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嚏

阿社

他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這个不合时宜的喷嚏是他与她在电话里卿卿我我时不期而至的。他本来想忍住，但是没有办法。他感冒了，喷嚏的突发性和不可克制性不是他想忍就能忍的。

他特意用手捂住手机下方，她还是听到了。她说：“你看，我一说想你，你就打喷嚏了！可是，你究竟有没有想我呢？”

“我一直都在想你！”

“鬼才信你呢，如果你想我，我怎么不打喷嚏呢？”

没法让她打喷嚏，那只能多给她说些甜言蜜语。他来自农村，他想起了老家的习俗，每当小孩子打喷嚏时，旁边的大人会大声说：“顺啊！”多么纯朴的心愿，多么真诚的祝福！当然，更多的人认为打喷嚏是有人在想你。她非常推崇这种说法，甚至引经据典。

她说：“我可不是瞎说的，《诗经·终风》有云，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汉代经学大师郑玄也曾经说过，我其忧惮而不能寐，汝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

他惊讶于原本只是人体自我防护的一种反射行为，没想到竟蕴藏着这么美好且久远的内涵。他不敢向她坦言他感冒了——这多么不合时宜啊，如果这是异地恋彼此思念的象征，那他经常感冒又如何呢？

令人遗憾的是，他可以继续打喷嚏，他也愿意继续打喷嚏，但是，他没法让她也像他一样打喷嚏，因而怎么也证明不了他也是思念她的。为此，他深感不安。而她，经常在电话里向他表达她的不满。

直到有一天，他读米兰·昆德拉的《不朽》，里面写到歌德与贝蒂娜恋爱时，贝蒂娜已到了将歌德每次打喷嚏都视为爱她的地步。多么好的视角啊，喷嚏不一定是被思念的，有时候它也是主动思念的产物，换言之，打喷嚏也是爱对方的表现。

他欣喜若狂，他给她打电话，建议她应该看看米兰·昆德拉的《不朽》，并把这个发现告诉她。

电话那边，她沉思了一下，认同了这个说法。她说：“其实，我理解这种感觉，苏轼有诗《元日》，里面就有‘晓来频嚏为何人的诗句，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她还说，今天早上起床，她就连续打了三个喷嚏。“我只是不想告诉你罢了。”接着，她又强烈要求：

“既然这样，你可不可以打个喷嚏让我听听。”

他的感冒已经好了，有好些天没打喷嚏了。他想起了乡下的母亲，母亲猫着腰在地里摘菜，劳累时会直起身子，面朝太阳，猛然一个喷嚏，喷薄而出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声响。

想到此处，他拿着手机跑了出来。阳光很刺眼，他像土地上的母亲一样，用微张的嘴巴和半眯的眼睛，来迎接一个喷嚏的到来。

她显然对他恰如其分的喷嚏欢呼雀跃。这让他倍受鼓舞，更重要的是，一直以来无法让她打喷嚏的负罪感也一扫而光。

虽然他对喷嚏的研究和追求卓有成效，但是没有感冒的喷嚏是没有灵魂的。无论是主动思念还是被动思念，喷嚏所传递的爱情终究敌不过两座城市的距离，更何况，他们还经常因为喷嚏到底是主动思念还是被动思念而争吵不休。

他和她分手了。

最后一次见面，两个人像约好了似的，都感冒了。

感冒曾经是他们美好爱情的见证，此刻却充满了无限的伤感。她向右走，走时，一个喷嚏来袭，她想忍，没忍住，唾沫和鼻涕喷溅而出，让她狼狈不堪。他向左走，听到这个久违的喷嚏，百感交集。他认为，此刻他应该以一个喷嚏来回应她的喷嚏，为这段感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但他努力再三，也没能将那个停留在嗓子眼口的喷嚏打出来。

他很难过。阴天与分手的气氛很是融洽。天上没有刺眼的太阳。这一回，他远在乡下的母亲也帮不了他。

直到转身离开，拐过一个街口，他才觉得鼻孔里有点痒，紧接着一股热气涌进鼻腔，喷嚏山崩地裂而至，把他的胸壁神经牵拉得如翻江倒海般难受。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蹲下身来，眼角竟然还夹杂着滚烫的泪水。

他终于明白，并不是所有的感冒都适合打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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