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单骑

2020-07-06 16:38王刚
牡丹 2020年9期
关键词:王菲老张老头

王刚,生于1980年12月,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25期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六盘水市高中语文教师。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中短篇散见《民族文学》《长城》《四川文学》《朔方》《延河》《文学港》《南方文学》《黄河文学》《牡丹》《鹿鸣》等报刊杂志。

的士出了凉城,老张忽然讲起了鬼故事。

王菲知道师傅叫老张,也仅仅是十几分钟前的事。事实上,他究竟是叫老张,还是叫老王,或是叫老刘,王菲并不确定,也不想深究。既然他说自己是老张,那他就是老张吧。老张长得糙,老相,他说自己才四十,王菲却觉得他不低于五十。王菲不相信,一个只有四十的人,头发会那么少,光秃秃的脑袋就像一只大号灯泡;王菲更不相信,一个只有四十的人,脸上竟然爬满皱纹,眼睛眯成一条缝,背脊弯成一张弓。男人四十一枝花,四十的男人抢手货,就比如林志颖,人家不也是四十老几吗?可看上去依然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迷死万千少女。

王菲撇撇嘴,那表情的意思很清楚:别吹牛皮了,谁信?

妹子,你别不信,我真的只有四十。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要不是急用钱,我怎么可能跟你跑六枝呢?那十八里坡弯弯绕绕,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如果遇上坏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想就让人发慌。但有什么办法呢,我需要钱,太需要钱了。媳妇要穿衣,要买化妆品;儿子要读书,要搞对象;父母要吃药,要住院治疗。前几天,我老娘又住院了。医院狮子大张口,几天就花了三万多。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风里来雨里去,挣几个辛苦钱。唉,生活是一座大山,活生生把一个英俊后生毁了。

王菲笑了笑,没有反驳。她想,我才不管你多少岁,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确实如此,老张与王菲没有半毛钱关系,如果王菲不去六枝,也许他们永远没有机会认识。人活在世上,就像蝼蚁像虫子,那样卑微那样渺小。好像有人说过,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擦肩而过的概率仅为亿分之一。如果不是王菲想念老公文浩然,如果不是王菲决定连夜赶往六枝,她就不会打的;如果王菲不打的,她就不会遇上老张了。换言之,两只蚂蚁两条虫子就不可能碰上。

半小时前,王菲处理完手里的稿件,急匆匆走出凉城晚报大楼,站在街边打的。王菲个子修长,身材苗条,该凸的凸,该凹的凹,站在那里就是一道瑰丽的风景。夕阳西坠,王菲迎着脉脉余晖,长发随风飘动。那一刻,不用别人说,王菲也知道自己有多美。她忍不住掏出手机,对着自己拍了几张照片,动了动手指,把照片传给了文浩然,并配上一句话:老公,等我!

“滴”的一声,浩然的信息马上过来了:菲儿真美,等你!

一个等字,意味深长。对于刚结婚不久的年轻夫妻而言,“等”意味着什么?用脚趾头也可以想得出来。每次见到王菲,文浩然的眼睛刷刷冒火,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不过,王菲喜欢,喜欢他像饿狼一样,把她当食物,大快朵頤。

几辆的士齐刷刷停在王菲面前,几颗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冲王菲大声吆喝。王菲看了看那些脑袋,赤橙黄绿青蓝紫,不禁皱了皱眉头。有个满脸疤痕的黄发小伙死死盯住王菲,冲她打口哨,抛飞吻。王菲扭过头,去看天边的落日。她打车很有讲究,凡尖嘴猴腮不三不四的司机,一律不作考虑。作为一名记者,王菲经常看到类似的报道,说某某女生打的或搭错车,或拐卖异乡,或先奸后杀,或莫名消失,不知所踪。文浩然在六枝特区公安局工作,颇有一套防狼经验,他告诫王菲,打车最好选择中老年师傅,这样的师傅上有老,下有小,一般不愿意干违法犯罪的事情。绝不能选择那些二十郎当岁的师傅,他们的荷尔蒙极为旺盛,头脑容易发热,控制能力差,犯罪概率高。

老张的车缓缓开过来,停在王菲的面前。他摇下窗,探出脑袋,并不吆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王菲看了看他那沟壑纵横的脸,毫不犹豫地上了车。浩然说过,坐老司机的车最安全,就算他想干什么,你也能搞定他。

上车没多久,王菲就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了。老张这人,嘴碎话多,像聒噪的鸭子。他夸王菲长得漂亮,天生是娘娘命,将来绝对大富大贵。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如何英俊,追求他的女孩排成长队,还说有个女人为他割腕自杀,差点闹出了人命。他听说王菲的老公在六枝公安局工作,马上竖起大拇指,说人民警察好,腰里别(插)着铁家伙,前途不可限量。他听说王菲是记者时,眼睛发光,说记者是无冕之王啊,当官的怕记者,有钱人怕记者,什么人都怕记者。他还说,记者是文曲星下凡啊,实在是牛,真牛……

王菲从车窗探出头,只见身后的凉城笼罩在云雾之下,恍若一团庞大的影子。天边的夕阳摇摇欲坠,发出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光芒。寒风呼啸而过,光秃秃的行道树吱嘎作响,干瘦的枝丫忽高忽低地舞动。公路蜿蜒曲折,蛇一般伸向高大连绵的山岭,消失在苍茫的云雾之中。一辆大货车呼啸而来,卷起一阵带着泥腥味的冷风。王菲赶紧伸回头,迅速关上车窗,忍不住骂道,这鬼天气,真冷。

老张看了看王菲,笑着说,妹子,你知道吗?你这样子像什么?像只女鬼,要是你三更半夜出现在公路边,准把开车的司机吓个半死。

王菲对着镜子看了看,果然像鬼片里的女鬼:乱蓬蓬的头发几乎把脸遮住了,嘴巴红彤彤的,似乎一张嘴就会露出又长又尖的白牙齿。

老张忽然说,妹子,我给你讲一个鬼故事吧。

王菲没有反对,想说就说吧,无所谓,闲着也是闲着。事实上,王菲从小就喜欢听鬼故事。有月的夜晚,祖母坐在院坝里,讲起各种稀奇古怪的鬼故事。祖母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鬼:饿死鬼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地向人家讨饭吃;吊死鬼手握绳子,拖着长长的舌头,脸上怒气冲天;落水鬼湿淋淋的,常常在水塘边出现,等待替身出现;无头鬼没有头,手提脑袋,在路上孤孤单单地行走;上身鬼最可怕,附在人的身上,不见其物,只闻其声,睡时迷迷糊糊,醒来身体无力,这样的鬼会慢慢把人的精气神吸干,让人枯瘦而死……形形色色的鬼魂游走人间,比活着的人还要多。不过,鬼能看见人,人却看不见鬼,哪怕与鬼擦肩而过,我们也看不见摸不着。祖母说过,如果一个人看见鬼,说明这个人的魂魄飘了,极可能会遭遇祸患,轻者大病一场,重者小命不保。

