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

2020-07-08 09:47陈纸
飞天 2020年7期
关键词:挎包单车口罩

二○一九年,对于我来说,似乎是不祥的一年。首先是有三对如胶似漆、恩爱得要死的朋友,突然在微信里宣布离婚了。他们离婚的消息像那个季节里的挽歌,让我在晨练时,对每个季节的花朵,致以忧伤的敬礼;接着,两个跟我熟识和不熟识的身边人先后去世,他们一律的,与我年龄不相上下。他们的离去,如早落的叶子簌簌作响,听得我心惊胆颤。有过半年时间,我缓不过神来,仿佛身上有某个部位不舒服;甚至,我想象身体最深处的某个地方,也潜滋暗长着一两个叫“肿瘤”的东西,在等待着医生的发现,微笑地宣布成恶性……

生活中,稀奇古怪的事情越来越多。我的书法老师,见面就聊一些彗星和日蚀会在同一天出现的事情,使我从他家走出来,怕天桥与马路会突然变成两根绳索,并且交叉起来,把我勒死。他还猛吸了两口烟,将整张脸庞笼罩在一片浓浓的烟雾中,他的话语也如烟雾般神秘而缥缈。他冲着我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大乱后大治时期过去了。但也不能麻痹大意、安享太平;不信走着瞧……

书法老师的话像一堵墙壁,一下子将我积攒了一年的不祥、不安围拢在了一起。它们互相踩踏、互相交织、互相生成,像无数虚虚实实、若有若无、绵延不绝的碎声,搅得我心烦意乱、六神无主。

我承认,这几年,我的耳边始终回荡着各种声音。我明白,这是一种积压了无数情绪后演变而成的“病灶”阴影。阴影铺天盖地,紧紧地将我包裹。它曾是一年四季的菜刀声,绵延不绝;也曾是楼上永不停歇的拖动凳椅的声音,像针芒一样扎进我耳膜,永不安宁。再就是狗的叫声、天黑后楼下呼儿喊女的声音。妻子的谩骂声也掺杂了进来,她先是与我一起,共同诅咒那些声音。这时,我感到一种惊喜,还以为是耳朵有毛病。想不到这种声音真实存在,他人也能听得到。我因为有人分担而减轻了一些痛苦。但不久,我的痛苦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妻子开始谩骂我了。她骂的理由乍一听千种万种,仔细一听,又似是而非。她有时会冲着楼上一根垂下来的电线骂人,而我的电单车分明也在充电;而且,我电单车的电线离她视野更近。但妻子仰着头望着窗外骂,既像骂别人,又像骂我。有时,她突然将没吃完的饭碗一砸,骂起了单位的领导,说单位的领导只会叫老实的人干活,而对那些卖弄风骚、吹嘘拍马的人却放任不管。我听了既觉得解恨,又觉得郁闷。因为,我知道,妻子不是卖弄风骚的女子,我也不是吹嘘拍马的人。我总是在木然的思维中,被妻子猝不及防的骂声惊醒。我不得不将她歇斯底里的骂声纳入到我的声音谱系中,我的脑袋越撑越大,我真怕哪一天会炸开了。

我深深地责怪别人,同时,又深深地责怪自己。我看得出,妻子也是如此。我们的声音,就像两股强大的气流,在剧烈交融产生的锋面上,却温暖如春,气候宜人。我们几乎是在婚后第一次没有丝毫争吵的情况下,在谭城相中了一套房子。

房子像一台消音器,将妻子的谩骂吸纳入无边的深海里。尽管首期交了四十多万,我们的银行账号、衣服的口袋、家里的抽屉已空空如也。但我们咬着牙、使着劲向亲戚朋友借了十万块钱,在新居置办了一些简单的家具,便急不可耐地住了两个晚上。

头一天晚上,我与妻子并排站在偌大的阳台上,我们谁也没说话,我们以难得安静的躯体面对吊坠在前面楼房顶的星星。在楼与楼之间,繁密的树木将破碎成黑片的枝叶沉默地融入沉默的夜里。

