走廊上,左右两边至少有八九间房。

红玉就是这样,这也是她小家子气的表现:一直喜欢隐藏同性的优点,又一直在暗中和她们进行比较。我想这是不是她“电视剧症”的由来——正因为一切比不过别人,所以她才在潜意识中将自己催眠,把自己的生活编织得像电视剧。但在现实中,我们都知道她其实“下沉”得很深了。并不是说她过得不好,而是过于逃避现实,其实就是某种程度上的不勇敢、不作为。她确实遭遇了先天的不幸,但可惜的是,我从未见过她与命运抗争,努力改变过现实。如果说作为小孩子,当时我们唯一的“武器”就是读书的话,那对于红玉来说,改变她自身命运、受到家族不公平待遇的唯一出路,也是读书,但我从未看见她在读书上用功过。她太早发现自己漂亮,心思并不在读书上。我无数次发现她在语文课本下压着同班男生的情书,面前放着一面小镜子,时刻照着自己的容颜,摩挲着陌生男孩的情书,或者呆呆地望着窗外。一个下午甚至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红玉不是古代的小姐啊,她過早地将改变自身命运的希望寄托在异性身上,寄托在自己的外表上,于是到现在,她的命运还没有被改变。

后来,我回国,有一次过年回去见她,却发现彼时和我吃饭的她,已然不是少年时的她了。

在我们共同成长的城市里,我和她寡淡地逛着街。她说话时嘴一撇一撇的,很有鲁迅《故乡》里形容的“圆规”的那种世俗感。这么多年,她经历了读中专、就业难、去江苏小工厂打工、被车间机器切断小指(幸亏接了回来)、相亲以及差点被迫嫁给一个比她大很多岁的猥琐中年男子后,终于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但是,丈夫突然因为脑梗离世了,只有三十出头。

当一个人过于悲痛时,外人反而不敢说什么了。吃完饭,我悄悄把账结了以后,也只是一味地顺着她说。她仍在说着小学、初中时代的那些事,主要是她被男生追求的历史。那些事都是在我小时候就已经听她讲了无数遍的,但我仍耐心听着。

好多谎言我都能戳破,可是我没有。我知道,那些或许是她仅存的美好记忆。我也知道,这次聚会是她好久未得到的喘息、休憩机会。丈夫去世后,她要独自带大儿子,一直在我家乡那座省会城市里找不到高收入的工作,只能辗转做各种零工。帮人家卖过衣服,在复印店打过工,也去超市里做过理货员和售货员。

我们童年的脉络,至今已经很清晰了。无论任何人的生活在外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真正的冷暖,都只有自己知道。红玉的前半生,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是这样,但让她自己来说,有可能又是一个全然不同的故事。

少年时代,纵使回忆起来微有酸楚,但它的基调,仍是清澈、美好、纯真的。我们的过去造就了我们的现在,但我们的未来,则应抛开一切负担,去创造属于自己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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