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脸谱

2020-07-24 16:29孔捷生
北京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史蒂芬华府

孔捷生

移居美国卅载,半生都在调整时差。直至命运之轮揳入轨道,隆隆驰往人生锚地。

我在美有二十年通勤生涯,从而冶炼出箴言:地铁是半封闭的移动社会。硕大的铁蜈蚣在固定時刻蠕动入站,把人群吞进去,而后逐一吐出,我就是食物链的一环。蜈蚣属多足类唇足纲,宗祠里还有虾蟹和蜘蛛,地铁的加入改变了家族结构。我怀疑最早地铁的设计采用了仿生学,它像蜈蚣一样每节都有孔道气门。我被某节车厢吞吐,每天双程来回耗时一个半小时,累计二十年被这条铁蜈蚣吞掉约300天。这冗长段落,足以长成记忆之树粗大的寄生藤。

我移居美国前九年都在普林斯顿。这座典雅的大学城的历史比美国建国更早,殖民时期的城堡如帝国扶不起的倒影。此间山明水秀,不沾一片都市尘埃与繁嚣。其实普林斯顿离纽约不远,开车与乘火车都是一个钟头。我常去,却对许多朋友那份纽约情结缺乏共鸣。我坐地铁,就像堕入蜘蛛网的乡下老鼠,极具年代感的站台在昏暗中摇晃掠过,好像时光穿越,回到19世纪末,纽约地铁正建于彼时。浅薄观光客或会讥诮它老旧,我不会,那是纽约人自矜的历史。我受不了的是迷宫般的幽闭恐惧。我造访刘索拉在纽约苏豪(Soho)的公寓,去小剧场看她的蓝调《中国拼贴》首演;去皇后区陈丹青家和他的画室,都宁愿开车去。从雅致古城走来,我与地平线和天际线更亲近,这两条线纽约都看不到,但至少地面可靠,支撑着乡下人坚实的存在感。

我的田园生活终于结束,有如沾满花粉的牧笛从牛背滑落。我在首都华盛顿找到工作,搬离居住九年的普林斯顿。海明威写过这段话:“年轻时在巴黎居住过,此后无论你到哪里,巴黎都将一直跟着你。”其实记忆烙印只与生命特定时段有关,位置可以是任何地方。譬如我生于广州,十五岁就远赴天涯,刚开始辨识社会的年龄段在五指山中,此后热带林莽气息就萦绕于心,那是比广州更吃重的感情砝码。及至我飘萍渡海,初履异国,形同回到启智阶段。如果那时落脚纽约,无论爱它恨它,此后纽约都一直跟着我。但驻足驿站普林斯顿红尘不兴,塔楼、城堡、林木、湖泊、溪河和自由的风,俨然18世纪殖民时期的原始素描。

除了琼崖青春辙印,我曾在首都北京住过十年,这亦是坚牢的记忆绳结。谁知掌心蜿蜒,命运线的纹脉兜兜转转,又把我搁浅在另一个首都。华盛顿没有摩天楼群,却有别样喧嚣,它是权力游戏场,是世界风云天文台。在无数影视中已熟悉的轮廓真正呈现眼底,却颇有出入。华盛顿名气远大于它的规模,须知陈丹青的人生旅次是上海——北京——纽约;刘索拉是北京——伦敦——纽约,都是世界大都市。华盛顿却不大,联邦制国家首都大都如是。按城市人口计算,华盛顿排到全美城市二十名之外。不过依照现代大城区概念,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紧傍首都的地带都称为大华府,那就不小了。华盛顿上班族约七成都住城外,我迁来大华府,住在北弗吉尼亚。来自大西洋的风越过蓝岭山脉,掀动波托马克河波涛,摇响异乡人新挂的风铃,田园诗却如蒲公英般飘逝。住在这里,自然成了通勤一族。

我再度调整时差,校准生物钟与地铁时刻表同步,坐蓝线到五角大楼站,转乘橘线再坐两站,才到华盛顿西北区M街写字楼。这份辗转曲折,犹如我的人生行旅。被刻板通勤时间麻木之前,我对地铁百态充满新奇,尤是戎装笔挺的军人,我在普林斯顿九年几乎没见过。大华府有一景,就是现役军人不住营房而跟平民混居。国防部这座军徽形状的五角大楼,共有两万几千军职人员,加上几千文职,奔三万去了。在国防部上班的军人具有流动性,没人能把办公椅坐穿,一般几年就换血,为他们建造军营实属不能,所以都在大华府自行卜居,由国防部提供补贴。我初来乍到,曾诧异地铁上各色戎装,我以努力掩饰的目光去识别制服所隶属的军兵种,这不难,但始终未学会阅读他们的军衔。渐渐地新奇感消失,便放弃努力了。

911五角大楼也遭恐袭。那日有如晴天霹雳,公司人人都盯着电视的滚动新闻,无心工作。到下午,公司通知提早下班。走到街上,只见全副武装的国民警卫队封锁周围要津道路,联邦机构外围已架设隔离带。上了地铁,乘客表情凝重。我记得这节车厢照明短暂熄灭,溅起一阵惊惶低语,旋被地铁行进声音吞噬。那霎间,我觉得历史在黑暗中拐弯。

未几就是第二次海湾战争……时代一转身就是许多人的生死。权力因愤怒而青筋暴突的手,急速翻过了好几本日历。我经历了这个激荡年代,要合上史册这一篇章,比打开它时要缓慢得多。记得911之后,地铁上开始见到默背阿拉伯单词卡片的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或隶属中情局、联邦调查局、国土安全部……更大可能属于国务院,这是和国防部鼎足而立的两大联邦机构。国务院有两万多职员,包括我那社区多户邻居。此间通勤族很多政府雇员,华府政治的纵横网络,恰似它的城市格局。纽约街道的构成是严整的方格式,黑色柏油河流笔直奔流,河岸是高峭的钢筋水泥大厦。我在纽约从不会迷路,而华盛顿建城最早由法国人协助规划,街道采取巴黎那样的放射式布局,酷似蛛网经纬,那正是权力与政治复杂关系的写照。

