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枷锁下的意志挣扎
——从叔本华唯意志论看张爱玲《金锁记》中的女性悲剧

2020-07-12 08:55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100000
大众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情欲

(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 100000)

《金锁记》是由作家张爱玲于1943年创作的中篇小说,文章以细腻而又阴郁的笔触主要讲述了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孩曹七巧,被迫卖到封建大家族姜家做残疾人二少爷的妻子,在此后长达三十年的生活中,曹七巧深受金钱、权力、情欲等多种欲望的压迫,最终成为一个视财如命、冷酷自私、心理扭曲,为了减轻心中痛苦甚至不惜毁掉自己儿女幸福的可憎可怜的女人。

叔本华作为十八世纪唯意志论创始人以及主要代表之一,在吸收康德哲学的基础上,将康德的“现象世界”和“物自体”分别改造为“表象”和“意志”,其中,“表象”是外在的物质世界,是时间、空间、因果等向外表现出来的世界;“意志”是内在的主观世界,是不受时空支配的世界,是统一体。世界是二元并存的,表象世界完全是意志的反映和再现,而意志则是世界的本质。

单从意志本身来看,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一种不自觉的、连续的盲目冲动,而意志自身在本质上是没有一切目的、一切止境的,它是一个无尽的追求。每个人都是意志的化身,是意志本体的承载者,随之而来每个人的欲望冲动也是不自觉的、永无止境的,但是人生活在具有有限时间和空间的表象的存在形式当中,这就产生了无限欲望和有限时空的矛盾。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便会感到痛苦;纵使人的欲望得到满足,这种满足也只是片刻的感受,最终一定会产生新的欲望,带来新的痛苦。所以,人生的大多数时候总是痛苦的。

如果要摆脱这种永远求而不得所带来的痛苦,叔本华提出了两种解脱之道。其一是进入艺术世界,因为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能让人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从而摆脱意志的桎梏,但这种解脱之法只是暂时的解脱,人最终还是要回到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中来;其二则是解脱的根本之道,就是彻底否定意志,没有意志,也就没有表象,没有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也就根本不存在痛苦。

本文将以叔本华的唯意志论为理论基础,以张爱玲的《金锁记》为例,从地位卑微、情欲压抑以及人格异化等三个层面探讨其作品中女主人公曹七巧这一女性形象的欲望和痛苦,以此重新解读这一经典的女性悲剧。

一、地位卑微之痛

曹七巧的第一层痛苦源自于她在姜家卑微的身份地位,即使她是明媒正娶的二奶奶,也丝毫得不到这层身份本应获得的尊重。作为麻油铺出身的女儿,曹七巧得以嫁入大家族姜家唯一的理由是需要她死心塌地服侍姜家天生残疾的二少爷,这桩婚姻实际上是作为一种等价交换的买卖行为存在的,这使得姜家上下对她这个二奶奶是从心底就瞧不上的。上有二小姐姜云泽当着家中女眷的面对七巧这个名义上的“二嫂”劈头盖脸的辱骂,下有自己的贴身丫鬟小双与旁人聊天时对自己“主子”丝毫不加掩饰的嫌弃鄙夷。在这种境遇下,曹七巧深知自己地位的低贱,她想和新嫁进来的三奶奶兰芝亲近一点,然而兰芝作为还未在姜家站稳脚跟的新人,也早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尽管微笑着,也不大搭理她。姜家上上下下的蔑视无疑是对曹七巧一种严重的精神折磨,即使是作为姜家一个普通人所拥有的人格尊严她也无法拥有,然而麻油店女儿的出身无法改变,曹七巧在始终无法获得身份的认同感之后,她的金钱欲望和权力欲望觉醒了。

