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风雅颂》中的身体叙事

2020-07-06 07:59季凤
课程教育研究 2020年11期
关键词:阎连科

季凤

【摘要】作家运用狂欢式的叙事话语展开诗意的身体寓言叙事,将异化的孤独的现代人——以杨科为代表的高级知识分子——于身体困境和精神困境中寻求双重突围的主题铺展开来,双线互文,赋予作品身体叙事以深刻的社会文化内涵,让身体叙事成为具有超脱性质的叙事策略,有丰富的寓言能指。《风雅颂》作品的身体叙事策略具有代表性,这种具有丰富能指的身体叙事现象值得我们深入发掘。

【关键词】阎连科  《风雅颂》  身体叙事

【中图分类号】G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089(2020)11-0062-02

从人类文明开始,身体就与人类叙事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圣经》中,上帝亲手创造了男女的身体,并因身体的“犯罪”而将人类逐出伊甸园。在我国远古神话中,女娲用纤纤双手捏出人类的身体,于是有了混沌大地上的绵延不息的人类世界。后有不同朝代文明更迭,身体叙事一直不断发展。比如《金瓶梅》《红楼梦》,劳伦斯中的身体叙事,莫言、林白、陈染等笔下的身体叙事,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说,身体叙事是文学叙事的一种极为重要的叙事内容、叙事形式、叙事策略。今天,笔者将着重分析阎连科长篇小说《风雅颂》中的身体叙事。

一、身体叙事的概念

“身体”是人类立于世界的最重要的媒介,也是人之为人的底线。身体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本。所以,“身体”在文学中不仅仅是叙事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在生理意义上具有不可取代的作用;同时也是勾连人类与世界的重要桥梁或镜像,不少文学家将其视为人类政治、文化、经济、生活、哲学等方面的象征载体,通过寓言式的书写赋予身体以重要的能指内涵。“现代文中的‘身体已经不再仅仅是物理和生理的有血有肉的身体,而是一种能指符号。”“它(身体)不再是一个客体或他者、或一个仅仅孕育着各种隐秘欲望的容器,而是具有了能指的意义,它既是物质的,同时又成为能够充当并隐喻人类精神与心理意识的象征物。”“‘身体叙事无论是真实的肉体叙事,还是符号化或话语化的叙事,都对文本的叙事和情节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由此可见,身体叙事不可直接等同于色情书写,那样会将文学叙事中的身体叙事带来的信息内容薄化、窄化、浅化。对于现当代我国作品里的身体叙事,应从两个层面来理解:一是狭义的层面去理解,身体叙事就是对人身体的直接书写,多与性相关联。二是广义的层面去理解,身体叙事是通过身体这个角度展开叙事,通过有关身体的叙事勾连起人物性格、社会语境、世界存在、哲学、美学、文本等多方面的象征书写。在解读当下文学文本时,我们应该通过这两个层面去挖掘文本人物性格、主题内涵、文本叙事、哲学内涵、美学风格的多角度能指内涵。

二、《风雅颂》中的四重身体遭遇

阎连科作品曾获国内外奖20余次,包括两次鲁迅文学奖,一次老舍文学奖。2014年获卡夫卡文学奖,被誉为“荒诞现实主义大师”。代表作有《日光流年》《受活》《风雅颂》等。《风雅颂》是阎连科颇有争议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名叫杨科的大学教授在家庭、爱情、事业诸方面“悲情而又荒诞”的现实遭遇。这部小说中有大量的身体叙事元素,增强了作品的精神解构和寓言叙事效果。作家给主人公杨科安排了四重身体遭遇,分别是:明媒正娶后背叛自己跟领导私通并将自己放逐的妻子赵茹萍,对杨科痴情不悔的初恋玲珍,玲珍的女儿(后嫁给小木匠)小敏,天堂街女孩们。这四重身体书写具有不同的内涵。