此时,暮色变浓,天空中有几颗眨着眼睛的星星。高大的山峦黑乎乎的,仿佛一只只潜伏的怪兽,不声不响地蹲在公路四周。的士和风相撞,发出呜呜的声响。路是一条面目模糊的蛇,不知要爬向哪里。老张娴熟地打着方向盘,压低声音说,妹子 ,我要讲的其实算不上鬼故事,而是真人真事。

王菲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行道树,耳朵竖了起来。

上个月,农历冬月十五。不好意思,我习惯用农历,老祖先传下来的东西,我用得更顺手。天色将晚,太阳贴在天边,像一块狗皮膏药。我开着的士,从中山路跑到人民路,从人民路跑到金山路,从金山路跑到虹桥路。生意奇好,一拨人下车,下一拨人馬上跟上,玩接力赛似的。不过,所跑的地方离市中心越来越远,越来越荒凉。当我跑到破破烂烂的环城北路时,本打算送完乘客,马上打道回府。谁知道,客人下了车,走来一瘦一胖两个男人。瘦子穿黑衣,黑得出奇。胖子穿白衣,白得耀眼。这两个家伙,若黑白无常,拦住了我的车。他们操着蹩脚的普通话,比划着手势,说要去盘关镇,付双倍车费。

下午六点,我们从凉城出发,直奔盘关镇。两个人上车后,不一会儿鼾声如雷。我全神贯注地开着车,跑进了阴森森的大山,耳边传来诡异的鸟叫,还有忽高忽低的风声。我有点怕,推了推副驾驶座上的胖子,让他陪我说说话。可恨,那胖子睡得像头猪,挨一刀也醒不过来。没办法,我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赶路。途中跑错了路,东拐西转,直到深夜十二点,我们才到达盘关镇。对,十二点,不会错。我记得很清楚,停车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仪表上的时间。

按照他们的指令,我把车停在盘关镇路口的一个烤烟房前。瘦子下了车,站在朦胧的月光里,一句话也不说。胖子哼了一声,从座位上坐起来,揉了揉眼,骂道,他娘的,到了啊。说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丢了一支给我,粗声粗气地说,师傅,我们去镇上吊唁一位老人,你就在这里等我们。

我有点害怕,本想和他们一起去镇上,但又担心惹他们不高兴,也就没敢吭声。凭经验,两个人不是善人,尤其是那个瘦子,面若冰霜,眼露杀气。我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一黑一白两个影子走进暗淡的月光,渐渐消失不见。

那晚的夜空很奇怪,一轮孤月挂在天边,恍若风中摇曳的烛火;没有星星,一颗也没有。小镇也很诡异,借着月光看去,到处是黑漆漆的房子,形同棺木。街道上,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见。枯叶沿公路缓缓滚动,如一群跌跌撞撞的小人儿。除了风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的车后,伫立着那幢烤烟房,高高的,孤零零的。烤烟房的上端有几个黑窟窿,让人不由担心忽然从窟窿里探出一张狰狞的脸,或伸出几只长铁钩一样的手臂。

这时,我听见一丝响动。定睛一看,只见一只黑狗从小镇里懒洋洋地走出来。那狗走得慢,似乎上了年纪;也不吠,似乎是个哑巴。狗的后面 ,跟着一黑衣老人,弯腰驼背,身形佝偻,顶着一颗硕大无比的白森森的脑袋。一把长长的白胡子挂在面前,纹丝不动。老人跟着狗,一前一后,走到了我的车边。

黑狗扬起前爪,碰了碰车窗。老人走过来,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敲了敲窗子。我把玻璃摇下来,看见老人黑铁一样的脸庞,白雪一样的头发胡子。老人又敲了敲窗子,慢悠悠地说,年轻人,下车吧,带你去烤烤火。

我非常高兴,想都没想就下了车。黑狗在前,摇着尾巴走向烤烟房,从泥土脱落的土门钻了进去。老人在中,他一边招呼我,一边骂黑狗:倚老卖老,一点礼貌也没有。我在后,跟着老人黑瘦的身影,走到低矮的土门边。老人的身形骤然一矮,仿佛缩小了一半,从门里钻了进去。我学着老人的样子,弯下腰杆,撅起屁股,狗一样钻进去。一股热气流扑面而来,一堆柴火燃得正旺,火光熊熊。黑狗端坐在火堆前,像人一样闭目养神,一副很惬意的表情。

老人说,年轻人,这是我的烤烟房,挺不错吧。

我只有附和他,点点头说,不错,真不错。

我就要走了,放不下这老房子,特地来看看。老人笑着说。

借着火光,我看清了老人的模样,矮个,精瘦,方脸 ,白发,穿着严严实实的黑衣服。老人摸着衣服说,年轻人,挨火边坐,你肯定冻坏了。

我说,老人家,你也靠近点,这天太冷了。

老人说,我不冷,知道吗?我穿了十二件衣服。

我暗暗心惊,这老头,咋穿这么多衣服?

老人说,你已经到这里了,咋不去镇上呢?

我说,我在等朋友,他们去参加一位老人的丧事。

老人怒气冲冲地说,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来者都是客嘛。

黑狗抬起头,气哼哼地看着老人。老头骂道,又不是说你,你生啥子气。老人一边说,一边拍了拍黑狗的脑袋,黑狗乖乖地低下了头。

老人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酒,笑着说,天气冷,喝点酒吧。

就这样,我和老人就着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一瓶酒喝完,我的脑袋变得沉重,垂落胸口,睡意渐浓。恍惚中,老人放下酒瓶,理了理白胡子,叹息一声说,年轻人,差不多了,时辰到了,他们催的急,我得走了。

老人站起来,牵着黑狗,轻飘飘地走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被人摇醒。借着苍凉的月光,我看见穿白衣的胖子和穿黑衣的瘦子蹲在身边。我惊异地坐起来,问道,我是在哪里啊?