曹七巧以对金钱和权力的追逐来尽力弥补她在姜家的地位卑微之痛,当一种欲望怎么也无法满足时,她选择拥有新的欲望,并通过满足新的欲望来减轻之前求而不得的痛苦。一方面,曹七巧有了金钱欲望。当全家去普陀山进香,留着坐月子的曹七巧看家,然而哥哥曹大年往姜家走得勤了些,姜家就丢了一票东西;当哥哥嫂子来姜家看望她时,小双这样对大奶奶玳珍形容这对从姜家离开的夫妇;“装的满满的进来,一样装的满满的出去。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裤腰都是好的!”一晃十年过去,曹七巧终于熬到丈夫和婆婆纷纷过世,姜家正式分家的时候,这一天对曹七巧来说是她自嫁作姜家二奶奶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她深知自己这些年在姜家忍气吞声,以众人的一声“二奶奶”被套上沉重的黄金枷锁,可是她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而分家以后将会截然不同。

另一方面,曹七巧有了权力欲望。作为姜家的二奶奶,她催着姜家为三少爷姜季泽娶亲,以说私房话的名义催着姜家老太太让二小姐姜云泽嫁人。然而,无论是追逐金钱还是追逐权力,曹七巧的欲望又都没有得到满足。在姜家的分家会议上,曹七巧大哭大闹,认定自己吃了亏,但僵局维持几天,到底还是无声无息照原定计划分了家,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她操心着家中各少爷小姐的终身大事,即使姜季泽早早结婚,老太太听进了曹七巧的私房话,这带给曹七巧的满足感也只是暂时的,因为片刻的喜悦过后,她会知道这不但没有提升自己的卑微地位,反而还让这些人更加怀恨在心。就这样,在曹七巧对金钱和权力的欲望也没有得到满足之后,她再次陷入了痛苦。

二、情欲压抑之痛

曹七巧的第二层痛苦源自于她在姜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迫不得已地对自己情欲的压制。曹七巧在嫁入姜家前不是没有过男女之间的情感体验的,在她十八九岁的时候,她也是个被对面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和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着的水灵姑娘。而如今曹七巧作为二少爷名正言顺的妻子,享受情欲本身应当是这桩婚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然而偏偏二少爷是个天生患有骨痨的残废,年轻的曹七巧不但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得不到本该有的情欲体验,反而还要衣不解带得悉心照料,相比二少爷的妻子,曹七巧更像二少爷的贴身女佣。在这种肉体折磨之外,曹七巧身处封建家族姜家,还要受到严重的伦理道德束缚,曹七巧别无他法,只能不断压抑自己渴望的情欲,将这种正常的人类欲求降至最低限度。

这种本能欲望的不满足同样使曹七巧痛苦,同时,压制欲望并没有使她心里生出一点满足感,反而越是压抑欲望越是希望欲望得以满足。这样,曹七巧将一部分压抑的情欲转化为了人前常常脱口而出的粗口,以此来宣泄她内心深处的情欲冲动。例如她的贴身丫鬟小双这样向旁人说起她;“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

而曹七巧在丈夫身上无法满足的大部分欲望,她都将其转移给了自己的小叔子姜季泽。姜家还未分家前,当曹七巧看到姜季泽,即使身边有刚进门的妻子兰仙坐在旁边,七巧也会不受控般身不由主地走过来;也只有在面对姜季泽的时候,曹七巧会将自己内心极力压制的欲望稍稍向外释放一些,她试着在姜季泽身边坐下,手贴在他的腿上,袒露出内心深处对自己丈夫的埋怨:“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麻了,摸上去那感觉……”,“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我就不懂,我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而姜季泽是自私和怯懦的,他对曹七巧动了心,但考虑到“不惹家里人,否则躲不掉”的宗旨及曹七巧的坏人缘,最终还是拒绝了曹七巧。姜家分家后,姜季泽和曹七巧之间产生了最后一次情感纠葛。当姜季泽诉说完一番甜言蜜语之后,曹七巧在短暂的时间内产生了一定的满足感,她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终于从心里溢出细细的喜悦……这么多年,她与姜季泽捉迷藏似的,总也无法近身,没想到自己可以等来今天!她一瞬间坚信自己当初嫁到姜家来,不是为了金钱,不是为了地位,只是为了要姜季泽,为了命中注定自己和姜季泽相爱。但这种满足感很快又被曹七巧心中更强烈的金钱欲望驱赶,而这一念之间的转变就已经使曹七巧暴怒起来。在意识到姜季泽是为骗取钱财后,曹七巧再一次被巨大的痛苦淹没,然而在这次的痛苦过后,曹七巧心中产生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虚无感:“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而这种虚无感,源自于曹七巧最终以希望依靠姜季泽来满足自己欲求的放弃和告别。

