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国标

2020-07-01 08:20郑彤
雨露风 2020年7期
关键词:林芝母亲

林芝退休了。退休就像在汩汩流水中兀然安插的一道闸,生活还在奔涌,这条支流却枯涸了。告别了针筒、吊瓶和病人,在后辈同事庆贺着她的“恭喜退休”声中,脱下白大褂的林芝真把退休当做一件可喜的事情了,她真正可以把生活当做生活来认真过了。在把普通日子隆重过了一遍两遍之后,她倦了,无法再面带微笑去对待来自相仿年纪同是退休人那庸俗而琐碎的闲聊了。

她去老年大学探寻一圈后,义无反顾地勾画下国标舞专业。

开学了,林芝忙得像个发动机,可不想上了几节课,她就受了伤。起初是在迅速转身时听到了某段脊椎的“咔哒”声,像是钟表时针跨步的声音,小却扎实。她没有在意,直到晚上洗澡时发现腰部微微肿胀。她按按那个鼓包,隐隐作疼,于是贴上从药箱里翻出的跌打损伤膏就休息了。

第二天起床时,腰部放弃几十年顺理成章的直立,不听了使唤。林芝怎么也回想不起究竟起床是靠哪一块肌肉发力,她慢慢挪动身体,找来枕头垫高背部,缓冲了二十分钟才能动弹。爬着起了床的林芝一步三挪地洗漱吃饭后,赶紧打车去了医院,医生看过片子后告诉她,扭伤了,回去卧床休息吧。

林芝赶紧给女儿佳琪打电话,女儿在忙,口中承诺下班就来探望。林芝又一步三挪回到家,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口有点渴,她垫背、缓冲、下床、等水开,倒了一杯放到床头凉着。她又躺下,想浅睡一会,这时有了尿意,于是又垫背、缓冲、下床、去小解。水不烫了,她喝下水后觉察到胃中空空如也,想起还没吃午饭。得了,不用躺了,她为自己蒸了个馒头,草草对付着。

林芝被开门声惊醒,扭头看到世界已换上黑色衣服,应该是女儿佳琪回来了。林芝听到塑料袋的悉悉索索声,听到脚步声由远向近。佳琪朝着房间走来,开了灯,林芝一下没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眯起眼睛。

“怎么不开灯?”佳琪的语气有些嗔怪。

说着佳琪就来搀扶林芝。林芝赶紧说不能一下起来,腰要慢慢地适应。佳琪不说话了,拿了枕头为林芝垫在腰下,听过医生的诊断后佳琪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佳琪打给老公徐芒,告诉他自己在母亲这边,迟点回去,并交代他把儿子的晚饭落实掉。接着佳琪“啪”地挂了电话,眉头已经皱起来,拨通另一个电话。林芝知道佳琪是打给婆婆,电话接通的时候,佳琪并未从之前不耐烦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却很礼貌地叫,“妈——”

任务布置好,林芝也能下床了。佳琪搀扶着她走到餐桌坐下,边打开打包的饭菜边说:“您腰扭了,给您点了鸡汤补补。”

“饭店的鸡汤都太假,”林芝数落起来,“根本没有自家炖得好。”

佳琪蹬了她一眼:“我哪有时间,一下班就赶回来了。”

林芝与佳琪吃起饭来,看到鸡汤,林芝忍不住又说,“这肯定是二道汤,最有营养的头道汤肯定被饭店的人自己喝掉了。”

佳琪抬起头说:“就算二道汤不如头道的,好歹也有营养吧,聊胜于无。”

她们接着吃饭。林芝饿了一天,已顾不上眼前饭菜的种种不如意,狼吞虎咽吃个饱。当林芝的嘴接触到鸡汤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鸡汤的坏话。

“我说不如家里炖的吧?都没有鸡味。”

佳琪这下真火了:“您就当白开水喝行不行?”