你是不是发神经?害老子们找了半天。胖子气哼哼地说。

我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们,他们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好半天,那胖子才说,知道吗?这烤烟房就是那死去的老头的,那老头还养了一只黑狗。

瘦子说,老头矮个,精瘦,方脸 ,白发,白胡子,穿着严严实实的黑衣。

胖子又说,是啊 ,老头死后,黑狗也死了……

十八里坡不是一个坡,而是多个坡。公路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弯一程,拐一程。据说,这段路远不止十八里,至少有三四十里。当地的居民形容一段路比较长时,往往用十八来表示,久而久之,这里被称作了十八里坡。

提起十八里坡,十个司机九个怕。这段路太弯了,太绕了,猪大肠般绕来绕去。正如老张所言,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要是遇上坏人,该怎么办啊。除此之外,这地方还流传着不少稀奇古怪的传说:有人说,这里常出现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在山林里像猴子一样跑动;有人说,这里常有蛇精出没,人头蛇身,面目可憎;有人说,这里阴气太重,鬼魂众多,稍有不慎,就会撞上不干净的东西……总之,这是一段神秘诡异的道路,谁也说不清会遇上什么。

老张闭上了嘴巴,专心致志地开车。夜色渐浓,从车里往外看,四周全是模糊阴森的山峦。路边长满了茂密的树木,不时随风摇晃,沙沙作响。林子里传来鬼声鬼气的鸟叫,高一声,低一声。车爬上一座山梁,又往下行驶,转了一个拐,又转了一个弯。灯光射出去,忽见路边站在一团东西,如黑色的石头。越来越近,那石头动起来,原来是一个背着包袱的老太婆。

王菲说,张师傅,是个老人。

早看见了,我又不是瞎子。

捎上她吧,深更半夜的,够可怜的。

老太婆伸出一只手,使劲挥动着,就像挥舞一截干树枝。当车行到老人的面前时,老张一踩油门,呼啸而过。王菲透过反光镜,看见老太婆跌跌撞撞地追着车跑,不一会儿被黑夜吞没。王菲想起老人皱纹密布的脸,破破烂烂的头巾,小山一样压在脊背上的包袱,有点于心不忍,对老张说,老人够可怜的,捎上她吧。

搭上她?她是谁,你知道吗?老张说,谁敢搭?谁知道她是人是鬼?

王菲不以为然,没好气地说,这个世界有鬼吗?你见过?长啥样?一个干巴老太婆,再坏能坏到哪里去?要说坏,也是你们这些司机最坏。前几天,中央电视台的《今日说法》播出一个案例,说某女孩打的,后来音信全无。几个月后,警方破案,女孩已成为野外的一堆白骨。经调查,凶手就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司机,他试图奸污女孩,遭到了女孩的激烈反抗,一怒之下杀死了她。

老张正色说,妹子,话也不能这样说,司机也是人,有好有坏。比如我,脑门上刻着“好人”两个字。要我说啊,乘客防司机,司机也防乘客呢。我们开车的,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得尽量把事情控制在安全范围内。

王菲有点泄气,却死鸭子嘴硬,争辩说,一个老太婆,她能做什么?

妹子,你太嫩了,江湖经验太浅了。老张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世界太深太浑,我们谁都猜不透,摸不着。你知道吗?鬼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给你说一件真事吧,几天前,我有个叫大胖的哥们,就着了道儿。事情发生在一个晚上,他开车经过一段山路,遇上一个妇人拦车。那妇人大概三四十岁,颇有几分姿色,背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大胖出于好心,就把车停下来,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几个蒙面大汉跳出来,三下两下把大胖打倒在地,抢光了他的钱,还在他肚子上捅了几刀。还有一个叫老皮的伙计,开出租经过凉城中学时,碰上几个穿校服的小屁孩。他按他们的意思,跑出市区,直奔虹桥轧钢厂。当他跑到一段荒凉无人的路段时,几把匕首抵住了腹部。结果怎样?老皮掏光了所有的血汗钱,还被捅了几刀,差点丢了小命。

王菲说,真有这样的事情?你是不是吹牛?

老张正色说,妹子,我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车下了一个山梁,又从谷底往上爬。车轮摩擦路面,发出单调的嚓嚓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亮,特别刺耳。行道树下半身涂了石灰,惨白惨白的,在窗外一闪而过,循环反复,周而复始。王菲想起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有这样一个镜头:不计其数的坟堆,插着用木板制成的墓碑,惨白惨白,无穷无尽。恍惚间,每一株行道树就是一块墓碑,从眼前一晃而过,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忽然,王菲差点跳起来,她分明看见行道树后闪出一张脸,对她笑了一下。她定下神,,睁眼看去,除了惨白惨白的行道树,却什么也没有。

转了一个拐,又转了一个弯。的士呼吸粗重,喘息着朝山上爬。就在此时,王菲看见路边冒出一个黑影,只见背,不见脸,弯着腰,垂着手,站在一株树下。车越跑越近,只见黑影的背脊慢慢伸直,缓缓伸出一只手,指向马路中间。

王菲说,老张,前面又来了个打车的。

老张看了看,说,没有啊,哪有人?

你没看见吗?那棵树下。王菲指着前方说。

老张看了看,说,别说笑了,哪里有人啊。

说话间,车已行到黑影身边。王菲看见黑影动了一下,猛然朝车子扑过来,吓得“妈呀”一声大叫。老张一激灵,车子甩了几下,差点撞到行道树上。

王菲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那人,没有头,脖子上流着血!

老张沉下臉说,够了,别开这种玩笑,会吓死人的。

王菲哆嗦着说,那人,那人,真的没有头……她站在行道树下……她忽然扑过来……衣裳红红的,好像染了鲜血……她的脖颈上……空空的……没有脑袋……流着血。

老张不说话,眼睛瞪着前方,双手紧抱方向盘,上坡,下坡,左转,右拐。爬上一座山梁,又开始向下行驶。行道树一晃而过,循环反复,周而复始。恍惚间,王菲又走进鬼片的情景:数不胜数的坟堆,惨白惨白的墓碑,呜呜作响的寒风,干枯无叶的树木,苍白无血的月亮。王菲提醒自己,不要再想了,可她却无法控制,总感觉行道树上时不时探出一张脸,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车子终于爬上了鹰嘴岩最高点。王菲抱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黑暗渐渐退去,一轮灰黄的月亮从云层里冒出来,孤零零地挂在山顶;没有星星,一颗也没有。十八里坡的夜晚格外宁静,连一丝虫鸣声也没有。只有车轮摩擦路面,发出枯燥的沙沙声。一阵冷风吹来,月亮由暗变明,亮堂堂悬挂头顶,就像一只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睛,望着天底下远远近近的山岭。就在这时,王菲的脑海里再次闪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刚想埋下头,已经来不及了。月光广阔无边,一览无余,如水流淌,寂然无声。王菲清晰地看见,鹰嘴岩顶的那块大石头上,站着一位无头的红衣女子,像一棵开花的树。忽然,那女人飞身而下,踏着如银的月光,鸟一样迎着车头扑过来。月光中,她的红衣鲜花一般盛开,鲜红硕大的血滴在洁白的月光中一滴滴打落下来,清清楚楚,滴答有声。

