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架”

2020-07-01 08:20于军
雨露风 2020年7期
关键词:放射科院长医院

在市南郊的一家古玩店里,我意外地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同事老董。他曾经跟我同在一家医院的同一科室里共同工作了三年多,是我的老大哥加老领导。

多年不见,此刻的他从外表上看似乎和原来判若两人。昔日平常朴素,今朝富贵逼人。且看他上身着件黑色意大利进口名牌皮夹克,下身是一条深绿色的法国公鸡牌水洗布裤子,脚上蹬一双阿迪达斯运动鞋,给人一种非富即贵的感觉。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他多年前从部队退役时圆脸膛上那标志性的健康红色此刻早已褪去,换之久坐办公室人们常有的白皙。

只是他原本很有神的大眼睛此刻依旧显得神采奕奕。

此刻的他正凝神地拿着高倍放大镜在观察一副手串,从他老练的神态看得出,他对这物件洞若观火。

说实话,此刻的老董,你很难把他和医生的身份再联系在一起。

另外,我目前也确实确定不了他是否还从医。

意外重逢,老董见到我后兴奋的神情也马上溢于言表。

刚才他脸上老于世故的神情也瞬间变成了真诚。

我认识老董是在十几年前,那时的我刚从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在市第五人民医院,成为了一名放射科助理医师。

在我参加工作不久,老董便来了,他是一名部队转业军官。老董当年的样子,到如今我还记得。黑红的脸膛儿,短短的头发,高高的个子,眼睛很有神,透出一种军人特有的稳重与真诚。大家很快就喜欢上了他,不仅是因为他担任副主任职务,更多的是他业务及人品都很优秀。

看得出我们科老主任老王似乎并不太喜欢这个新来的老董,所以时不时地在工作中给他找些麻烦。

当时我们院里新引进了一台断层机。因为原有一台,这台就一直在机房放着,老董在部队用过这种机器,而且还会维修,于是就利用业余时间,三下五除二地带着我们科里的几个年轻人把新机器给装上了,经检测合格后就投入了使用。

老董此举可给他惹了麻烦,外出开会的老王回到科里后,鼻子里连哼了好几声,胖胖的嘴唇里忿忿地吐出几个字:“太目中无人了!”说完就气哼哼地去找院长去了。

老王虽然业务一般,可在院里的根基深不可测。

以至于虽然老董让这台机器能够顺利得到了使用,可却被院长狠狠地“捋”了一顿。他严肃地说:“背着科室主要领导另立山头自搞一套,这就是不讲团结!另外,如果由于你的蛮干,给国家的大型设备造成损失,这责任谁能负啊?”

院长的话语如刀,眼光无比犀利地射向老董。

老董一听这话,忙解释道:“我原来在部队上就是用这个型号的机器,在安装的过程中,我也是全程参与,而且这次在安装过程中,有厂方的人在现场指导,我们就是打打下手,这怎么能算是蛮干呢?”

院长当面受了顶撞,脸都气黑了,没再说什么话,宣布马上召开院长办公会。在散会后,老董失去了副主任职务,被降为技术组组长,院长在会上再次提醒大家要听从科主任统一领导。

春节到了,由于老董的媳妇儿远在山西,那时还在部队医院服役请不了假,所以老董要去外地探望爱人孩子。科主任老王只批准了他三天假。这就意味着他在山西只能逗留一天。在科会上,主任老王严肃地说道:“我们要求群众做到的,我们这些干部就一定要做到,而且要带头做到。所以老董请你一定要克服困难,初四赶回到工作岗位,为普通群众带个好头儿哦!”

听了主任老王的这番话后,老董强压住怒火,也马上作出了表态:“只要天不塌,火车不翻,初四我一定会出现在科里!”大家全都无语。

老董是大年三十值完夜班后走的,不过他初四还是没能按时赶回来,是我主动替他值的初四班,为此老董很是感动。

没过多久,老董就从我们科调走了。又过了不久,他便离开了医院,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这次在南城古玩店里的意外重逢,相隔了整整十三年。老董显然是这家店里的常客,店主见我和老董是老熟人,便热情地张罗着让我们在一对硬木椅子上坐下来细聊,反正这会儿店里人也不多。

我们坐下后老董满脸笑容地问我:“怎么,如今你老弟也喜欢玩儿这个?”他晃了晃手里的手串。见我点头,老董更加兴奋了。他笑着说:“原来我也是就知道工作,可是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我才明白,生活不止工作,还有诗和文玩啊!哈哈!”他笑得很爽朗。

“你还在五院工作?”老董关切地问我。

“是。”我点点头。

“您呢?”我问。

老董略作沉吟,缓缓说道:“当年从五院走后,在公司干了一段,后来又回到医疗口,也觉着没意思就出国了,回国后辗转到了九院工作。”说着,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市第九人民医院行政副院长!”

