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乎?讽喻乎?

2020-06-24 14:06陈学勇
名作欣赏 2020年2期

陈学勇

摘要:小说《杨妈》主题诠释多有歧义,本文于同情、歌颂劳动人民的流行看法外,认为是对人性尤其是女性弱点的讽喻。小说体现了凌叔华一贯的闺秀派温婉风格。在20世纪30年代文学以颂扬无产者为时尚的思潮中,可见出凌叔华的《杨妈》别树一帜。

关键词:凌叔华《杨妈》讽喻温婉

《杨妈》算不上凌叔华小说中的名篇,然而常为研究者津津乐道。或许是凌叔华小说写惯“高门巨族”的太太、闺秀或女学生,这篇描写底层民众的作品便以其稀见而受人瞩目。作品缘起几个文人在胡适家里的一次聚首,他们有凌叔华、陈西滢、丁西林、徐志摩。在座的说到北京大学教授高一涵家保姆的酸辛,都觉得可以写成作品,小说、剧本、诗歌。数年后许诺写作的其他人均已作罢,唯凌叔华没有食言,《杨妈》发表于1929年6月《新月》杂志。

主人公杨妈是从农村新来高府的女佣,三十岁守寡,顽劣的独子贸然出走,不知跑哪处驻防当兵去了。这样的遭际当然很是不幸,学人论及《杨妈》,往往视作同情民众的小说:“作者以女性的身份对这种母爱寄予同情与理解。”(<世俗母亲的期盼与焦虑》)歌颂她的“坚强与慈爱”(《浅吟低口昌一代才女凌叔华》),“杨妈敦厚本分,诚实勤劳,她的身上几乎凝聚了中国传统妇女的一切美德”(《凌叔华小说艺术论》)。“从杨妈身上,我们感到了人性之纯之美。”(《对中国现代苦难母亲形象的人性审视》)不一而足。

稍加辨析,不难看出<杨妈》的题旨并不在此。题材不等同于主题,同一题材完全可以写出不同主题的作品。描写穷苦人的故事未必就是同情他们,须看全篇构思指向。《杨妈》的情节是主人公对儿子的刻骨思念和不懈寻找。杨妈生活穷困,且丧父失子,这只是交代她的穷苦人身份而已,非小说创作初衷。整篇观察,小说无意渲染杨妈悲苦,如祥林嫂,道尽她一生凄楚,直至暴毙路边。毕竟杨妈尚未沦落到无以为生的绝地,何况还幸运地遇上善待下人的东家。她本可以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不至于不得善终。作者的笔墨除了用到杨妈的质朴本分上,更着意刻画她溺爱儿子不能自拔,这才是她悲苦结局的原因。杨妈太过痴愚,娇惯的原是个不明事理的忤逆儿子:“太宝贵了他,有什么就给什么,她的工钱差不多都为儿子化了。长到十几岁学到偷鸡摸狗的胡闹,整天跟着一群下流人跑。”“见了妈,说不到三句话就是要钱,妈有时给慢了些,他就瞪了眼。”“念过一年书,给学塾的先生赶出来了。”杨妈央求人送儿子进铺子学徒;儿子吃不了徒工那苦,杨妈又央求人送他再进学塾;再次入学不到三个月,儿子逃学跑得无影无踪。不知自省的母亲竟找学塾要人,先生呛她,这个学生早就该开除。杨妈“也知道她这个儿子不务正业,什么下流事都肯干”,却不予儿子一句教训,连劝说都没有。杨妈不肯承认溺爱,旁人则看得十分明白。她堂妹说,杨妈“就这件事看不开”。此话正点破题旨。即使杨妈最后不知所踪,也绝非穷困逼迫,而是执迷不悟,冒险寻子。翻山越岭千里迢迢,沿路劫匪危险重重,她也义无反顾远赴甘肃,寻找未必是在那里的不孝之子,她必定凶多吉少。