也许,你们要问,为何不带家人来这里?事实上,我没有家人了。大概五六年前,老太婆患上绝症,肚子里长了个篮球大小的肉疙瘩,不久就死了。我有个儿子,人高马大,满身腱子肉。原指望他给老子养老,没想到,他却栽在了一个吸毒女的手里。他和吸毒女一起吸毒贩毒,瘦得皮包骨头,走路摇摇晃晃,风一吹就倒。这败家子儿,把家产全吸光了,最后离家出走,到处乱混,偷摸拐骗,无所不作。后来,他被人弄死在下水道里,发臭了才发现。他死得惨,身上到处是青紫的伤痕,有些地方露出了白骨。我不忍心看,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算了吧,就当我从未有过这个儿子,就当他已经用命还了欠下的债。我一个糟老头,还能做些什么?没办法,我只能带着阿黑,来到了这个地方,挣点钱养老。

五个月前的一个傍晚,我坐在屋前,眯着眼睛想事情。阿黑伏在脚下,一双黑溜溜的狗眼望着远处的大山。突然,阿黑从地上一跃而起,汪汪汪叫起来。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女人背着背包,踩着夕阳的余晖,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喝住黑狗,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一张木凳上。她扬起灰扑扑的脸,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大伯,我饿坏了,给我拿点吃的吧。

我拿来几包饼干,她一把抢过去,三下两下撕开,抓起饼干往嘴里塞。她吃完饼干,我又给她泡了一桶方便面。她吃完面,舔舔嘴说,大伯,哦,不,大哥,我不骗你,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说没事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不用放在心上。他笑笑说,大哥,你想让我干什么,我什么都答应你。我说什么也不用干,随便吃,随便喝,真的不值几个钱。姑娘叹口气说,大哥,你是个好人,我累坏了,能在你这儿住一宿吗?我说没问题,只是条件不好,如果不嫌弃,想住多久住多久。姑娘笑了笑说,可以洗个澡吗?我太脏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前,黑狗坐在身边,头顶是玉盘一样的月亮。很久没见过那么大那么美的月亮了,纤尘不染,明亮如镜,高悬于天,朗照于地。望着月亮,我感觉自己浑浊的眼睛变得清亮起来,仿佛看见了那个当年与女人们打情骂俏的后生。黑狗坐在身旁,狗眼里满是苍茫古老的神色。木房紧闭,有哗哗的水声从里传出来。红衣女人说,她已经几个月没洗澡了,她要彻彻底底把自己洗干净。听着哗哗水声,我干枯的心不禁湿润生动起来。我不得不承认,那个晚上,我坐在月光里浮想联翩。也许,对于我这样的年纪,有那样的想法很可耻。但是,你得承认,我再老也是男人,男人再老也喜欢美女。听着水声,我枯老的身体奇迹般地恢复了活力,血脉贲张。阿黑也骚动不安,似乎嗅到了久违的异性气味,对着月亮焦躁地吠叫。它肯定想起了那些漂亮的小母狗。

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不想具体描述。我只能说,我没能抵挡住内心的欲望,做了男人和女人应该做的事情。我其实很矛盾,觉得自己乘人之危,卑鄙下流,龌龊可耻。但我又想,我又没有逼她,是她主动的。真的,是她自己解的衣,自己脱的裤子。我自始至终就像个傻不拉几的毛头小伙,眼巴巴地看着她把自己脱光,一丝不挂地站在我的面前。说真的,那女人真好,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半夜醒来,女人躺在我的怀里,睡得正香。月光透过屋顶的缝隙,照着女人熠熠生辉的脸庞,恍如聊斋里美丽的狐仙。她那样子,又乖又无辜,纯洁得像个婴儿。我的胳膊有点酸,就动了一下,不想却惊动了她。她睁开了眼,看着苍白的月亮,长长地叹息一声,抱住我说,大哥,我要在你这里住一段时间,行吗?

我连声说,行,行,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第二天,她起了床,为我做了一碗香喷喷的肉末面。吃过早餐,她像女主人一样,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矿泉水,几袋饼干,塞进了包里。我问她要去哪儿,她说要去鹰嘴岩。我劝她别去了,那岩顶没一点人烟味,长满了树木荒草,阴气太重。她执意要去,怎么也拦不住。她告诉我,她要去岩顶等一个人,一个叫白狼的男人。我说,就在这里等吧,何必去那里呢?她低头想了想,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行,我是在鷹嘴岩被他带走的,我要去那里等他。

她天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我却无法阻止,只得听之任之。有几次,我偷偷摸上鹰嘴岩,看见她站在路旁的那块大石头上,恍如一棵开花的树。烈日高悬,她却置若罔闻,无遮无拦地站在石头上,眼睛死死盯着路面。对于轿车,她似乎不太感兴趣,最多瞟上一眼。对于大货车,她则像交警一样挥手示意,让司机把车停下来,再凑上去和他们说着什么。有时候,那些驾驶员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摸她的屁股,捏她的奶子,她也不恼,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一般情况,她至少晚上十点后才回来。乌鸦在鹰嘴岩上啼叫,猫头鹰在丛林里嚎叫,令人毛骨悚然。我问她,你不怕吗?她说,怕什么?怕鬼吗?这世界上,可怕的是人,鬼有什么怕的?如果连人都不怕,还怕什么鬼。

后来的事,我不想再说了。她出事的那个晚上,乌鸦乱叫,阴森凄厉。月亮又弯又长,像一把巨型镰刀,挂在鹰嘴岩上。夜已经深了,她却一直没有回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拿了弯刀,带上阿黑,乘着月色,直奔鹰嘴岩。

果然,她出事了。她死得很惨,脑袋被撞飞了,挂在一棵大树的桠丫上,血肉模糊,但眼睛却睁着。身子被碾成了红色的肉泥,摊在路面上……

听了老人的讲述,王菲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事情。

结婚那天,浩然请了18辆高中档轿车,戴着大红喜字,声势浩大地来到了凉城。鞭炮声声中,王菲告别父母,告别亲友,上了花团锦簇的婚车。透过反光镜,她看见母亲泪流满面,迈着急促的步子,跟着车跑了好一段。父亲站在家门口,目光追赶着他的女儿,满脸落寞之色。她想起父母唯一的女儿就要离开他们,远嫁六枝,不由心里发酸。她记得刚和浩然谈恋爱时,父母曾表示强烈反对,希望她找一个凉城的,最好是可以上门的。不过,反对无效,他们拗不过她,只得举起白旗。还好,王菲在凉城工作,经常可以回家看看。浩然体贴她的难处,不止一次对她说,等到适宜的时候,他会向市局打报告,申请调到凉城公安局。