妻子打破了沉寂:还是有声音;你听,音乐声、录音机里的音乐声,有人跳广场舞!我从大厅里射进来的灯光中,看见妻子的双脚情不自禁地小跳了一下。我能想象她因腾跳而牵动的面部肌肉。我的心骤然往下一沉,有一半重量飞离躯体,坠入阳台外的暗黑中。

躺在床上,我们谁也没说话。被子很厚、很重,夹杂着一种棉纺味,新鲜而又有点刺激地压在我们身上。我的耳朵一直侧着;它俩好像站在我门两旁的两个看家人,一年四季,不给劳务费也是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我分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担心,两只耳朵为我分担着这种兴奋和担心。耳朵说:主人,此刻很安静,平安无事。除了楼上有轻微的拖鞋踏过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还有,“哗啦啦”的声音,那么畅快、那么肆意……是小便的声音,在您头顶上;对,就在您头顶上。不过,没事,很快就会过去,他总不可能一泡尿撒到天亮吧?

我听见了耳朵说,但我的头脑里却将这种声音记录了下来,并且永无止境地播放。我觉得頭上的声音正穿破墙体,慢慢倾泻下来,永不间断;我的脸湿了、我的头湿了、我的被子湿了……久而久之,我的床竟然被漂了起来,我躺在一叶颠簸的扁舟中,随波晃动——我有点头晕目眩了。

早上起来,我睁开眼,看见妻子的一双眼,正呆呆地看着我。我从未在起床时看见如此精神的眼神。妻子“噔”地坐起来,抓挠了三四下头发,狠狠地拍了三四下被子,一句话从她蓬乱的长发中奔突出来:太讨厌了,太讨厌了!一个晚上的走路声,“踢踢踏踏”,实在让人烦躁不安!

第二天晚上,上床时,我俩照例谁也不说话。正是临近春节的时候,而此刻的谭城却如盛夏。这座南方边陲的省城最近两三个月都没凉过,哪怕阴天都少有,每天都烈日朗照,骄阳如火。此刻,难得的凉风徐徐,床旁的纱窗细腰轻摆。我触景生情,亦是为了缓解一下这两天沉闷无趣的氛围,侧身向着妻子,一双手像做贼似的向妻子身上试探性地摸过去。妻子的手很果决,她不轻不重地打了我的手一下。我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妻子的话却先到了:我们再买个车位吧?售楼部小姐一天打我几次电话,都快奔溃了!我的手完全收回来了,我的双手绞放在胸前,我的话语没有犹豫:开电单车买什么车位?妻子说:到谭城住后,你还永远开着那辆破电动车上班?到省城了,还想做土老冒?我嘀咕了一下;这次,我连自己都没有听清说了什么。我到底说了什么呢,我到底想说什么呢,我能有什么可说呢?

我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将我的声音隔离了,却将其他声音拦截在了一起、集中在了一起。我唯独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自己制造的声音、自己发出的声音。我知道,我是有声音的,只是裹挟在一股更强大的声音里面,它无力突围出来。我有一种虚脱感,我只想沉入梦中,让梦来消解声音。我脑袋“嗡嗡”作响,犹如电梯声响,携带我往蔫蔫的瞌睡状态中坠落……

从谭城回到抚城,已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四了。我失眠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昏昏沉沉赶到单位。大楼前停着四五辆大小不一、高矮不同的货车,七八个人在车上车下忙着卸货。我走过去,却不认识一人;再走近一些,见工会生活委员陈善华戴着口罩,拿着纸与笔,站在大楼大厅后的玻璃墙边点着数。快过年啦,按照规定,单位要发点福利。我对货车上卸下来的东西兴趣不大,问陈善华: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陈善华说:你不刚从省城回来吗,谭城市民都戴了吧?我有点恍然,想了想,说:我真没留意。陈善华说:你不见我们抚城街上满是戴口罩的吗?