子不教“母”之过,失去育子理性,实乃愚妇之举——尽管不忍心这么说憨厚的杨妈。凌叔华小说的一个重要命题即讽喻女性弱点,各式女人的各式弱点,《杨妈》便在其中。母性诚然伟大,那是出于抽象的概括;具体到生活里,到每位个体,母爱形态各式各样,难免混杂非伟大的人性弱点。过犹不及,纵然是爱。胡适说《杨妈》作者“自有她的意境与作风”,这意境怕不在同情杨妈。幸逢20世纪“农工神圣”的二三十年代之交,文学作品竞相描写下层民众,要不同情要不歌颂,尤以歌颂为尚,鲁迅的《一件小事》、郁达夫的《春风沈睡的晚上》,皆是。凌叔华置身洪流之外,另辟小径,需要一点创作胆识。或与胆识无关,纯由“京派”文学思想驱使。

自古而今,人性弱点有它人类本能固性,任社会天翻地覆,弱点不会随之消逝。<杨妈》发表已经九十余载,作者去世也差不多三十个春秋,作品讽喻杨妈内容似未褪去现实意义,当下仍不失针砭作用,所讽或愈具普遍性,许多“小少爷”“小公主”的家长不难从中照见自己。

关爱儿女显然不该像作品里的杨妈,毫无理性地一味娇宠。有意思的是,生活中的作者似又矫枉过正,趋于另一极端。凌叔华对女儿陈小滢抚育则过于理性,死守“科学育儿”读物刻板操作。待女儿稍长,平素亦少嘘寒问暖,因而独生女儿与她的感情一直不大融洽——这些属题外的闲话了。

杨妈悲剧在小说里并未以完整故事来正面铺陈,而是借几个人物家常闲谈,做碎片化处理。场景均置于客厅,杨妈身世,儿子劣迹,她对儿子痴情,以及寻子的起因、过从、结局,全放在客厅里断断续续的闲谈中陈述。此前剧作家丁西林为凌叔华成名作《酒后》写过同名独幕剧,这回同样可为《杨妈》再写个独幕剧。凌叔华不是写故事写矛盾,是写生活。走的是曼斯菲尔德、契诃夫的路子。讽喻不露锋芒,一如惯常她的艺术风格,依旧温婉,这才令一些学人误读。小说结尾仅仅写了一句:“杨妈到底也没有回来。”作者特意不言明她亡命塞外——完全可能,完全可以这么设置情节。然而小说无意渲染悲情,不忍点破现实中惨状,从而弱化了悲剧气氛。悲剧不悲,或谓无事的悲剧。作品避开风霜刀剑,如庭院池塘涟漪,甚至飘拂些许淡淡的惆怅氛围。这般构思,求沉思而非激怒,或有助于追问人性弱点的艺术效果。

作品写杨妈堂妹的“闲谈”不少,借助她介绍情节背景并评点杨妈言行,但仅仅承担小说结构作用,形象倒不如高先生、高太太鲜明。东家夫妇本来也类同堂妹,不过情节设置需要才出场的“龙套”人物,由于作者对他们如对自己一般熟悉,淡淡素描,不经意地显示出他俩的善良仗义,再次例證了凌叔华刻画人物的功力。

置凌叔华于女作家创作谱系,“五四”初期冰亡、、庐隐、淦女士(冯沅君)的小说,或直奔主题,或结构涣散,或人物形象单薄,均不及凌叔华的蕴藉、精致、丰满。凌叔华不像冰心说教,不像庐隐滥情,不像淦女士呐喊。创作《酒后》不染狂飙时代的奔放,创作《杨妈》不随“普罗”洪流充溢激愤,表现出凌叔华独特的娴雅,是徐志摩说的:“一种七弦琴的余韵,一种素兰在黄昏人静时微透的清芬。”娴雅风格某种程度缘自她足不出户,大受生活体验局限。这局限反而成就她闺秀派特色,犹如倒了嗓子的周信芳创造了京剧的麒派。中国现代女作家的小说,到凌叔华的出现才臻于艺术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