林芝讨了没趣。晚饭后,佳琪收拾好餐桌,帮林芝洗漱安顿好后对她说:“要不帮您找个保姆吧?”林芝直摆手,“不需要,休息几天就好了。”佳琪又说,“那明天吃饭我给您叫外卖,送餐上门很方便。”林芝打心眼觉得外卖不靠谱,但是没办法,只好应允。

佳琪交代幾句走了,关灯后的房间又恢复了黑暗,这时林芝隐约觉得口渴,早知道让佳琪倒杯水再走。她想到起床这个漫长的过程,决定忍一忍。

黑暗里的林芝想,要是身边有个能吩咐的人该多好。

飞旋的陀螺不是一下转停的,疾驰的汽车也不能戛然而止,闲不下来的林芝,面对医生叮嘱的卧床休息,她也早早就醒来。

躺在床上睡不着,她打开手机,想起同样卧床的母亲,拨通了妹妹林楠的电话。林芝说:“我估计有半个月都没办法去探望妈了。”妹妹林楠让林芝放心,这个周末她去照料老两口。末了,林楠担心地说,“你看你,身边也没个能照顾你的人。”林芝就坡下驴说:“没有合适的。”林楠沉默了几秒,说:“我来问问。”随后又说,“早就让你找,你非说一个人清净自在,等我电话吧。”

挂掉电话,林楠想到母亲就叹了气。母亲没多少日子了,意识一天不如一天,难得在神志清醒的时段里,总不忘问起弟弟林杉,林芝总是回答母亲:

“林彬远走高飞啦。”

弟弟远走高飞在南方安家落了户,一年见不到几面,对于每周轮流来探望的林芝林楠姐妹,也没见母亲多么亲热,真是远香近臭。

林芝愤愤地,看看时间,中午了。

外卖午餐味如嚼蜡,午饭后的时间过得太慢了,太阳像被钉在天空。妹妹林楠的电话让空气流通起来:“一个朋友的表弟,老婆跟他早就离婚了,在一个专科学校当生活老师,人老老实实。”

“谁啊?”林芝一头雾水。

“就是给你介绍的对象嘛,”林楠有一丝得意,“我把你的照片发过去了,对方挺满意。”

“发的哪张照片?”林芝紧张起来。

“就是你去青岛玩的照片,在大海旁边那张。”

林芝想起来了,甚至还回想起拍照时穿的衣服,放心了。挂了电话,林芝突然想起来对方的姓名都忘了问。

这时一条信息来了:“我是你妹妹林楠介绍的,我叫罗光。”原来他叫罗光,林楠回复他,“罗老师你好。”

他们就信息聊了起来,从生活到工作,可只是泛泛地,如蜻蜓点在湖面,湖面因张力荡起波纹,但湖下的世界还未触及。

罗老师约林芝见面,林芝说自己卧床不方便外出,罗老师紧张起来并提出要登门探望。林芝瞥到地上的薄薄灰尘、沙发上堆叠的乱衣,谢绝了。

如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原理,一天的时间是一样长,太阳月亮也是同样转了一轮。对于卧床的林芝,罗光的出现让每一天的时间被短信分割成一块块,一块一块下肚,总比一大碗摆在面前让人容易接受多了。

十五天的休养期到了,林芝的扭伤也已痊愈,罗光发来了请求见面的邀请。林芝在衣橱前翻来翻去,最后剩下两件衣服难以抉择:橘红色羊毛连衣裙和深蓝色风衣。林芝拿着两件衣服在镜子前比划了一会,目光停留在橘红连衣裙上,橘红连衣裙耀眼、热情、充满活力,显得人年轻。可最终深蓝色风衣打败了橘红连衣裙,林芝心里给出的理由是:风衣简洁沉稳、方便利落,橘红连衣裙有“卖俏”的嫌疑。

林芝早早到达了约定的饭店。当罗光出现时,林芝认出了他:微谢顶、眼镜都对得上,只是身高比照片中看起来略矮一些。

罗光看到林芝,打招呼、落座、寒暄、点菜,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席间罗光的放松状态让林芝困惑,她搜索脑中类似场景的记忆,记忆一口气把她带回了三十多年前。也是与一个男人单独吃饭,也是带着某种希望的心情。只不过那个男人是局促而紧张的,三十多年前的桌子上只有两碗面条,那个男人把自己碗里的猪肝都夹给了林芝,林芝看着他只有酱油和葱花的面条迟迟不肯下筷,而那个男人一邊叮嘱她趁热吃,一边挪动身体来挡住灌进门的风雪。十一月底的大别山小镇就已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那碗面的时间里,林芝多想能和他对视一眼,但他始终羞怯得不敢抬头,林芝甚至还回想起她回到家后一夜未睡的心情。有人睡不着数绵羊,有人数星星,那天林芝数着风声。