我侧着身子,斜着眼神从陈善华身边走过。陈善华冲我喊了一句:等会儿下来领年货啊。我回头看了陈善华一眼,他嘴上那块天蓝色的棉纱一弹一跳,看得我有点忐忑不安。待上了五楼,走廊上间或飘过一两个同事,他们一律都是戴着口罩。有一个同事戴的口罩不光有褶皱,右腮帮处还伸出一段类似蒙了过滤网的小烟囱来,让他本来扁平的嘴巴变成了猴子嘴,又尖又大,让我有些害怕。

整个走廊一下子陌生起来,空气中流淌着紧张的氛围。往常如家的熟悉感一下子就被剥夺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回了。

接下来的三四天,我恍恍惚惚,大家也都有点心不在焉。脚下一律都是急急的,经过人旁时,都加快了节奏,侧着身子闪进门。同办公室的周子锋说:我在电视里见省城好像很少戴口罩的,我们小地方抚城人却个个怕死……我用一个大大的正脸报他以一笑,因为他没有戴口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人身上熟悉的感觉。周子锋又说:不知明天的年终总结表彰会还开吗?请假的不少,上班的觉得不安全……我看着周子锋裸露的嘴巴,说:不至于吧?像问他,也像问自己,更像问领导。

第二天上午,年终总结表彰会如期举行。人群起初像深水里的盲鱼,悠悠的,一条条,游进会场。往日的嬉笑没有了,戴口罩的,与没戴口罩的,中间隔着一层,交流起来,有障碍,主要是彼此的心理也防着一层。戴口罩与戴口罩的,交流起来,比较大胆放心,但中间隔着两层呢,各自的语言此起彼伏,在口罩与嘴唇之间力图冲出一个空间和空隙,以便更顺更快传达出去。所有的语言好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雾气与雾气聚在一起,不是特别的清晰,但双方又不敢太大声,怕引起没戴口罩的反感。

总结表彰会很冗长,足足有三个半小时。尽管今年的表彰、颁奖环节放在最后,但获奖者似乎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兴奋与激动,有的人甚至念了三四次姓名,才慢慢悠悠从人群中长出一截来,走上领奖台。上了台,任由摄影师挑逗,就是不将奖状举起来配合一下。获奖者之间也没互动,甚至连对视也没有。一位获奖者戴着口罩上台,照相时也不取下口罩,摄影师竟懒得提醒,匆匆按了一下快门,就快快闪到一边去了。

领导一宣布年终总结表彰会结束,几乎是在同时,我做出一个决定。我不紧不慢跟在同事后面,在单位财务室领了一万六千元年终奖金。我将一叠崭新的人民币塞进随身的挎包里,回到单位饭堂吃了饭,又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了半个小时。然后,直奔抚城动车站,买了一张去谭城的车票。而且是最快去谭城的车票,几乎连气都没喘,一口气从抚城赶往谭城。我在车上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我去谭城,为车位交付首期。估计,我要在新房住一两天……发完短信,我将手机调成静音。我开始专心想雨婷。

动车缓缓滑进车站。雨婷在微信里说:你都在谭城买房了,我们还没见过面……接着,她发了一张住处的定位图给我。我下了动车,觉得车站的地面比往日滑了很多。不管是台阶、斜坡甚至平地,像是有个人在无形地推着我。我脚底打滑,有两三次要滑倒。我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不让自己摔倒。我似控制不住自己不加快脚步前行。

出了车站,我转入地铁。在进地铁站之前,脑子里压根就没想方向和位置。进了地下通道,我才发现,除了方向和位置,还有一号线、二号线和三号线。身边不时有两三个人闪过,像得而复失的影子。我重新拿出手机,调出方位图,对照地名:环城国际城。我开始在每一条蚯蚓似的长线两边找寻熟悉的地名。

我的目光急骤而紧张,周围的脚步也急骤而紧张,只有地铁疏朗而缓慢。我匆忙将身躯塞进地铁的车厢,门一关,一启动,我晃了两下。缓过神来,我看看两旁,全是空的,只有两根立杆和两根横杆,互不说话,各自独孤。