1.在赵茹萍身上,我们看到了自私自利、虚伪绝情的特性。她为了不断高升,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嫁给了大学教师杨科,跟校长私通,窃取丈夫的研究材料,并摇身一变成为名教授,最终将丈夫杨科无情地驱逐出自己的世界。在她的身上,我们看不到婚姻家庭里该有的脉脉温情,反而是现代知识分子虚伪优雅面纱下的丑陋人性一面。在这样异化的现代文明象征的京都头号大学校园里,杨科遭遇了身体的压抑。他看到了自己的领导“趴在我妻子身上,宛若一只晒干的虾米缩在一条白条鱼的身上。”在这样场景下,身为男主人的杨科感觉到的首先不是愤怒,而是怀疑他们能否有高潮的问题。继而他为对方感覺到尴尬,仿佛自己是第三者,“对不起”“应该先跟你们打一声招呼再回来”“都先把衣服穿起来”,甚至最后跟通奸的妻子和领导下跪,“我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名誉,一是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三是我跪下来请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在自己的家里遭遇被侵犯的事情,身为现代高级知识分子的杨科,他选择的是懦弱无能的下跪乞求下不为例,顾及的是知识分子所谓的颜面。“衣服”和身体成为尊严和自我的象征,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语境里自我和尊严受到无情的践踏,价值被踩到泥土里,在妻子赵茹萍的身体面前,杨科的研究不值一提,杨科的尊严和自我被无情地压抑。他在家庭里丧失了自我和存在变为他者,在社会语境里被当作非理性的精神病人驱逐进精神病院,这二者成为了互文叙事。

2.初恋玲珍是杨科的初恋情人。她本是杨科的未婚妻,后因为杨科离开村子去高校读书而婚约默认解除,但是玲珍心里只有杨科。在玲珍送杨科去读书的小细节里,有对玲珍的身体叙事,从一开始不让搂到“你上学要走了,想摸我看我就摸我看我吧。豁上了。摸哪儿都行”。杨科看到了玲珍美好的肉体“细白如粉,嫩红如绸,闪着日照的肉香,仿佛汉白玉的石面发着柔美的光”,玲珍的大胆的热情将杨科灼烧,“犹如太阳飞来砸在了我的眼珠上”“还有烙铁烫着嫩皮的焦燎味,血浸血流的艳红味,骨裂骨碎的腥白味,它们一群一股钻进了我的肠胃里,心肺里,魂灵里。”在宾馆里,杨科扯掉玲珍的衣扣触摸玲珍的乳房后,却被玲珍娶她不变心的要求镇住了,身体本能在“不变心”的娶的理性要求下再次受到压抑。在杨科听说玲珍嫁给了别的男人后,他变得愤怒而不理性,他逃进了天堂街,通过自我的堕落来寻求精神释放。后来玲珍在对杨科的绝望中死去,杨科将他的衣物陪玲珍下葬,引来了阵阵蝴蝶在冬日来飞翔,成了一种别样的象征叙事。他晚来的精神之恋在玲珍生命毁灭后走向极致。

3.小敏是玲珍的女儿,可以说是杨科的“移情”之恋。一开始,杨科是像父亲一样待她。“我过去,像她的父亲样,拿手在她头上摸了摸。”后来,“你长得真的和你娘是一模样”“猛然间,我想要和玲珍(小敏)结婚了”“想要和小敏(玲珍)结婚了”“我就决定要和小敏(玲珍)堂堂正正举行我们的婚礼了”。在杨科的心里,一开始是玲珍居上,后小敏从玲珍的影子里走上来占据了杨科的精神世界。但二者都选择离开了杨科,“一个死了,一个嫁了”。他们都如村人的崇拜一样突然就转了向,杨科的神性——知识分子和京都——毁灭在现实里,他被乡村放弃了。小敏的嫁人和在杨科众叛亲离只剩一叠研究手稿后索要杨科房子的钥匙,这让杨科彻底崩溃而亲手杀死了正跟小敏行房事的小木匠。他看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妻子小敏“赤条条躺在床铺上,浑身又白又亮,泛滥着受惊的涨红和羞怯,我仿佛看到了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躺到床上过的她娘玲珍,在这时候脱了衣服躺在了床铺上。可趴在那赤裸裸的肉体上的男人不是我,而是一个连小学都没有读完的耙耧深处的土木匠(而且还姓李!)”“我就站在那床前边,悲愤交加,嫉火如烧,盯着床上人的景色像抓到了一对通奸的淫夫和荡妇,像抓到了那个蓄谋已久要强奸我的女儿、我的妻子、我的情人的夜畜牲(我想到了赵茹萍和李广智在我家床上的景况和景象)”。在这刻,高级知识分子城市现代文明和乡村精神家园叠合一起在相似的身体镜像中轰然倒塌。杨科在失去了赵茹萍为代表的现代文明的精神家园后再次失去乡村精神家园,他再也无法在耙耧村里安然享受阳光,只能作为一个杀人犯匆忙出逃。身体为象征的自我再次被放逐。