眼前这个男人把林芝拉回现实,罗光老师两杯酒下肚,仅有的客套与距离感荡然无存,他镜片后的眼神因失焦而逐渐迷离,并开始多愁善感。他前倾上身,拉近和林芝的距离,认真而怅然地对林芝说:

“我很迷茫。”

林芝还没想好怎么去安慰,罗光老师微蹙眉头,脸上显出能让女人心生怜悯的痛苦表情:

“我已年过半百,还没遇到过好女人。”

林芝说,“这辈子还长,以后会遇见的。”

罗光老师摇摇头,“你不懂男人,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心里很矛盾,想找个差不多年龄的女人过日子,又觉得跟年轻女人生活会更浪漫……”

罗光的声音渐渐远去,带走他在林芝心底仅剩的好感。她被饭店外面的音乐吸引了,透过玻璃窗,她看到外面有个跳广场舞的班子,与她年纪相仿的姐妹们排成一个松散的方阵,跟着音乐随意地摇摆四肢。林芝想到自己很久没去上国标舞课,之前因男学员的缺失,很多人空架着手臂练习孤独的舞步。舞曲像驯兽师的鞭子,时而促人充斥激情,时而唤人流出柔情。可无论激情或柔情,林芝和那些没有舞伴的舞者同学一样,只能欣赏镜中自己的表情与肢体,空付了一份浪漫的怀意。

佳琪坐在楼下的花园,散步的人一个个从她身边走过。黄昏是神明留给人类残喘换气的时间,也是一些感性之人难挨的痛苦时段。先后有两只狗走近佳琪又离开了,一个小女孩被父母牵着手,毫无保留地发出清脆笑声。佳琪被笑声打动,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上扬。她抬起头,看到之前隐隐挂着的星星,越来越发亮,一片乌云在黑夜的掩护下悄悄尾随。

风雨要来了。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林芝问佳琪。

“看看您恢复得怎么样呀。”佳琪说着,眼神无处安放。林芝觉察到她有心事,还没等她逼问,佳琪自己开口了:

“妈,我跟徐芒离婚了。”

林芝瞪大眼睛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徐芒已经搬走了。佳琪的语气依旧平静。

“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林芝有点懊恼,“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想到哪是哪,婚姻是游戏吗?”

“这是我们协商很久的结果,孩子我来抚养,一切都安排好了。”

林芝像想到了什么,抓着佳琪问她:“是不是徐芒外面有人了?”

佳琪摇摇头。

林芝又问,“你有相好的了?”

佳琪有些无奈地说,“只是我们性格不合适,没有爱了。”

林芝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什么叫爱,什么叫不爱?”

佳琪说,“您和我爸就叫没有爱。”

林芝没料到佳琪会拿自己说事,拍着桌子喊起来:“他不是人!”

佳琪皱皱眉头,“别这么说爸,爸是支持我的。”林芝没想到她居然不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脸上浮现恼怒的神情。佳琪接着说,“你们互相不爱对方,却一起凑合过,我爸无法忍受,结束几十年的战争,现在他在新家庭里过得很好。”

一根巨大的刺戳进了林芝的心里,不是因为爱不爱,也不是因为新的家庭,而是“过得很好”。差不多的年纪,男性毫不费力抹掉过去,开篇创世纪,而女人尴尬得如同菜场里被翻来覆去挑拣的蔬菜。比起更年轻的蔬菜,她们甚至失掉了繁育的功能,残存的依稀可辨的姿色如雾里花水中月,还有谁有耐心拨开迷雾去真正触摸一个灵魂呢。林芝想起那个不知把自己摆在什么境地的罗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我要被气死了,”林芝指着佳琪,“婚不能说离就离,你怎么不考虑下我?要不是考虑到你外公外婆,早跟你爸散了。”

佳琪不甘示弱,“你以前总说外婆外公最不看重你,你这么做是为了讨好他们,想得到他们的认可罢了。”

林芝被噎得说不出话,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掌拍着地板。

佳琪赶紧上前试图拉她起来,可来回地拉扯像在旱地拔一棵葱。林芝挣开佳琪的双手,蹬起了腿,随着蹬腿的动作,林芝的眼泪掉下来,落到胸前的衣服上。

佳琪也跟着母亲落泪,她放轻了音调,“妈,我们跟你们那时情况不一样了,离婚不是洪水猛兽,是为了过得更好。”