三、人格异化之痛

曹七巧的第三层痛苦源自于她嫁入姜家后这三十年间所逐渐经历的人格异化。曹七巧原本也是个年轻有活力的姑娘,她也曾有过露着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和肉店伙计朝禄嬉笑打骂的日子,然而自她嫁进姜公馆开始,她不得不深受多种欲望的胁迫,由此产生了无尽的苦痛,最终导致她的人格由常态走向扭曲。因为出身于麻油铺,所以即使是姜家二奶奶也依旧得不到任何尊重,这种被人接受和认可的欲望不能满足,于是她企图以金钱和权力欲望的满足减轻地位卑微的痛苦;因为嫁给一个脊椎都直不起来的残废,所以即使身为正妻也无法获得该有的情欲体验,这种人类正当的生理欲求也不能满足,于是她将压抑的大部分情欲转移给了小叔子姜季泽。种种人性的正常欲求对曹七巧来说却总是无法实现,此时的她却不得已地被地位、金钱、权力、情欲等种种欲望裹挟,然而她奋力追逐最终仍是求而不得。

在姜家分家后,曹七巧的人格异化体现得异常清晰。她对一切有了一种近乎变态的控制欲和毁灭欲,她将自己之前在姜家无法熄灭的欲望之火在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点燃。她不能忍受女儿长安走上另一条幸福的路,一定要同她一起跌在欲望和痛苦的深渊才行。曹七巧嘱咐长安,男人是碰都碰不得的,男人只会惦记自己的财产;在守旧的姜家也不再给女孩缠脚的时候,曹七巧执意给十三岁的长安裹脚,自己的兴致过去后,长安的脚却不能恢复原状了;她攀比姜家大房二房,将长安送进女中读书,因为一条丢失的褥单让爱财的曹七巧愤怒,非要去学校大闹,最终长安被迫放弃了自己的学校生活,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的母亲;长安满怀希望地与童世舫订婚,曹七巧费尽心机破坏长安的名声,拆散了这对情侣,最终长安失去了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而儿子长白对曹七巧来说,是她几十年来压抑的情欲中一个隐蔽的宣泄口。长白娶亲的当晚,她对长安议论自己的儿媳:“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她深夜用身体留住儿子,“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地轻轻踢着他的脖子”,撺掇着儿子讲自己媳妇的隐私,第二天再将这些秘密略加渲染公之于众;她将长白两任妻子折磨致死,最终导致长白不敢再娶,只在妓院里走走。曹七巧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哄自己的儿女抽鸦片,只要儿女有一点幸福的苗头,她就一定斩草除根,她用毁灭自己孩子的方式来满足自己心中的种种欲望,平衡已经深入骨髓的痛苦。

张爱玲通过《金锁记》中的曹七巧这一女性形象,以她嫁入封建家族姜家后三十多年间在地位、金钱、权力、情欲、正常人格等种种欲望的不断追逐和无法满足,酣畅淋漓地反映出女性在欲望之中的浮浮沉沉,不断地在片刻的满足和追求新的欲望之间痛苦地摇摆而始终无法解脱的女性悲剧。

猜你喜欢
曹七巧金锁记情欲
半辈子抱金如命,空荡荡饮恨而终
成人警告:情欲与政治登上纽约舞台
论张爱玲《金锁记》的思想艺术
张爱玲的《金锁记》与居斯塔夫?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比较研究
掌握情欲催化剂
《白日焰火》:情欲秘语的性别修辞
情欲缠身
《金锁记》中曹七巧的人物形象
人性、神性和魔性的同构
——曹七巧形象的另一种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