我有片刻的犹豫,不知往哪边走动。我无意识地选了一个方向,像一条魚,慢慢地游向白色的深海。现在是地下,我想象着它在地上的位置。其实,想又能怎么样呢?我对这座城市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来开会的所在单位周围的几条路。我没有轿车,没有开车满城漫游的经历,有限的认知来源于有限的脚步。我现在只有“我”,以“我”为起点,终点是“雨婷”,中间就托付给道路了。而对道路,我完全没有具体的参照物象。

我听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地名,广播里的声音抖了一下,地铁停了,我本能地跑出了车厢。抬起头,看见“出口处”三个字,我望着它过去。地面依然很滑,我的尾椎好像很僵硬,有点麻酥酥的感觉。

我朝着亮光爬上去,攀附到地面。我以为像抚城艳阳朗照,时隔两个半小时,太阳就不见了。我又拿出手机,五点零五分,原来是太阳去了矮房子那边,高楼根本不让我看到它。

此刻,我在一条路旁蓝牌标注的“环城大道”上。我站了三四秒钟,略略扫了一眼,周围没有一个人,连地铁出入口也没有。也就是说,我是这个地铁口唯一进入与走出的人。我按响了手机的定位导航系统。林志玲或是秦岚要我往左,我就往左。虽然我认为时间尚早,但手机里雨婷的声音很焦急,好像还有点责备的意味。我不得不再加快脚步,我气喘吁吁地说:这地方哪是什么大道?是肠道的阑尾啊。电话那头的雨婷“扑哧”一下笑了,说:我小区更偏,认清路牌,别走错了啊。

我想到了出租车,边走边寻,没有。我找公交车站,我不敢拐弯。一路走,走了十几分钟,没有。我连个问路的人都没看见。我开始怀疑今天是不是除夕?谭城人民都在家吃年夜饭了吗,此时,妻子和女儿正在做什么呢?他们敢像往年那样自由自在地在年货市场上逛吗?她们看到抚城街上那么多看不见嘴巴和鼻子的脸,心情又会是怎样呢?妻子和女儿对我这个时候毅然决然离开抚城离开家会作何感想呢?……我不敢想不愿想。

我看到了一辆自行车。一辆共享单车。周身花花绿绿,它的链条被一块宽宽长长的外壳包着,上面八个字绿得葱郁:“环游谭城,文明骑行。”或者是从后面往前念?我没想那么多,将挎包往单车前面的篮子里一丢,扫了码,等不及它自动开锁,就跨了上去。单车几乎是与“咔嚓”的响声同时转动车轮的。

单车听着手机的语音提示东拐西拐。我彻底蒙了圈,我想辨识方向,但周围全是楼房的顶层,他们团结起来,脑袋对着脑袋,合伙对付我。我终于看见了雨婷在电话里说过七八次的小区名字,它冷漠地看着我,眨着嘲笑的眼睛。我毫不理会,丢下单车,往小区里跑。

沿着雨婷提供的幢数、单元、楼层,以及房号。我按响门铃,终于迎来了雨婷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的造访并没让雨婷手足无措或惊喜万分。她像等待下班归家的丈夫,从容打开门,抬了一下眼皮,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找到了?进来吧。然后,眼睛往下,盯着门口的几双拖鞋。

雨婷的表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的冷静平淡完全打乱了我的心情节奏。我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双手在腰间不停地摩挲,双脚在客厅沙发前“原地踏步”。雨婷薄薄地笑了一下,轻轻扬了一下手:请坐啊。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本能地将双手顺着衣服放下,想放到裤子口袋的位置。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脚下有些发飘。我本能地喊了一句:“糟了!”雨婷的神情紧了一下:怎么啦?我说:挎包忘记拿了!雨婷接得很快:放在哪儿?我说:单车前面的篮子里。雨婷侧了一下身子,让出一条通道:快点下去拿。

雨婷要与我一起下楼。电梯里,她将我的眼神拉到她身上:包里有什么东西?我说:工作证、身份证、银行卡、电单车钥匙……雨婷笑了一下,说:没人要的。我提高了嗓子,近乎是喊出来的:还有一万六千元的现金……雨婷跺了一下脚:你傻呀!