林芝并未理会佳琪,而是从她“叮呤咣啷”的上半生说起,说到与她争吵几十年的前夫,细捋一个人抚养孩子的不易,对未来会到来的风烛残年展开了想象。

林芝就这么说着哭着,佳琪也哭着听着,待林芝气力耗费得差不多了,母女两代人就坐在地上不说话,任凭沉默击打着她们。她们陷入了不同的沉思,一个眼前浮现了山林的深秋,满是沉寂和绝望;一个却从深秋的山林中看到蜿蜒如蛇、通向远方的路,走完这条路,就能遇到抚过树梢的春之手,带来苍茫晦暝中的第一片绿叶。

林芝走进父母的家,父亲在午后宁静的时光中陷在沙发里打瞌睡,拐杖随着手掌的抖动而颤颤巍巍,母亲躺着也已经睡着。林芝坐在床边观察她,母亲真的老了,如烧尽了油的灯,如将见底的湖,如空了心的树,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干”,如同母亲起皮的嘴唇般。

这样毫无生命力的嘴巴不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更无法做出一个决定,那个五十多年来让林芝耿耿于怀的决定,那个像丢掉一袋垃圾、弃养一只猫狗般轻而易举的决定,那个说把年幼林芝送到远房表姨家抚养就立即贯彻执行的决定,在林芝心里升起久远而模糊的痛苦。年仅七八岁的林芝趁着表姨出门干活的间隙,收拾好自己来时的小包袱,在炎热炙烤的天气下走了不知多久,路上也遇到几个犹豫不决的路口,过路人的每一次解答,都让林芝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近。当有个人喊出“林又华,你女儿来了”的时候,林芝看到父母疑惑的表情,当林芝站在母亲面前,母亲丢下手中劳作的工具,紧紧抱住了她,林芝这才觉得精疲力竭,绵软瘫在母亲怀里。

林芝拉起八十多岁母亲的手,手指枯枝般僵直,骨节突兀如树瘿,手背上突起的经络也失去了青色,变得和指甲一样灰。这只手曾经是雪白干净、细腻如玉的,这只手曾经拿起笔,修改了林芝的高考志愿书。林芝在上交志愿书前就发现了,但是她仍然上交了那份志愿书。林芝从未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人,但是那一刻,作为家中最大的孩子,又是姐姐,“减轻负担”“撑起这个家”,这股大义凛然的情绪充斥于胸,她义无反顾背起行囊,以过于优异的成绩进了护校大专,又从护校毕业。就这样,她与针筒、吊瓶打了一辈子的交道。

梦中的母亲在抽动,脚露出被子。林芝上前把被子壓好,撩起被子的时候,她看到母亲小腿上一块块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多年前,她在另一位母亲的腿上也看到过类似的斑点。那位母亲强撑着坐起来,只为看清林芝年轻的脸庞。她的儿子教林芝跳了第一支国标舞后请她在镇上的饭馆吃了一碗面条,他儒雅的气质与家徒四壁形成强烈反差,这个落难的王子在他如同春天的童年里,跟自己的父亲学习了当时罕见的、上流社会人士才会的国标舞。随着父亲的离世,他的生活一下子进入了严冬。他半瘫痪的母亲终于看清楚了林芝的脸庞,点着头流着泪重新躺下,但是紧握林芝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林芝低着头,眼睛只能看到母亲叉开站立的腿,裤脚被高高卷起,小腿肌肉圆润而结实。母亲叉着腰,一连说了三个“不行”。那是林芝第一次抛弃了长女的懂事,为自己的意愿进行奋力反击。母亲大喊着与她断绝母女关系,让她滚出去,但是在林芝即将迈出大门的时候却把门死死拴住。

不知被“囚禁”了多久,也不知抗争了多久,这波来势汹汹的浪头最终又被生活里其它的浪头慢慢盖着推着,逐渐失去了澎湃。而林芝在某天清晨醒来,面对母亲再次递来的照片,也伸出手去接了过来。照片里的男青年有着毫无瑕疵的家庭背景,领导身份的父亲让这个男青年看上去有一丝狷傲之气,直勾勾望向镜头的眉眼中也有一分执拗,这丝狷傲和执拗成为林芝未来几十年生活中最凛冽的藤鞭。

