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岳汉
太阳之播
极力铺张,其势若遮天。
狭促的乌云抖开它阴暗潮湿的翼翅,若掷出千柄锈断的长
矛,猛地斩断太阳投向大海痴癫火辣的目光。
海上,那些狂放恣肆年轻的裸舞者们顿时黯然失色,终至
于身心俱疲彻底崩溃了。
太阳,奋然扶起那张古老而荣耀的犁杖,于畜群般涌动着前行的乌云脊背上,种植它无法排解的相思,一颗颗地,播下去!
播下去!
播——下——去……
勇武的吆喝。明眸闪忽。
沃野千里。犁浪翻卷。一次生命的盛宴经久未歇遂演绎为欲望的风雨征服的狂涛。
一颗颗希望的种子金色箭镞般倾泻而下,在大海颠颠战栗的乳峰上扎根,发芽……
齐天涌起的垄垄浩波间,一群鸥鸣,贴近若水帘洞般晶莹夺目、险象环生的涡流底部簌簌簌地掠过——
撞落浪开浪谢雪片纷飞的树树梨花,衔走阳光般灿烂辉煌的穗穗果实。
大河之冻
黑雪狂飘,一朵压盖一朵。
广袤黑沃的北方平原上,仅仅一个晚上,就换成了一片银光闪闪,童话般奇幻纯洁的冰雪世界。那条经年累月膏腴着两岸土地、孕育了古老悠久文明,日夜高歌着向前涌进的大河,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轻而易举、悄无声息地从地球上抹掉了。不留些许痕迹。
而新一天的晨光照样地从东方升起。
而赶早出行的人们竟然无比欢欣,至于雀跃。
足印杂沓,辙沟纵横,……残忍地从那被绊倒,被掩埋,曾经是十分强健魁伟的大河躯体上碾过,罗织一道道深深勒入白皙肌肤,捆绑、绞杀的铁链。
殷殷地渗出黑血……
(酷似拉奥孔与海蛇生死缠斗之雕像。)
大河被征服了么?
听!淙淙,匆匆……厚厚的积雪冰层下,一股股新军劲旅正在河流集结,且暗暗加快了奔赴大海、投入滚滚春潮的脚步。
古沉船
一艘古沉船,从几乎已被人们遗忘的海底一角缓缓地打捞起来,浮出阳光灿烂的水面。
满目疮痍呵!淋漓尽致地展示:黑暗期是如此漫长,曾经的苦难是如此深重。
曝露一段被掩盖几个世纪的历史真相!
(浑身泄流不止的泥沙浊水,是它重见天日一刻难以抑制的眼泪吗?)
这是受难者获得新生的盛大节日。
隆重的庆典上,心存感恩的古沉船,慷慨无私地贡献出它满舱装载,每一件都堪称价值连城的无数珍宝。
此时,一位西装革履、油头粉脸的古董经纪人,却因其即将要从下一场珍品拍卖交易中,获取巨大的经济利益而目光发亮,而兴高采烈,而手舞足蹈,竟然当场放声高歌——
当年葬送这艘船只的暗礁和风暴!
(居然全场响起了经久不息、暴风雨般热烈的掌声!)
刚从千百年噩梦中苏醒过来的古沉船,激忿攻心,又晕死了过去。
神圣的礼赞
弟兄们呵!我日日夜夜盼望着你们归来——
茫茫海面上,却漂送来几片碎裂的船板。
不知道经历过了多少个血色的晨昏。
那帮常年漂泊海上的船员兄弟们呵,朝霞暮霭里,总是要集合在不停地晃动着的前舱甲板上,虔诚肃穆地合十顶礼,千篇一律地颂赞着用他们自己的双手合力拉升起来的,那片高挂桅杆之上,在劲风中显得鼓胀饱满、意气昂扬的阔帆。
(桅尖火焰般飘拂的三角旗,宣示着此次艰难的环球之旅承载的全部期盼。)
以至于不敢仰视。不敢在风向转变或是风暴即将要来临之前,果断地把它降落。
终于,在一场突如其来猛烈的暴风雨中,无可挽救地帆破,桅折,船翻……
归来吧!神圣的礼赞者们!
归来吧!被礼赞的神圣们!
——海面上,漂浮过来几片碎裂的船板……
水上火焰
昨晚。通宵一场瓢泼暴雨引发山洪,把这僻远山乡通向外界的陆路交通全部给切断了。
而归期已至。我们——深深陷入失意落魄的一群,无可奈何地聚集到唯一可从水路返城的小河边。
平时隔水可以彼此呼应的对岸,此时,已被汹涌澎湃而至的洪涛巨澜,放逐至迷蒙淡漠的远方。这原本清悠悠,迂回地穿行于湘中若干村庄、城镇之间的一带碧水,陡涨成野性勃发,浊流滚滚的大江。
风紧。雨急。觅归舟。
重温诺亚方舟之梦。
顺流而下。宽阔,中流微微隆起的河面,被轻轻重重不知疲倦的雨点嗒嗒嗒地打磨成一块浑厚、染上杂色的毛玻璃,昏暗得不透些许光亮。
低矮、显得有些拥挤的船舱内,一行人静默地对坐着,久久无语。小机船突突启动,在波掀浪卷间瓢儿似的晃荡,似载不起这意外遭遇的许多仓皇,沮丧。
透过顶篷侧面错开的一线缝隙,我窥见灰蒙蒙的天宇下,洪峰起伏、凉气逼人的江面上,漂浮着茅棚、杂物,活树、青草,间或还夹带着禽兽尸首……一片漫无际涯的洪荒。一个动荡不安苦难深重的世界。
火!
蓦地,从下游浑黄湍急的江面上,漂过来一团紫红色的火焰,迅疾地溯流而上……
不消片刻,即与我们的乘船几乎是擦身而过。
目光相撞!
抑或是一击震落狂飚骤雨的闪电?
一串格格格的笑声,挟带满江浪花,飞鸥数点。
一张窄小、单薄、半浮半沉的竹筏上,不胜重荷似的载着红衣、蓝衫两位农家少女——
一色高卷起裤筒袖管,猫腰屈膝,身上拱着一方农用塑膜,挥篙作桨,迎着野马般狂奔怒泻的洪流,一波波,朝前划行得飞快。
一江洪波浊浪。
一江横风密雨。
一江格格格的笑声。
一团迅速地漂流过来,又迅速地漂流过去了的水上火焰!
蝶恋花
喏,美艳耶如花。
浪荡仔?还是逍遥客?
——原来,不过是一只穿着打扮入时、花枝招展、活泼轻佻的蝶,晃晃悠悠,起起落落,徘徊在春光明媚、百花盛开,像蝶群一起栖落般五彩缤纷的园林小径。
花窃喜。乃以蝶一样娇艳迷人的笑靥,与它那刀锋般犀利的目光,将那只似乎已有些醉意洋洋昏昏沉沉,在空中胡飞乱舞的花之蝶,击中。
蝶落花前。
颤瑟瑟地。几分感动、几分满足地,啜吮。
梦幻迷离耶。是花,堕入蝶煽情的翅膀发出的淡淡迷香;还是蝶,生死不舍花蕊深处一滴蜜的浓情?
抑或是,一个资历尚浅的诱惑者,被另一个世故老辣的诱拐者引入了一席精心安排的鸿门盛宴?
——又好像是:某位凡念未了的山居隱士,藉此酩酊大醉,疗养因错失某回美好邂逅落下的一块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