“呀!您当院长啦?”我再次意外。

“你还在放射科工作吗?”老董对我的激动似乎早有意料,淡定地问我。

“不干这,还能干什么呀?”比起老董的“跨越进步”,我真有些自惭形秽。

“搞业务没啥意思!搞管理才能体现价值!”再次见面老董莫测深浅的一句话让我一头雾水。

见我依旧不明白,老董接着说:“人转行其实很正常,不尝试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少潜力。”老董如今当了官儿,话也说得充满格局。

“你现在在科里干嘛?”老董接着问,样子很关切。

“当科主任,跟您没法比。”我说。

老董正待说话,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起手机接了一个电话后,有点遗憾地对我说,他要到局里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改日让我到单位去找他。他撂下手串,跟老板寒暄一下便冲我扬扬手起身匆匆离去。

老董走后,老板馬上就凑了过来,很职业地跟我“套近乎”。

他说:“老板,我一眼就看出您也是位行家……”

再次见到老董,具体说是见到董院长,是在位于医院顶层一隅明亮而宽敞的副院长办公室。

一年多的时间里,老董似乎又胖了许多,气色也是白里透红。老董见我给他带了个越南沉香手串儿作为拜访礼品,心里很高兴。他探身亲自给我沏了杯茶,然后很踏实舒服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笑眯眯地看着我并不发言。

我连忙跟他说道,自从上回见到他以后有半年多了,非常想念老领导所以就冒昧来看他。“哎呀!你老弟真是应该早点来,自从上回见到你后,我也一直都惦记你,亲不亲,故乡人嘛!”听了老董既像领导又像长辈的话,我不由被老领导的不忘旧情深深地感动了。

这时候副院长办公室门口有人敲门,得到老董允许后,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大夫走了进来。他面带儒雅,非常谦恭地冲老董点头问好,并微微欠身说:“董院,您这儿有客人?要不我过会儿再来?”

“不用!”老董见到他似有不悦,但让他留下来了。“马主任,要是你找我是有关你评‘正高这个事儿,就不用再来找我了,医院‘正高名额已满了,下回再给你争取争取。”老董的官腔打得十足,跟刚才判若两人。

“唉!那好吧,您多费心。”来者低头迟疑了一下,看来十分的失望,甚至于是绝望。以至于我无法把他和挂在医院门口专家橱窗里那个英姿勃发的中年才俊联系起来。

“啪”门被轻轻地掩上了。

停顿了几秒钟,老董一言不发地默默地喝了口水。他刚要说话,又再次传来了敲门声。

这次是会计科长找他签字,接着是后勤科长找他拿总值班室钥匙。

还有几个敲门进来的人,差不多都被老董三言两语地打发了。

我正想试探着对他说:“您先忙吧,我先告辞。”

老董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跟我认真地说:“咱们见个面不容易,你再坐会儿,兴许会遇到你意想不到的熟人。你再待会儿……”

到了上午11点后,没人再来敲门了。

我借这机会忙试探着问他:“那您现在完全脱离业务,搞管理工作了,是不是有些遗憾?”听我这么说,老董笑了,“记得当年您的业务应该说是非常棒的。”我补充道。

老董稍作沉思,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意味深长地指着他硕大的办公桌上随便放着的一个越南花旗沉木手串儿对我说:“同是在一家医院工作的人,掌管的权利和资源不同,就如同这沉香手串。”他用拇指和食指摩擦着串珠,显得十分着迷。接着说:“它们都叫沉香,而等级却相差甚远,沉香以入水能沉者为佳,而人是以权利决定地位。”

“在医院上班也是如此,你在医院也呆了这么多年了,不信你看看那些普通医生护士们对待专家教授和對待院里行政科室领导的态度,你就会明白在这里,专家、教授、主任医师固然名头很响。可在实际中,远远不如一个行政管理科室掌握实权的普通科员吃香,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削尖了脑袋往行政科室钻呢!”