后来事情就那样发展了,就像鸡鸭长大就要被宰杀般,就像溪水河水终究要流入大海般,就像日升月落月落日升般,一个女人结婚生子是最天经地义、稀松平常的事,就算后来迁到大城市,林芝也没有遇到过一个能教她跳舞的男人,没有遇到过能给她万般柔情的男人。

回忆可能比现实更加壮烈,回忆里可能加入了回忆人的臆想。无论怎样,林芝看着眼前已不能动弹的母亲流下了泪,她双手盖住脸并抹去泪水,看到左手沾着恨,右手沾着爱。

娄世明就这样闯进林芝的生活。毫无防范、长驱直入,来不及思考和做准备。

起床后的林芝在准备早餐,她把泡好的豆子倒进豆浆机,豆浆机“呼啦啦”开始工作,又拿出玉米和鸡蛋放进锅里蒸,林芝从容地开始刷牙洗脸。玉米和鸡蛋的香味飘了出来,豆浆机却偃旗息鼓。摆弄了一通机器未果,林芝连咽带噎吃完早饭准备出门,可能面对清晨的不顺,林芝在系鞋带的时候带了一丝怒气,鞋带在她怒气冲冲的手下断了,她从鞋柜里找出一双不太合脚的鞋,凑合着穿上来到了老年大学。

国标舞老师在正式授课之前先带大家热身,林芝感到脚趾如针刺般疼痛,她脱下鞋子发现脚已磨出水泡。索性脱了鞋上课吧,索性脱了鞋回家吧。她刚走到校门口,一辆车停在了林芝旁边。玻璃落下来,一张精瘦干练的脸,剃成板寸的头发根根竖直,两鬓的星星斑白让整个人更加成熟和沉稳,他有礼貌地问,“鞋不舒服吗?”又说,“我车上有备用鞋,你先穿着明天带给我。”说着下车打开后备箱,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林芝就换上了,并互换了电话号码。

回到家,林芝感激着好心人的“雪中送鞋”,准备擦干净后再归还。她一边擦鞋一边打量鞋的款式,常规中年款,鞋底的小裂缝能看出这是双旧鞋,但除了磨损外,即使是鞋底的沟壑、鞋带的相交处都不染一尘、干干净净。

林芝拿着鞋来到了老年大学,找到了电话里说的教室。教室里有一群人围着个大长桌,林芝走上前,发现被围着的人正是昨天借给她鞋的人。他左手叉腰站立,右臂持笔悬空,聚精会神盯着桌上的六尺开宣纸。忽而只见他轻俯上身,手中的笔灵活如鱼,毫下的字飞腾如龙,不断有赞叹声从人群中发出,面前的白纸慢慢被赋予了生命和价值,持笔人的脑门上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随着笔落下,人群里有掌声响起,有人说,“娄老师功力依旧呀。”娄老师抬起头看到了林芝,遂走出人群,大方敞亮地对林芝说:

“你好,我是娄世明。”

娄世明不但习得一手好书法,还烧得一手好菜。刚起床的林芝打开门,拎着两大塑料袋的娄世明就侧身闪进门,在厨房埋头苦干起来。正午时分,几个菜上桌,有荤有素、有米有汤,林芝与娄世明相对而坐,饭菜飘出香味也飘出两人的朦胧好感。林芝抬起头想与他对视,娄世明及时地迎来热烈温情的目光,目光里不是无礼和占有,而是关注和被吸引。

下午他们坐在客厅喝茶聊谈。娄世明看到摆在电视机柜旁一张二十岁女子的照片,问林芝,“这是你吗?”林芝拿起相框,指着女子身后的巍巍大别山,向娄世明叙述起一个在大别山坳里小镇的风土人情,她纯净得如同涧流溪水般林中捕鸟、河中捕鱼的童年,充满曼妙星光的少年,发生在大山深处关于遥感的奇迹,神婆为农人妇女驱除附体鬼神的奇异,春天似火映山红燎原的奇丽,夏夜林路遇狼与之周旋的奇袭,秋天万物灭灯般凋敝的奇景,冬天月澹千门雾凇寒的奇绝,邻里、同学、货郎,竹笋、橡子、板栗……林芝是要把前半生摁进一个下午去说出来,娄世明静静地,充当了最合格的听众。最后娄世明指着照片里的人说,大别山有你更加美丽。