出了电梯,雨婷的步伐比我还快,她一直引领着我。出了小区门,我站了四五秒钟,看了前后左右,说:好像不是在这里。雨婷说:不是前门啊?那就是后门了,你是从后门进来的啊。

雨婷扯上我的胳膊,我俩穿行在高高矮矮的树木之中。天已完全黑下来了,看不见星星,一颗也没有,甚至看不清路灯。路灯掩映在树木之中,只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光,零零碎碎地掉下来。

雨婷甩开了我,我的眼前飘过一个口罩。我没让他,他比我的脚步还快,在与我交错的一瞬间,急急地掠过。

我追着雨婷的声音疾走:真是的,我都三天没下楼了,你们抚城没有吗?谭城这两天意识到了,紧张起来了……

小区后门没有灯,借着旁边楼房的亮光,我沿着放单车的方向跑去。是的,我终于跑起来了,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我顾不了雨婷了,我的心中现在只有挎包。

单车仍在,就在十几分钟前,被我遗弃在停放区,孤零零的。风,是穿堂风,从楼房与楼房的夹缝中,削成了一把锐利的刀子,肆无忌惮地劈过来。

篮子里什么也没有。雨婷在单车前站了五六秒钟,看了我一眼,我一动没动。她跑到小区后门门卫值班室,问:师傅,您留意左边有人在单车篮子里拿走了东西吗?门卫身子都没动一下,说:谁还有闲工夫去看外面,进出小区的人都顾及不过来呢。问:那您有没有见挎着挎包的人进来?答:挎着挎包进来的人每天都有。问:那您能让我们看看监控录像吗?答:没有,前门才有。

我将雨婷拉了回来:就近的辖区派出所在哪儿?我要去报案!雨婷掏出手机,看了两三分钟,然后,朝我挥挥手,说:在那边。我跟着雨婷来到派出所,派出所里呈现出春节前所有电视里的祥和气氛。甭说进出办户籍、诉冤屈、求帮助的群众不见一个,连穿警服或着便装的工作人员都没有。

我和雨婷站在一楼大厅,像两件被节日遗弃的无关物品。雨婷不甘自我忽略,先冲左边的三四个房间逐一探视,都是大门紧锁:问询室一、问询室二、刑侦室……都没开门。我呆在原地,脑子还是空荡荡一片。我看着雨婷的高跟鞋将宁静的大楼敲打得紧张万分。我看见右边的走廊探出了一张脸,我与雨婷连忙跑过去。是一张英俊帅气的脸,他的脸是从值班室里探出来的。我们逐一走过治安室、户政室,到了他办公室。

办公室里两条日光灯,一片惨白;三台电脑,黑色庄严。有过四五秒钟,他坐着,我与雨婷站着,谁也没说话。我憋不住了,我说:我要报案。值班民警丢给我一个本子,丢给我一句话:什么情况?我见他的眼睛还停留在手机上,两只手不停地、紧张地按着,腾不出来记录,我不想开腔。雨婷将脸凑过去:我朋友的挎包不见了,里面有工作证、身份证、银行卡,还有……值班民警将手机松开,放在办公桌上,眼睛仍未离开手机屏幕,双手放在电脑键盘上,又问:什么情况?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脸皮很厚,厚得不能再厚了,甚至有点厚颜无耻了。我羞愧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日子会到这种地方来?在这种特殊时期,冒着种种可能性,加上旁边又带一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到这里来,那得是多么大的事啊。