婚车出了凉城,王菲偷偷望了望后视镜,只见凉城笼罩在一团云雾之下。浩然握住王菲的手,两人十指相扣,相依相偎。半个多小时后,婚车来到了十八里坡,但见大山苍茫,天空高远,苍鹰展翅翱翔,树木郁郁葱葱。窗外的行道树一闪而过,树干的下半身涂满了石灰,像一块块墓碑。王菲不知道,为什么要涂石灰,把好好的树搞得丑陋不堪?十八里坡实在太绕了,太长了,太弯了,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高忽低。那些同样面目的行道树,不断从窗外一闪而过,周而复始,循环反复。不知跑了多久,婚车终于爬上了鹰嘴岩顶。这时,他们看到了奇异的一幕:一个红衣女人站在路边的那块大石头上,一只手直直地伸向公路。她板着面孔,目光呆滞,像一副雕像。真奇怪,在这个荒芜的地方,怎么冒出一个艳丽的年轻女人?烈日当空,她却傻愣愣站在石头上,是不是有病?王菲忍不住问浩然,老公,这个女的想干什么啊?她会不会想自杀?浩然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傻丫头,怎么会呢?她是羡慕你呢,想跟你一样,找一个白马王子,戴着结婚戒指,坐着美丽的婚车,走向盛大的结婚礼堂。

当时,王菲也没有多想什么,那女人从窗外一晃而过,转眼消失不见。几个月后的夜晚,她听了老头的话,那女人的身影从脑海里冒出来。她仿佛看见她穿着红衣,站在石头上,朝公路伸着手。她就那样站着,保持这古怪的姿势,不知是乞讨,还是拦车?站着站着,她忽然张嘴笑了笑,脑袋嘎吱掉落下来,鲜血从脖子里冒出来。王菲吓得大叫一声,满脑子一片血雾。

老张拍拍王菲的肩膀,端起酒碗说,别怕别怕,喝点酒吧。

老头抬起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喝白开水似的。

王菲也端起碗,闷着头,使劲喝了一大口,呛得眼泪直流。

老张叹息一声,老哥,你的桃花运不错啊,佩服,佩服。

王菲瞪了老张一眼,老张打住话头,埋头喝酒。王菲张张嘴,想向老头打听关于红衣女人的事情,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三人都无话可说,气氛有点尴尬,只得闷头喝酒。这时,门外传来几声喇叭,王菲跳起来,拉开门,跑了出去。灯光中,一身警服的文浩然跳下车,大步走到王菲面前,一把将她抱住。

文浩然掏出烟,给老张发了一支,又给老头发了一支。王菲谢过老头,掏出三张大票,递给老张说,张大哥,谢谢你了,你在这里借宿,我和浩然去六枝了。老张把钱抓过去,紧紧地攥在手里,笑呵呵地说,不用管我,你们走你们的。

浩然发动车子,载着王菲,趁着月色,一溜烟而去。王菲看了看后视镜,只见老张和老头站在木屋前,站在如霜似雪的月光中。那只浑身黝黑的狗,站在老头的身边,抬头望着月亮,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来。

一个小时后,他们赶到了六枝县城。停车,进屋,洗漱。当他们终于躺在那张温暖的大床上时,已是子夜一点。浩然紧紧抱住王菲,但王菲却无法进入状态,她身体僵硬,任由浩然摆布。浩然沮丧地从王菲身上翻下来,捧着她的脸问,菲儿,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啊?王菲叹了一口气,说,那穿红衣服的无头女人,总是在我脑海中跑来跑去。浩然换了个姿势,让王菲更舒服地躺在他的胳膊中。王菲摸着他的脸,充满歉意地说,老公,别生气,要不聊聊吧。

浩然说,好的,你就聊聊红衣女鬼吧。

王菲抱住浩然,把路上遇到无头女人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又把那老头讲的事情作了简单复述。随着王菲的讲述,浩然听得一惊一乍的。王菲讲完后,浩然摸着她的脸说,老婆,你受惊了,现在没事了,有人民警察陪在你身边呢。

王菲吻了吻浩然的脸,小鹿般钻进他的胳膊里。

浩然抚摸着她的背,忽然说,老婆,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王菲问。

红衣女人被撞的事情。我记起来了,我有个哥们是交警队的,几个月前,他说过十八里坡撞人的事故。他说,交警队在处理事故时,发现这件事很不简单,就把这件事情移交到六枝公安局,让公安局介入调查。

是吗?有结果了吗?王菲一下兴奋起来。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公安局,想办法看看审问笔录。管笔录的那位叫杜康,是我哥们,我请他通融通融。

王菲啪地亲了浩然一口,老公真好,老公真棒。

浩然说,老公其它方面更棒呢?想不想试试?王大记者。

王菲的身子一下软了,蛇一般缠住了浩然。

杜康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脑袋已经谢顶,满脸横肉,肚子凸起,看上去不像警察,倒像个暴发户。浩然掏出烟盒,丢了一支烟给他,打火点上。杜康阴沉沉地看着浩然,说,直接点,干脆点,你小子别藏着掖着,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十几分钟后,王菲坐到电脑前,开始浏览审讯笔录。警察们做事很认真,笔录很具体,很详细。材料上,清清楚楚地记录了受害者的相关信息。受害者姓聂,名小倩,和《倩女幽魂》里的聂小倩同名。这名字让王菲禁不住心头发冷,感觉背脊发凉,电影里那位披头散发的女鬼似乎就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聂小倩,女,生于1989年12月1日,死于2013年12月。祖籍贵州凉城市花嘎乡,初中文化。材料中附有几张照片,据说是警察从她的包里找到的。照片上的聂小倩或穿牛仔衣裤,或穿校服,甜甜地笑着,长发在风中飘舞,很阳光很漂亮。她的眼睛很大,又清澈又明亮,直直地望着王菲。忽然间,王菲觉得她的眼睛动了一下,定睛去看,却又一切如常。

王菲惊异地发现,自从聂小倩从鹰嘴岩被白狼拐走后,她身上发生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堪称一部传奇故事。据相关笔录,牵涉聂小倩一案的人竟多达几十人,可谓纷乱復杂,千头万绪。王菲舍弃了细枝末节,只抓主要人物,把人物的供词按照时间顺序进行排列,提取其要点,梳理事件的梗概,基本还原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笔录一:

姓名:聂正云   出生年月:1970年12月   职业:货车司机

我姓聂,名正云,是小倩的隔壁邻居。小倩叫我叔叔,可以说,我是看着她长大的。2007年7月,聂小倩18岁,从花嘎中学毕业。按理,她应该16岁毕业,但因为生过两次病,休过两次学,把时间耽误了。她的父母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扁担大的字都不认识。家里为了给她看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下一屁股高利贷。聂小倩毕业后,打算和同学一起去深圳打工。2007年7月的一天,她父母托我载她去凉城,她将准备与等候在凉城的同学会合,一起去深圳。

那天的天气很热。货车装满了货物,甲壳虫一样艰难爬行。正午,到达十八里坡,火辣辣的烈日挂在头顶,灼热的光芒炙烤着大地,似乎在烘烤着一个大烧饼。货车从鹰嘴岩脚往上爬,拖着浓黑的烟雾,发出沉闷的嘶吼声。一丝风也没有,天地间烟尘弥漫。货车爬上岩顶时,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冒出一股黑烟,散发出刺鼻的味道,趴在地上不走了。我打开门,跳下车,骂骂咧咧,朝货车踢了几脚。货车纹丝不动,焦臭味直逼五脏六腑,让人头昏脑涨。聂小倩跳下车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很同情她,但却无可奈何。聂小倩爬上路边那块大石头,朝着来路张望。不一会儿,传来几声喇叭,抬头一看,一辆东方牌货车吭哧吭哧爬上来。聂小倩跳下石头,冲货车使劲挥手。货车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来,与聂小倩说了几句话。聂小倩跟我打了个招呼,提上行李,迫不及待地上了货车。