老董的这番话话令我感到万分惊奇:这还是当年的老董吗?

见我低头不语,老董突然问我:“我当年离开咱们那里,你知道是为啥?”

我静静地摇了摇头,但心里却在想:“你是被挤兑走了的,谁不知道!”

“权力,权力!这东西太重要了。”老董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对我说。他点燃一颗烟,接着说:“大多数情况下,拥有权利往往比拥有好技术更重要。离开咱们那以后,我又去过多家医院,都是受排挤。最后我随有海外背景的夫人到了外国,用四年的时间从外国拿了一个洋文凭,回国后我立即受到了重用,先是在卫生局担任局长助理,然后来到这家医院任院长助理乃至第一副院长。”

我们正在说着话。外边似乎又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请进!”

老董说的得意,声音分外洪亮。

门被轻轻推开后,从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主任!竟然是我们老科长,老王!他的出现令我吃惊不已,很久嘴没闭上。因为老王已从医院退休多年,且不知去向,今天竟然在这里与他重逢了。而且是和老董在一起,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主任老王意外地见到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口里念叨着:“这么多年了……”看来他也很激动。

“你们……”我盯着他俩好奇地问道。

老董低头笑而不语,倒是老王先开了腔:“我退休以后在家也没什么事儿可干,正闷得慌,谁想董院长听说我在家没事儿干,就邀请我来他们医院工作了。”看得出他对老董充满了感激。

“老王,你有什么事儿吗?”老董的声音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的女婿前几天从尼泊尔给我带来一串手串,我不太懂这个,您喜欢研究木头,让您给掌掌眼。”说完,老王将一个镶着玉石的红木盒放在老董面前,然头对我点点头,竟然头也不回地赶紧走了。

老董扫了一眼盒子,知道里边必不是凡物,打开盒子,不觉眼前一亮,略一顿对我说:“这东西有一眼,等我帮他看好了,再把这个还给他。”说完,把手串盒子放进已挤得满满的抽屉。

我估计这手串儿应该不会再回到老王那里了!

“您不是跟他原来有过不睦吗?”等王主任走出去,我惶惑地看着老董问。

“目前我单位放射科正需要人,不管怎么说,他也干了几十年了,有一定的经验,再说过去他也是按‘套路出牌,我不怪他。”说实话,老董能如此大度,令我敬佩,而能和老王做到相互理解,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老董见我还是一脸疑惑,接着又说了这样一番话:“作为一名管理者,同时也是沉香爱好者,我总是把辨香之道引入识人。你就拿沉香来说吧,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沉香的香气都不会刺鼻,一旦沉香香气刺鼻,或者带有浓重的药味儿,基本上就是含有人工香精或者泡过人工香油的。同样,这些年我们也陆续地引进了一些人才,其中还有一名博士,当初我们就是看中了他的名校光环,恰如扑鼻的沉香味儿,可引进后多年,他却什么新项目都没能拿出来,却获得了一套三居室。

“老王这种人,恰如一种低档的沉香货色。我们知道他的根底,知道他的产地。本事不大,所以他在这里呆着就踏实。另外,他这人胆子很小,所以各方面都出不了什么事儿。而且他来了,恰好给我们打广告,以前咱们院里好几个大夫都已经来这里工作了,他们不仅职称高,经验也很丰富,尤其是针对我们这种刚提升为三级医院的新院来说,很实用。”

“要不你也调到我们这儿呢!”老董很热情地邀请。

“我到您这儿还干老本行吗?” 我问。

“当然不是,我们这里放射科大夫已经满了。”

“那……”我一脸狐疑地问道。

“我听人说你一直在写作,那就到院长办公室工作吧。”

听老董的语气,俨然是一把手的口吻。

“我再考虑考虑吧。”说实话我对脱离业务还是有些心里没底。不过想起在原单位那些办公室的干部们见到我们的那种高人一等的神气,我心里边儿又有些动摇了。

老董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接着说道,“我们每一个人一生中有的时候就像一个猎手在捕捉着一个机会,但往往这种机会稍纵即逝。据我了解,我们单位原来的院长办公室主任,最近已提出调离,正在办手续。如果你这会儿来,我还可以帮到你。”

尽管爱人不乐意我脱离干了快二十年的专业,但是我最终还是说服了她支持我放弃原来的业务工作,准备调到这家新提级的三级医院去争取办公室主任这个新岗位。原来医院的老院长对我的决定看来确实有些失望。

“如果你到一个业务水平更强的医院去,还从事医务工作,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到另外一家单位去从事行政的工作,对于你来讲,我感到非常非常的可惜!”老院长不无遗憾地说。

老院长的话语重心长,但此时我的脑子已经懵懂,心里暗念:“既然你说荒废业务可惜,你为什么不专心当外科专家,而是当院长呢?现在全院哪个科主任见到你不是毕恭毕敬地点头哈腰呢!”