傍晚的到来让人世间多了份感性,万物被渲染成金橘色,在这如被镁光灯照射的、仅属于他俩的地板上,娄世明拉起林芝的手,跳起了国标舞。他们在地板上进退、转圈。林芝说:“我跳得不好。”娄世明说:“你很有天分。”这个对白在三十年前也出现过,林芝被惊讶到了。娄世明扶着林芝腰部的力道也与三十年前一样,林芝恍惚了,娄世明一把将林芝揽在怀里,喃喃地说,“你闻起来有股花香。”

林芝说:“我妈才有花香。她最讲究了,茉莉花开的时候,她都会摘两朵放在内衣里。”娄世明仿佛没听到,探寻着她上衣的扣子。林芝又说,“哎,我想到以前有个同事,叫李惠,丈夫外面有人了,李惠找到他丈夫金屋藏娇的地方,你猜在床头柜里发现了什么?”

娄世明没说话,林芝的上衣已经被解开了,风把窗帘吹起来,吹到肚皮上的风有些凉,娄世明的胳膊倒是火热的。

林芝迫不及待向妹妹林楠说起娄世明,她沉寂了几十年的爱之火苗终于融化了厚厚的坚冰,给她的生活带来温暖和希望。

林楠从未见到姐姐这般如痴如醉,她的好奇心也被调动了起来。林楠问她,“这个娄世明以前是哪个单位的?”林芝说:“好像是税务局的。”林楠问她,“家住在哪里?”林芝说,“好像在城南的森林春天小区,还是滨江春天小区,不记得了。”林楠又问她,“他以前的妻子是去世了吗?”林芝回答,“应该是吧,他没有说。”林楠自言自语:“应该是去世了,照你说的,这个男人这么优秀,妻子怎么会跟他离婚呢?”林芝说,“大概吧。”

林楠流露出俏皮的表情说,“我有老年大学的朋友,我去微服私访偷偷认识一下,你先别告诉他。”

林楠就去了。林芝强捺心中狂喜,这种心情如同觅得一宝怕被别人发现,又怕别人发现不了。她期盼林楠赶紧给她打电话,林楠一定会发出惊喜羡慕的声音,感叹林芝的眼光和运气,并为他们送上祝福,甚至林楠可能要起哄催他们赶紧结婚……

林楠随后就给林芝打来电话了,接通电话听到林楠发出的第一个音,林芝的心就开始不平静。林楠说,“这个娄世明不是好人哩,这个人浪得很,他老伴在外地带孙子,他却经常勾搭老年大学的同学,他老伴还来闹过一次……”

最后林楠嗔怪起林芝,“你都不知道吗姐,你跟他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母亲是在深夜走掉的,很平静,没受罪。

在殡仪馆处理完事情后,弟弟林杉就带着弟媳回了南方,林芝和林楠留下来整理遗物。

父亲坐在一旁看着她们,林芝和林楠把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衣服都挑选出来,准备在“头七”时烧给她。衣服上有温度和母亲未散尽的味道,看到衣服,林芝就像看到它们在母亲身上的样子。

大衣柜里,林芝翻出一本相册。打开相册,里面是他们一家各个时间段的照片,有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有林芝、林楠、林彬小时候的照片,每张照片都是一串故事,都是母亲在对她自己一生的阐述。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林芝看到了自己二十二岁时结婚的照片。照片中,她那倔强的丈夫就是不肯带上礼服配套的白手套,争执之后,他最后是握着白手套照的相。如果那时候就知道他会倔强一辈子,不与他结婚就好了。

父亲看到看着照片出神的林芝,伸起颤抖的手指着照片,发出声音时,喉头跟手一样地抖。父亲用嗡嗡的声音说,“你妈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你嫁给了他。”

林芝哭了,咬着嘴唇扭头看向了窗外。太阳将尽未尽,天空如巨大的冶炼炉,夕阳如即將倾倒到人间的钢水。楼下的音乐响起,这是广场舞的时间,她们跳的是国标吗?

作者简介:郑彤,生于九十年代,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城乡文化》杂志副总编,第八届安徽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文学作品散见《安徽文学》《延河》《齐鲁文学》《仙女湖》《城乡文化》《安徽青年报》《未来》等报刊,荣获“2017年《延河》杂志小说榜最受读者欢迎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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