说实话,我当时就有一種不祥的预感,担心聂小倩会出事。那司机戴超大墨镜,白脸如雪,头发披肩,花格子衬衣,流里流气,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不过,我有什么办法呢?聂小倩赶时间,我总不能强行把她留下来吧。

笔录二:

姓名:马力   出生年月:1988年12月   职业:长途货车司机

2007年,应该是七月吧,对,就是七月。为什么呢?很简单,我出门的前一天是鬼节。那年的鬼节,我老家发生一桩诡异的事件,一个妇女惨死在河边,衣服破烂,血迹斑斑。人们说,那女人被鬼强奸了。

鬼节的第二天,我接了一单生意,运送一车土特产去甘肃。天气真热,就像下了火。我到达鹰嘴岩时,看见一辆货车趴在路上,像一只大壁虎。一位四五十岁的络腮胡老头叼着烟,一边踢车,一边骂娘。路边的大石头上,站着一个女孩,朝我的车使劲挥手。我停下了车,女孩从石头上跳下来,问我是不是去凉城,求我搭她一程。我这人心软,尽管我不去凉城,但还是答应了。就这样,她上了我的车,坐在副驾座。几分钟后,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聂小倩。

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帅,口才好,讨女孩子喜欢。几年来,我遇过不少女人,几乎没费多大工夫,就把她们搞到手里,然后转手给了红姐。红姐是甘肃甘谷县城春花旅社的老板娘,年过四十,风韵犹存。因为跑车,我常住她的旅社,一来二去,我们便混熟了。她是一个寡妇,如狼似虎,见到男人就像猫见到鱼。这样说吧,红姐跟我有一腿。这不怪我,是她先勾引我的,她是只老馋猫,把我当鱼吃。我和红姐睡过后,就成了她的人。红姐告诉我,如果手头有女人,可以交给她,她可以给我好价格。红姐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她的旅社只是个幌子,她其实还做着其它生意。她常常与各路司机及闲散人员相勾结,诱骗妇女,卖给当地找不上对象的大龄青年。可以这样说,红姐就是一个中转站,一面连接卖家,一面连接买家,是拐骗、运输、贩卖、再贩卖这一链条上最关键的一环。据我所知,经红姐卖出的女人,最少也有几十人。单独我转给她的,不会少于五六个。

聂小倩上车后,我换着花样夸她长得美,说她是公主,是贵妃,是一朵花。没多少时间,我们就混熟了,一路上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简直就像小两口。我随手拿起一瓶矿泉水,递给了她说,口渴了吧,喝点水。聂小倩说了声谢谢,笑着接过水,咕哝咕哝灌了几大口。那水是动了手脚的,掺了能致人沉睡的药粉。没过多久,聂小倩药性发作,沉沉睡了过去。

等聂小倩醒来,我们已经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她赤身裸体,躺在我的怀里。她又哭又闹,要和我拼命,我威胁她说,我已经拍了你的裸照,你敢不听话,我就把照片发到网上,公诸于众。她一屁股坐回床上,捂着脸嘤嘤哭泣。我见她软了,乘机又诓又哄,我说自己实在是太喜欢她了,对她一见钟情,因为担心失去她,才采用了这种卑鄙下流的方式占有她。我对她信誓旦旦,说会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愿意娶她为妻,一辈子把她当手心里的宝。我还对她说,你就别去深圳了,跟着我跑车,做好贤内助。她相信了我的话,一副已经是人家的人的样子。我乘机抱住她,又把她放倒在床上,再次扑了上去,饿狗扑食一般。

那天晚上,聂小倩给我取了个绰号:白狼。

笔录三:

姓名:马红(红姐)   出生年月:1975年11月   职业:旅社老板

我十八岁的时候,被人诱骗到甘肃一个穷山沟,给一个老男人当老婆。在那里,我受尽折磨,吃够了苦头。后来,我为那男人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再后来,他们放松了警惕,我才逮住机会,从那穷山沟逃了出来。

几年后,我来到了甘谷县城,开了春花旅社。近几年,生意每况愈下,我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惨淡经营。后来,我根据自身的遭遇,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甘谷县的不少山村,因为条件艰苦,很多大龄青年娶不上媳妇。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一本万利,只有能找到“货源”,何愁财源滚滚?于是,我像蜘蛛一样,精心编织了一张大网,让那些司机、混混等为我寻找货源,我再高价倒手转给山村那些大龄青年。我为啥要做这一行呢?理由很简单,我需要钱,而这一行可以赚钱。再说,我曾经被别人拐卖过,那些拐卖我的人至今逍遥法外,我为什么不能向他们学习呢?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为虎作伥吧。

2007年七月下旬的一天,马力带着聂小倩住进了春花旅社。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有两个原因:一是聂小倩实在太漂亮,就像一只狐狸精;二是那天晚上,我要马力陪我,他却非要跟聂小倩住一起。后来,马力以四万元的价格,将聂小倩转给了我。我连夜打电话给刘母,叫他们提钱取人。当时,要买媳妇的人不少,我之所以选中刘母,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刘母愿意出大价钱,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我肯定要选择价格高的;二是我恨聂小倩,她为什么那样青春那样漂亮?老娘看她不顺眼,我要把她送进火坑,看她能得瑟多久。刘母有两个儿子,又黑又笨,像两头狗熊,人称大熊二熊。大熊二熊有点智障,长相丑陋,只知闷声做事,三脚也踹不出一个屁来。试想一下,把聂小倩卖给这样的两个奇葩男人,一女侍奉二夫,够她好好喝一壶了。

刘母租了一辆车,带着大熊二熊,连夜赶到了县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七万元成交。我这一转手,整整赚了三万元。

笔录四:

姓名:刘母     出生年月:1950年12月   职业:农民

我也不想卖儿媳妇啊,谁愿意把那一大把金灿灿的票子拱手送人?要知道,那不是钱,是血,是命啊。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村子山大沟深,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村里的姑娘纷纷外逃,光棍越来越多,女人越来越少。没办法,不少光棍为了娶上媳妇,只得一分一分地攒钱,用钱来卖媳妇。你们知道吗?我家大熊二熊不分白天黑夜,种地,砍柴,打零工,挖煤炭……只要能挣钱,不管多脏多累,他们都争着做,抢着做。整整努力了七八年,一分一分地攒,一厘一厘的存,这才挣够了买一个媳妇的钱。