4.天堂街女孩们是作为一个群体出现的。在她们身上看不到任何拘谨和伪饰。她们自然地伸展着她们的身体,身体如她们的天性一样纯真自然。崇拜就是崇拜,不夹带任何利益期盼;交易就是交易,不分尊卑贵贱;跟随就是跟随,不需要任何指令。她们脱光了衣服心无杂念地听杨教授给她们上课,她们不收费地愿意为自愿拯救自己的杨教授“服务”,她们愿意义无反顾地同杨科一起相聚在诗经古城。在她们身上,没有任何现代文明的虚伪丑陋和人性的桎梏,她们是这部作品里真正的自然。最后在大自然里,她们和众多高级知识分子精英人士一起撒尿做爱,放飞自我于山水之中,是作家安排的诗意的象征,那是人性走向自然回归自我的寓言式的身体书写。

三、《风雅颂》身体叙事的特征

1.狂欢式的叙事话语

在作品中,杨科是个在现代文明精神牢狱里走出来的近乎偏执的高级知识分子,他对《诗经》风雅颂的研究之旅和他的身体情爱之旅共同构织了一幅当代知识分子精神寻求突破和现代人精神希望的苦旅。在小说里,作家以变异的、魔幻的、非常态的陌生的语言对话和丰富淋漓、近乎癫狂的性现场描写完成对人物在彻底袒露欲望时的狂欢,这样的身体叙事是种狂欢式的叙事。如杨科在小敏结婚日逃进天堂街放纵自己的那段身体叙事,“像丢了一样本不该丢的东西般,为了找到那东西,我在天堂街上昏天黑地、实实在在、颠鸾倒凤住了两天和两夜。”“我毫无节制、荒淫无度地挥霍着我的学识、荣誉、尊严和我口袋里的钱。第二天夜里我在床上教授那个有些像小敏的姑娘各样的姿势和动作。……我无所不能企及,尽我的生命、经验和才华,直到那个姑娘因为过度激动昏迷在床铺上,有血流在床铺上,直到我精疲力竭地抱着她,把窗子开个小缝让风吹过来,我唤着小敏——小敏——的名字摇着她的头”,而她有些感激地看着“我”,感谢“教了我一夜,让我一生都有饭吃了”。在这里,人性的堕落和文明的堕落异化糅合在一起,通过身体叙事,用荒诞怪异的笔法写出来,让人在身体叙事的狂欢里感觉到堕落的悲哀。

在作品中,作家将主人公对身体渴盼而不得、迷失而堕落、回归而自然的三个阶段、三种状态抒写得淋漓尽致。这与主人公对现代人精神困境和精神突围的癫狂互相辉映,互文生发,让杨科这个人物从城市和乡村、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困境里突围出来走向形而上的精神古城。而文本与《诗经》经典的互反互成,也在身体叙事里得以充分体现。