十一

当我把一纸调令拿在手里交给老院长时,看得出老院长仍是一副伤心的样子。我的态度依然是坚定的。特别是看到我们医院肛肠科的李主任走进来跟老院长请求,说这个月他们科的任务完成得不好,所以想跟院长申请一下,多批给他们一点儿绩效工资以后,更加深了我不干大夫的这个想法。说实话,肛肠科李主任是一个我十分尊重的人,可如今看着他那一脸谄媚的笑意,我不知道他是装出来的,还是从骨子里就有,这使我感到非常的难过,同时也对医生这个职业再一次产生了动摇,我们努力了这么长时间,不是就为了获得尊重吗?

十二

?星期一,我开着车来到了老董这边刚成立的三级医院。在这家医院当了半辈子门房的老邵从屋里面走了出来,老远地冲我鞠躬哈腰,一副谄媚的样子。估计我要来这家医院任院办主任的消息早已传到了他这个“包打听”的耳朵里。

十三

我终于还是没有离开放射科,因为“非典”来了!

我毅然地放弃了去老董那里担任院长办公室主任的职位,来到了作为“一线”的医院发热门诊隔离区。说实话,我当时的脑子里并没有想太多的东西,只觉得自己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而这件事将使我获得了一个做医生应有的尊严,在隔离区里的每一天我都觉得很神圣,觉得自己仿佛像一名英勇无畏的战士进入了一个看不见硝烟与弹雨却随时会面临死亡的战场。

而医院的管理层们也更加无限地增加了对我们往日缺少的那些耐心与笑脸。

在那里,我们每天都会吃到食堂里最好的伙食,连黄瓜都是削了皮的,隔三差五就有人给我送来新鲜的水果与其他食品,許多多年没联系的老同学都不知道从哪摸清了我的电话,给我打了进来。正如歌声中所唱到的:“到处都有同志的爱,到处都有亲人们的笑脸。”

十四

在那里,我用电脑给报社发出了一首抗非典诗歌,没过两天就见了报。

据说当老院长给科主任们念报时,竟然还激动地流下了热泪。就连老董也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你真的了不起!因为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我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一共战斗了二十四天,查出了十七例疑似病人,三例活动性肺结核病人和一例艾滋病病人。当我离开这里去饭店休养时,一路都是鲜花与掌声。

十五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还在这家医院担任着一个普普通通的放射科大夫,由于身体的原因,我辞去了放射科代理主任的职务,也谢绝了新院长要调我去担任行政领导的好意。在工作之余,我还是常去南城那家很著名古玩市场,只是再没看到老董,我听说他因为腐败问题被判了五年。

又逢周末,我再次在古玩店里听到老板不厌其烦地对我和其他客人介绍:“倒架是沉香中的极品,成因是沉香树结香多了之后会堵住香树本身的输导管,养分上不去树,就慢慢死亡倒伏,有的部位埋在土里,有的裸露在空气中,还没有完全碳化就称作‘倒架。因为稀少,所以珍贵……”

时间长了,我也逐渐从“倒架”沉香中悟出了我所赞赏的人生哲学:“倒架”沉香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有一种勇于自我牺牲的奉献精神,人们之所以追捧它,也恰恰是人们对于它奉献精神的敬重。

作者简介:于军,笔名七点半,医生,写作者,52岁,北京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从医31年,从事业余文学创作实践36年。曾在鲁迅文学院,河北当代文学院学习。多年来共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各类文章数百篇。曾获6次杂志征文奖,曾获“《似水年华》杂志年度优秀人物”,作品曾入选由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新世纪作家文丛”。有小说集《约会往事》入选国家博物馆,曾任第二届“北京文学奖”评委。《北京文学》刊物评论员,《小小说月刊》及《作家天地》特约撰稿人以及《健康报》通讯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市海淀区文联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医师协会会员,中国报业集团报纸收藏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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