聂小倩这小蹄子,简直就是一只小妖精,又闹又哭,多次企图逃跑。没办法,我叫大熊二熊把她关进了一间黑屋子。刚开始时,聂小倩死活不愿意拜堂,又哭又叫。后来,我命令大熊二熊用绳子将她绑住,终于拜了堂,成了亲,圆了房。买聂小倩的时候,大熊出了四万元,二熊出了三万元,按照钱的比例,聂小倩每周跟大熊睡四晚,跟二熊睡三晚。一年后,聂小倩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儿子究竟是大熊的,还是二熊的,没有人知道。无所谓,反正是刘家的种,是谁的都一样。

自从生下儿子后,聂小倩不哭不闹,带儿子,干家务,甚至还跟着大熊二熊一起下地干活了。我想,女人嘛,只要有了孩子,就能把她拴稳。没想到,忽然有一天,聂小倩失踪了。这女人真心狠,丢下丈夫,丢下儿子,一声不吭就跑了。要是在古代,这样的女人活该侵猪笼,让她永沉江底。

笔录五:

姓名:刘大熊     出生年月:1980年11月    職业:农民

姓名:刘二熊     出生年月:1982年12月    职业:农民

刘大熊:我们买媳妇,我出了四万,二熊出三万。小倩陪我睡四晚,又陪二熊睡三晚,因为我出的钱比二熊多一万。我们三人有一个儿子,叫狗蛋。狗蛋今年6岁。小倩皮肤白得像豆腐,又软又滑。我妈说,小倩良心不好,她跑了,被鬼拐跑了。他不要我,不要二熊,也不要狗蛋。我妈说,她是只狐狸精。

刘二熊:

我们买媳妇,我出了三万,大熊出四万。小倩陪大熊睡四晚,又陪我睡三晚,因为大熊出的钱比我多一万。我们三人有一个儿子,叫狗蛋。狗蛋今年6岁。小倩皮肤白得像猪肉,又软又滑。我妈说,小倩良心不好,她跑了,被鬼拐跑了。他不要我,不要大熊,也不要狗蛋。我妈说,她是只狐狸精。

笔录六:

司机甲:王某    从事货物运送

某年某月某日,我开着货车,马不停蹄地赶往A城。忽然,一个红衣女子冲到路中央,挡住了我的车。我吓出一身冷汗,将刹车一踩到底,发出尖利的刹车声。红衣女子告诉我,她要去凉城,希望搭我的车。我告诉她,我不去凉城,不过可以到A城。她跳上我的车,神色仓皇,说,A城就A城吧,随便到哪里都行。一路上,她很少说话,满脸忧悒凄凉之色。路上投宿的时候,她迟迟疑疑地告诉我,她身无分文,希望我不收车费,并负责她的食宿。我当时很迟疑,我和她素未谋面,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凭啥供她白吃白喝?她低下头,悄声对我说,她不会让我白吃亏,她会报答我的。我看着她灰尘满面却不失姣好的脸,看着她高高挺起的胸部,我心一软,不由答应了她。没办法,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后,在旅社开了房。就这样,我们白天同乘一辆车,晚上同睡一张床。到A城后,我给她找到了司机乙。司机乙要去B城,而B城是去凉城的必经之地。我告诉她,到B城后,再请司机乙联系一辆开往C城的车,就这样一站又一站地走下去,最终就能抵达凉城了。

司机乙……

以上省去了十几位司机的笔录,他们的供词大同小异,没必要赘述。简而言之,就是司机甲将聂小倩转交给司机乙,司机乙再转交给司机丙,司机丙再转交给司机丁……他们就像参加一场接力赛,将聂小倩从A城送到B城,从B城送到C城,从C城送到D城,从D城送到E城,从E城送到F城……聂小倩就像一件货物,被司机们不停地转让,辗转走在回凉城的路上。无一例外,为了免除车费,换取生活费旅社费,聂小倩付出了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经过几个月的辗转反侧,聂小倩终于来到了十八里坡。那些天,聂小倩穿着红衣,怀揣匕首,站在鹰嘴岩顶的那块大石头上,久久伫立,不移丝毫。太阳高悬,日光如火,山谷弥漫着令人窒闷的灰土气息,但她似乎置若罔闻,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烈日之下。她就那样久久伫立着,宛如一块站了千年万年的望夫石。

据马力交代,出事那天晚上,他开着货车经过鹰嘴岩,看见了站在石头上的一身红衣的聂小倩(他当时并没有认出聂小倩)。已是深夜,天空中挂着惨白的月亮,恍若一只诡异的眼,俯瞰着空荡荡的山谷。聂小倩站在大石头上,肃然而立,纹丝不动,宛如一棵长在石头上的开花的树。马力放慢速度,缓缓靠近大石头。聂小倩冲她使劲挥手,就像挥动一面旗帜。马力踩下刹车,看着聂小倩踩着月光,从石头上飘然而下,来到驾驶室前。马力摇下玻璃,笑嘻嘻地问,美女,上车吧。

“嗖”的一声,马力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看见聂小倩手中多了一把闪闪发亮的匕首。聂小倩一把拉开车门,匕首带着寒光,挟着冷风,直刺马力的胸膛。马力侧身闪过,用力一推,将聂小倩推出车门,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时候,月光如水,山间寂然。聂小倩一跃而起,五官错位,面目狰狞,举起了寒光闪闪的匕首。电光石火之间,马力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搭车的女孩。

危急关头,马力将油门一踩到底,货车轰然怒吼,猛兽般向前冲去。苍凉的月光下,聂小倩披头散发,衣袂飘飘,手握匕首,疯狂追赶着货车。大货车像受惊的野兽,喘着粗气,吐出黑烟,仓皇逃窜。马力说,那天晚上的情景实在太诡异了,他从不知道,一个女人竟然能跑得过一辆货车。他甚至觉得,她不是人,是鬼,是妖,是魔。他在逃窜的瞬间,忽然看见聂小倩张开双臂,像一只飞翔的大鸟,从车窗前飞过,挡在他的车前。只听见一声巨响,他的大脑骤然停滞,时间忽然凝固。他睁大眼睛,看见聂小倩骤然飞起,又从高空砸了下来。

老鹰嘴上,骤然响起乌鸦凄厉的啼叫。

浩然开着车,从六枝出发,送王菲返回凉城。

一路上,王菲嘟着嘴,眉头紧皱,闷闷不乐。她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行道树,向后移动的高大山峦,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跟着自己,又大又亮,怎么也甩不掉。她知道,那是聂小倩的眼睛,她怎么就长了那样一双眼睛呢?她怎么就跟定她了?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鬼魂附体?