2.诗意的身体寓言

在小说里,作者在杨科身上注入了启蒙和反启蒙的色彩,杨科作为教授在乡村人和天堂街女孩那被視若神明,但杨科不是万能的,他的手摸一下不能改变孩子的一生。乡人们对此大失所望,甚至一怒之下抢走了杨科在村里的所有能拿走的值点钱的物品,甚至就连小敏都来为丈夫求取杨科的仅剩的房子。杨科作为教授在大学里不受尊重,在课堂上找不到倾听者,在家庭里找不到寄宿之地,在情感上找不到落脚所,他是孤独、孤立无援的一个现代个体。他不被家庭、同事、学生、社会、乡村、恋人等接纳、理解,他被当作精神病人驱逐,他成了“异化”“他者”“孤独”的现代人的代名词,除了诗经古城他别无归途。而这体现在作家笔下的身体叙事上,妻子身体对他的关闭,恋人成为别人的妻子,小敏辗转于小木匠的身下,……这些都让他一再被驱逐或选择逃离,最终他在所有希望破灭后毁灭了小木匠的身体。他在诗经古城、自然山水中,文明人放下文明和天堂街走出来的随性自然的女孩子们撒尿和做爱中,发现了精神家园的希望。“必然会有天撮之合的美满,出现在他们房里的床铺上。”“我就走。走得人单影只,白雪皑皑,古诗城像过眼烟云样消失在了我的身后边。”在这结尾里,身体和精神合二为一,寓言式的象征成为极致的诗意叙事,让人在身体得到舒展、精神觅得归宿后感动流泪,身体得到升华净化,获得超越性质的哲学意味。

在小说里,作家通过对次在个体生命身体为象征的生命偶在遭遇展开多层次多角度的叙写,将自己对生命在人生偶在困境中解脱出来,走出次在和身体(杨科面对自己的情欲冲动)、次在身体和他在身体(杨科和女人们之间的情欲关系)、次在身体和世界身体关系(杨科和同事等人群之间的关系)的异化(自恋虚荣、压抑情欲、身体堕落、对小敏的变态移情、杀人的毁灭身体的冲动等)等多重精神困境。人的身体破而后立,个体在突破自我身体的梦魇后,掌握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和命运的主动权,作者以在山水中肆意撒尿肆意做爱的荒诞笔法借身体叙事写出人突围后自由挥洒的精神状态。

3.三重女性能指

女性分别以她们各自的角色出演,分别对应不同的能指。有的是牺牲品,牺牲自己的身体而不知,如杨科老婆茹萍,她象征着现代文明里被异化的女性,她被自己的虚荣和欲望裹挟着远离了自己的本初,逐渐被权力意识和他我所侵蚀,成为现代异化语境里的牺牲品而不自知。有的是献祭品,如杨科初恋情人玲珍,她是现代乡村文明,她将自己的灵魂和生命都献给了自己爱的人,她的爱是种献祭式的爱,换来了杨科爱御和自我的觉醒。有的是图腾,如天堂街的少女们,她们象征着古老文明和民族根性以及原始人性,她们虽然是从事身体交易,但她们的欲望和人性却是自然纯净的,她们用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拯救了溺水于城市、乡村、权力、欲望等重重陷阱,她们是这作品里的图腾,高居于人性和文明的神坛,她们的身体叙事成了一种隐喻式的寓言叙事。

总之,在这部小说里,作家运用狂欢式的叙事话语展开诗意的身体寓言叙事,将以杨科为代表的高级知识分子和异化的孤独的现代人于身体困境和精神困境中寻求双重突围的主题铺展开来,双线互文,赋予作品身体叙事以深刻的社会文化内涵,让身体叙事成为具有超脱性质的叙事策略,有丰富的寓言能指。《风雅颂》作品的身体叙事策略,具有代表性,在当代文学中有很多作品有类似之处,比如《废都》的身体叙事、余华、莫言、苏童等男性作家以及大量女性作家的身体叙事,这种具有丰富能指的身体叙事现象值得我们深入发掘。

参考文献:

[1]姚娜:《现代文学中的“身体叙事”探究》

[2]罗新:《论阎连科乡土小说的身体叙事》

[3]余梦林:《<废都>中的身体叙事策略》

[4]刘小枫:《沉重的肉身》

[5]郭永玉:《孤立无援的现代人》

猜你喜欢
阎连科
苹果很甜,内心很暖
阎连科作品研究综述
MONUMENTAL MEMORY
《情感狱》中“阎连科”的情感轨迹
阎连科和神实主义
主持人的话
阎连科作品译介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