我鼓起勇气,但不像刚来时那么饱满,话气中包含极大的耐性、疲乏和不详。我说:大概半个小时前,我的挎包不见了,放在一辆共享单车里,忘记拿了。也就不到十分钟,回来时,就没了……说完,我内心的胀气泄了许多。

值班民警的神情明显松弛了下来,手中的键盘不再敲打,眼神甚至有点倾斜:你这是属于遗失呀,立不了案。

雨婷问:那怎么办,里面还有一万六千多元也立不了案?值班民警站起來,顺手捞起手机,说:一不是抢,二不是盗,如何立案?我问:那怎么办?值班民警说:回去等消息。如果有人捡到,会随时通知你。雨婷问:不能帮我们找找吗,附近不是有监控吗?那个时间点是谁拿了,监控里一目了然。值班民警的眼睛开始又盯着手机了:无权调取监控。我问:为什么?答:因为没有立案。雨婷问:那怎么办?答:只能去找交警部门。雨婷问:监控记录不是公安、交警共享吗?答:不是。我问:你们不能帮忙协调吗?答:不能。雨婷问:为什么?答:因为没有立案。我问:那怎么办?答:你们去找交警吧。

走出值班室,一束苍白的光晕,陪着我的脚步,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送我们走出大门。风更大、更放肆了——此时,它是这座城市里不会想到口罩、不认识口罩、不想戴口罩,不加防护、不设底线的主宰。

雨婷说:天晚了,还没吃饭呢,先到我家去,明天我找交警部门的朋友帮你调监控看看,肯定能找着……

回到雨婷住处,她端出做好的饭菜,摆满了一张精致小巧的饭桌。也许是为了安慰我,她不停地说着话:从这个小区说到谭城人,从工作说到烹饪……她的言语像寒夜的屋檐下滴落的雨点,繁密,却怎么也连贯不成雨线。我本能地点点头,一是装作大度大气,二是表示尊重。我突然觉得对不起她,很对不起她,非常对不起她。我先前那一团自信与兴奋早已被冲散得七零八落、了无痕迹了。我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出来后,一直打着激灵。从抚城穿到谭城的衣服明显不够。雨婷在小客厅的沙发上放了一条毛毯,堆得厚厚的,上面几朵大花,素色的,清雅坦荡。

雨婷仍坐在餐桌旁的凳子上,看着我心神不定的样子,稳住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别急,会找到的。她简单地重复了三次。接着,她谈起了我们在微信上相识的过程……我真的没有完整地听她叙述的每一个情节和细节——我都不记得曾经是否有过那样的情节和细节;或者,是她有选择性地挑了一些情节和细节加以叙述?又或者,是我选择性地听了她叙述的一些情节和细节?我不能确定。

我枕着雨婷的话语慢慢瘫下了身子。我支撑不住了,我更不愿让她坐着一直聊。我假装要睡了,我躺了下来。雨婷打了一个呵欠,站起来,替我拉直了毛毯,又简单地重复了一句:别急,会找到的……

第二天,窗帘有淡淡的白,我从沙发上坐起来。雨婷早在我之前醒了,她说:我联系了市交警部门的朋友,他已与辖区交警四大队值班民警打了招呼。你洗漱一下,我们吃点面条就去。

街道又打扫了一遍。昨天零星行走的人也没有了,最后,环卫工人自己打扫了自己,街道上,连环卫工人也找不到一个。风更大更猛了,温度更低了,我推掉了雨婷开轿车去的要求。她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跟着我,按照昨天我到她家去的路线重新走了一遍。我边走边四处察看,我不由自主地用脚去踢路边低矮的花圃,探头去看仅有的两个垃圾桶。

那辆花花绿绿的共享单车还在,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可怜巴巴的我。雨婷用手机拍下了单车,又用镜头将周边扫了一遍。

值班民警很热情。雨婷对他笑了一下,说:除夕啦,还来麻烦你,不好意思啊。对方说:哪里,应该的。便站起身,换了个位置坐下。我和雨婷一左一右,坐在两旁。值班民警对着正前方一块显示屏说:就是这个摄像头了,昨天一整天的,全在这。