王菲确实有理由不高兴。她连夜赶到六枝,本打算多住几天,没想到接到了老总的电话,叫她马上返回鹰嘴岩,说那里出了命案,速去现场采访。王菲本想找个借口搪塞,但老总一句话堵死了她的退路。老总说,这次采访,非你不行,这是命令。想起老总那张威压的国字脸,那副盛气凌人的表情,王菲不由心里打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端人家碗,服人家管,纵然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得强打精神,匆匆返程。浩然心疼老婆,向单位请了假,亲自驾车护送妻子。

车轮摩擦路面,发出单调的嚓嚓声。浩然安静地开着车,他希望王菲尽快完成采访,在天黑之前翻过十八里坡,返回凉城。王菲闭上眼,看似昏昏欲睡,实则满脑子跑马:十八里坡,月亮,红衣女人,独居老人,聂小倩,马力与迷药……各种物象纷沓而来,时而闪现,时而消失。

车缓缓停了下来,王菲睁开眼睛,问,到哪里了?怎么不走了?

浩然把手往前一指,说,走,过去看看,好像出事了。

王菲把头探出窗外,原来已经到了鹰嘴岩脚。木屋前停着一辆警车,几个警察正在房前屋后忙碌着。更让她惊异的是,她看见了的士司机老张。老张双手拷着镣铐,背脊佝偻,光秃秃的脑袋吊在脖子上,如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

王菲跟在浩然的身后,一前一后向木屋走去。一只黑狗拖着尾巴,可怜兮兮地跑了过来,冲他们低声哀嚎。王菲认出了黑狗,它是白发老头的狗,一夜之间,它似乎大病了一场,皮毛零乱,肮脏不堪,身体瘦削,狗眼血红,泪痕斑斑。它跑到王菲身边,低頭嗅着王菲的皮鞋,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此时,文浩然已经走过去,和那些公安搭上了话。文浩然在公安局混了不少年,和凉城市局的很多公安同志都认识,彼此见面总要打个招呼。王菲带着黑狗走过去,几个干警押着老张,屋前屋后地忙碌着,不时说着什么。

几分钟后,王菲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情:的士司机老张见财起意,杀了木屋的主人——大脑袋的白发老头。

头天深夜,文浩然接走了王菲,老张留在了木屋过夜。老头只有一张床,没办法,老张只有和老头一起睡。老头的身上有一股酸臭味,类似于馊饭或正在腐烂的水果。老头上床后,没过多久就进入梦乡,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噜声。老张躺在床上,忍受着汹涌不绝的臭味,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睁着眼,听着如雷的鼾声,看着那颗硕大无比的白森森的脑袋,有一种将它扭下来当夜壶的冲动。

下半夜,老张睡不着,翻来覆去烙大饼。老头却睡得很香,打着呼噜,说着梦话。老张盯着屋顶,透过屋顶的缝隙,可以看见高悬天上的月亮,在慢吞吞地移动,如老牛拉破车一样,步履蹒跚,沉重缓慢。老张烦躁起来,点燃一支烟,呼呼地吸着。他想起了凉城的家,想起老婆热乎乎的怀抱,也想起留着一撮黄毛的儿子,想起了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的老母亲。忽然间,老张听见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仔细去听,却又寂然。想起母亲,老张越发不安,他似乎看见母亲佝偻着背影,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踽踽独行。

老张把枕头翻过来,抱在怀里,如抱一个女人。他在家睡觉的时候,如果遇上失眠,他就会把老婆抱在怀里,一会儿就能进入梦乡。换言之,老张打算委屈自己,把枕头当老婆了。当他抱住枕头揉捏时,突然碰到一坨硬硬的东西。老张拉开拉链,伸手进去,把那东西抓了出来,竟然是一叠厚厚的钱,发出夺目的光芒。据老张的经验,应该不会少于五万。老张愣了一下,赶紧把钱藏进被窝。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拉开内裤上的兜,把钱往里面塞。兜太小了,钱塞进去后,拉链却拉不上。老张顾不上这些了,伸手把裤子提过来,准备穿上衣服,连夜开溜。就在老张低头穿裤子的时候,一只大手忽然伸过来,抓住他的肩膀。老张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那老头站在面前,眼如灯笼,胡子上翘,像一只愤怒的山羊。

老张使劲挣扎,试图挣脱老头的手。没想到,老头却抓得更紧,手指如铁钩,抓进老张的皮肉里。老张低声说,放开我。老头当然不放,冲老张大声咆哮,骂他白眼狼,没良心。老张害怕被人听见,伸手捂住老头的嘴巴,叫他闭嘴,有事好好谈。老头打开老张的手,冲他大声呵斥,叫他把钱放下。老张将心一横,低声说,这钱,给你留一半,我拿走一半,算我借你的。老头死死抓住老张,怒骂道,凭啥?你凭啥?老张烦躁起来,对着老头的脸抽了一耳光,用力推开老头,转身就跑。由于走得太急,不小心碰在一张桌子上,摔倒在地上。

老头愣了愣,从床头抓起一把弯刀,向老张追来。刀刃闪着刺眼的光芒,像一轮弯月亮,紧紧向老张逼来。老张急了,顺手抓起地上的桌子,劈头盖脸地朝老头砸去。老头被桌子砸中脑袋,惨叫一声,仰面倒了下去。老张担心他会站起来,就提着桌子,对着老头一阵乱砸。老头开始还乱叫乱骂,渐渐地,声音低了下去,最后竟然没了动静。老张停了手,只见老头圆瞪双眼,望着缝隙外面的月亮。

老张碰了碰老头,老头的手忽然松了,那把弯刀掉在地上。老张捡起老头的刀,揣进兜里,退到门边,开门走了出去。此时,月落,乌啼,天已经快亮了。

老张开着的士车,返回凉城,直奔医院,看了看病床上的母亲,又去窗口交了医疗费。当他走出医院大门时,几个警察就冲了过来,给他铐上手铐。

据说,老张这么快就被抓住,黑狗功不可没。天亮不久,一个货车司机从这里经过,看见黑狗站在路旁,嘴里衔着一块沾满鲜血的衣襟。司机下车后,黑狗咬住他的裤脚,将他引进了木屋。司机进屋后,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老头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血肉模糊,双眼圆瞪。司机不敢怠慢,当即打电话报了警。

两个干警押着老张,从屋里走出来。老张看见王菲,把头低了下去,他的腰越加佝偻,如大虾,如镰刀。王菲走过去,对干警们说,她是凉城晚报的记者,想问凶手几句话。干警有点犹豫,文浩然赶紧跟他们打招呼,请他们行个方便。

王菲盯着老张,问道,张师傅,你还记得我吗?

老张不看她,只是漠然地摇了摇头。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人?

老张说,我没想到要杀他。

猜你喜欢
王菲老张老头
感谢老张
老头与丫头
王菲版《我和我的祖国》为什么也那么动听?
老张的猪会听锣
王菲室内设计作品
王菲与那英的《岁月》
倔老头
单身女人当许晴,离异女人当王菲
老张的手机
给乞丐发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