影像确实很清楚,屏幕上的时分也是一分一秒地显示,丝毫没有跨越式偷懒的意思。雨婷边紧盯屏幕,边时不时盯着她的手机屏幕。她突然喊出来:应该是这个区域啊,不是吗,不是吗?她说着,还将刚才拍摄的画面给值班民警看。值班民警问:是画面上那辆共享单车的地方吗?那是个拐角处,光线又被对面的大楼挡住了,是个盲区。我坐不住了,死盯着屏幕,恨不得装部显微镜或放大镜。值班民警将画面按了停顿,指着画面说:你看,镜头只到这里止,共享单车在往前大约四五米的拐角处,监控摄像头没拍到共享单车……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没说话,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雨婷高一脚低一脚地追着,我感觉她停下来摸着高跟鞋轻轻地叫了一声。我仍没有停下来。雨婷说:我知道你脸皮薄,我替你发朋友圈吧,求大家转发,一定会有线索的……我走了七八步,转过身,对雨婷说:算了——这不是脸皮薄厚的问题——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耳畔又响起了各种声音。先是风声,这会儿更烈更冷,将我的周身包围,让我感觉到躯体还存在;再就是鞭炮声,好像来自楼房的后面,或者前面更远的郊区,“噼里啪啦”,像是无数铁骑踩碎了枯枝败叶;接着是妻子平日里的一些言语,连同我失眠时听到的狗吠、剁肉声、家庭里鬼哭狼嚎的卡拉OK声、汽车喇叭声、训斥孩子声、高分贝的电视声、夫妻的吵闹声……

我停下了脚步,我努力地想了想。我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短暂地游移了几秒钟,我摸了摸口袋,莫名地惶惑起来:我现在是谁,我现在何处?接着,莫名地伤感起来: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能去哪里?雨婷也停下了脚步,她说:谭城无疫情,谭城人有爱心。会有好心人送还的。我仍站着不走,雨婷说:要不,我开车送你回抚城吧?我愣了八九秒钟,说:还是回谭城的新居吧。

雨婷顿了一下,问:新居的钥匙也放在挎包里吧?我点点头,接着又说:回新居。口气很坚决。在雨婷的车上,一路晃晃悠悠,恍恍惚惚。我掏出了手机:老婆,我……

妻子还未等我说下去,在电话那头鞭炮炸裂似地说了一大串:我我我我我什么?我和女儿赶上了最后一趟动车,也到谭城啦,你又在外面早锻去了吧……我有种想哭的感觉,我捏了一下鼻子,然后松开。我尽量用沉稳、冷静的语调对妻子说:老婆,对不起,我丢了工作证、身份证、家里的钥匙……还有……对方打断了我的声音:我这儿不是有钥匙嘛,快回家来吧,我们一起去买菜。今年,我们一家努力过个和和美美、康康乐乐的春节……

二〇一九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五点五十三分,对于朱晓属来说,是个大悲大喜的时刻。他在对面新建楼房工地上坐了整整一天,等到的只是包工头的一句“工程未完,明年结款”后,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朱晓属身边的工友陆续骂骂咧咧离开了。他们嚷着说要去坐地铁,朱晓属说我没办市民卡,何况他亲戚家离得近。朱晓属脱离了工友,朝他“莫须有”的亲戚家漫无目的地走。走了将近三百米,拐进了一条主干道,他看到楼房与楼房之间的主干道上停着一辆单车。他一喜,快速朝它奔去。他走到离单车十来米远的地方,看见单车前方的篮子里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他以为是個黑色的垃圾袋,走近一看,是一只黑色挎包。他拿起包,本能地想喊,等了四五秒钟,没见到人,他没喊。他庆幸没喊。当他不想喊时,心开始怦怦直跳,跳得手脚都发抖。他将挎包仍然丢进篮子,屁股坐上座板。他慢慢骑着,一边骑一边看。天气越来越暗,只有黑暗和间或闪过的一两盏小路灯看着他。

骑了大约五分钟,朱晓属使出了最大力气。他只是中午吃了两个面包、喝了一瓶矿泉水,所以,比起平时上脚手架的力气来说,小多了。但朱晓属还是为单车的速度感到吃惊,他骑到了水泥路的尽头,看见两旁乱堆的铺设材料,他的屁股颠簸了两三下,双手剧烈地抖动了两三下。他跳下单车,将单车靠在一堵矮墙上,拎起包,抱在怀里,见一条小路,就朝小路奔去。他看见了一块菜地,菜地旁有工棚人家透出的灯光。他停下脚步,朝四周看了看,他觉得迷失了方向。

他原路折回,又折到停车的地方,他找到这条大道尽头最后一盏路灯。他确定四周没车没人,才弯腰,将挎包压在肚皮上,急急地拉开挎包拉链。他将手伸进去,首先摸到的是一沓纸;他的第一反应是钱。他的心要跳出胸腔了。他没敢拿出来,只是支起一只膝盖,“金鸡独立”,将挎包放在膝盖上,他将腰弯得再低一点;准确地说,他是将头勾下了。接着,他摸到几本证件,还有一把钥匙……

他有点不知所措,想了想,将挎包丢到矮墙背后的草地上,又捡了一块木板压住。然后,他从矮墙背后走出来,故作轻松地拍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坐下不到一分钟,又站起来,将单车也推到矮墙背后,背着路灯坐下来。他打开手机,尽是“新型”、“冠状”、“病毒”等字眼,还有,就是戴口罩的人。有一条新闻,是关于他家乡的,烫得他整个脸都发红。说是通往他家乡的火车、飞机都停了。

家乡的路径没了,家乡将他忽略在谭城环城大道尽头最后一个路灯杆子下。

朱晓属想给家乡的妻子打个电话,但他没想好说什么。当他想好了说什么时,他又不敢打了。他在谭城电视里看到无数的新闻,其中有很多这样的新闻:众人协力抓小偷、通力合作找回失物,每个角落的摄像头、每条街道的监控录像、每一处出入口的人脸记录……

个个环节丝丝入扣,无缝对接,最后,都有完美圆满的结局:要么小偷被抓,要么失物找回。他曾为这样的新闻暗暗叫好、深深感动……可现在,我该怎么办?朱晓属急得快疯了。他冲到矮墙后,拉开挎包拉链,把那叠崭新的钞票拿出来,塞进上衣口袋;想了想,又拿出來,放进去……

朱晓属接通妻子的电话,朱晓属带着哭腔说:老婆,没领到钱,我不能回去……顿了顿,他又说,老婆,我有钱啦,可是回不去了……

朱晓属听到电话那头说:回不回来不要紧,有钱没钱可以再挣,要注意身体。朱晓属哭出了声:老婆,带好小孩,健康活着!

——我承认,以上关于朱晓属的故事,完全是我杜撰和想象出来的。当妻子与雨婷问我最有可能是什么人捡到我的挎包时,我希望是这样。

今天是正月初八了,全国的形势与除夕比,完全超出了想象。那个挎包正渐渐沉入我的心底,很多另外的东西纷纷浮上心头。我现在睡得很安稳,之前纠缠于耳畔的各种声响消散殆尽了。有时在半夜起床小解时,我也期待楼上有同一种声音响起,但侧耳仔细听了好几次,没有,什么声响都没有。我重新滑入被子,除了耳畔妻子平缓而有节奏的呼吸,和我自己的心跳外,什么声响都没有。白天,我懒得看手机,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戴上口罩,往小区后面的森林公园走去。我登上最高处,找一无人区,小跑一万步;至八点,准时下山,回家,给妻子、女儿做早餐……

责任编辑 赵剑云

陈纸,本名陈大明,1971年生于江西省永丰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作品,有作品被《小说月刊》《散文选刊》等转载。获第十届“《作品》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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