而我恰似蛛网以外的蠓虫,却游走于地下迷宫之中,如同卡夫卡《变形记》里“非我”的他者。

移动的风景框

地铁里风景静止,甚至沉闷。朝九晚五的通勤人群,成了附着于铁蜈蚣而被它吸食生命的活物,一日最无聊的时间就在地铁肚腹中度过。

乘客约定俗成地规避目光对视,偶有交集,匆忙闪过。有绅士范的或报以颔首微笑,绝大多数是掉头做颈椎运动,假装根本没有发生目光碰撞,但这样太累。在前手机时代,随身听和电子游戏机是地铁常见物事,当然还是低头看书和翻垃圾报刊者为多。移动通信革命是欧洲的贡献,美国很迟钝,甚至比中国还滞后好几年。美国要等到智能手机面世才重新超前,进而成了地铁通勤族的恩物,有如荒漠驼队发现泉眼。

我从俗如流,由垃圾报刊翻阅者过渡到手机低头族。幸有文学细胞不灭,在打发无聊之余,会偶尔掺点有聊佐料。观察生活和发挥想象力是作家的本能,以目之余光又或飘忽不定的高速扫描去鉴别人群,然后给人家编排故事,我长于此道。毋庸讳言,美女是看不厌的。大华府各种肤色的美眉万紫千红,我的审美流程是第一眼不可超过三秒,间隔一阵的第二波扫描必须更短促。第三眼就免了,既是同路人,驚鸿丽影总会重现。

社区远近邻居通勤族不少,我住的小区叫布莱德菲尔德Bradfield,意为开阔地,我译为“平川”。旁边那个小区叫RadFox,意为红狐狸,我译为“红狐”。它确是红区,居民多支持共和党,那里住着不少现役军人。我们这片平川属蓝区,多支持民主党,这从大选前草坪插的竞选标语牌就看得出来。红狐区与平川区投票意愿分野在于,共和党执政多半会裁减国务院经费,反之民主党上台,多会压缩国防预算。我的邻居有三户在五角大楼供职,都是文员,穿戎装的一个都没有。邻人还有劳工部、农业部、国家气象台、FBI联邦调查局等联邦雇员;至于CIA中央情报局的人,我不会知道,想来有也不多。CIA在兰利Langley,那是银线地铁所到之处。我只知道平川社区在国务院上班的最多。

地铁所见的都是素昧平生,只有小区通勤族才是熟悉面孔。先说FBI这位汤尼,住在另一条街,不算近邻,但通勤时刻相同,相遇率甚高。汤尼矮个,头发花白,面相不好形容,属于掉到人堆里找不着的平庸面孔,这相貌似乎更适合做CIA特工。汤尼在地铁上西装革履,提公文包,一副体制化的样子。但在小区相遇,他和善有礼,每次都打招呼。汤尼家坐落街角,这位置符合美国人的风水观,不知道理何在。他家旺丁,有四个儿子。秋天清理落叶最为烦人,我累得抽筋也难毕其功于一役,只见他家四条汉子齐出动,如风卷残云。在联邦政府工作的邻人门前多悬挂国旗,汤尼家连院子围栏上都是红蓝白装饰,我猜他至少是FBI小头目。我散步经过汤尼家门,常见他在修剪草坪庭院。偶尔我们会聊几句,无非是花花草草与狐狸麋鹿出没之类。花开花落,云聚云散,我们的地铁缘分终于完结。五年前他退休,一年前我也跟随其后,退出通勤族。本想写点FBI邻人生猛吸睛的段子,惜乎编不出来。我对汤尼毫无了解,更不知他负责什么专项。唯见他家儿子一个个离巢,独剩小儿子穿着FBI圆领衫在剪草。CIA、FBI系统常见子承父业,相信他儿子也入行了。

与其貌不扬的汤尼相比,马克俊朗颀长,是国防部文职。他生性矜持,不太搭理人。五角大楼是地铁枢紐站,亦是华府一景。军民同站下车,却在紧挨的两条通道分流。美国肥胖者不少,出入国防部的却个个体型标准,更常见穿礼仪戎装的军人在月台举牌子接人,访者都是其他国家军方代表。我和马克通勤相遇率最高,却形同陌路,足足十年后才互报姓名。某次暴雪令联邦政府停摆,我赏雪时见到他带孩子玩雪橇,打照面躲不过去了,这才说上话。马克年纪不大,却有三个小女孩。美国早婚族多半是虔诚教徒,马克太太也很年轻,看似“高中甜心”(即青梅竹马)早恋早婚之家。她同样不爱搭理人,应和种族无关,别的邻居也说过这两口子冷淡。逢礼拜天都见他们全家打扮整齐去教堂,却未觉出很有友爱尚礼的情怀。

只不过,和这位社区邻人相比,马克夫妇就不算什么了。算来平川与红狐两个小区仅有一户非洲裔,他很神秘,我和妻子嘀咕,觉得他最像CIA的人。他单身,养一条灰黑猛犬。除了遛狗,从不见他有其他活动。有一次散步,他的爱犬挣脱狗索,追上来作势要扑我,被主人吆喝住。他道歉一声,我说没关系,还夸赞这狗雄伟矫健,对方却无进一步攀谈意愿。他身板笔挺,像旗杆,但神情冷峻,或是性格使然,或是孤零零非裔直面种族壕堑的反抗。华府是国际化都市,我这异乡人感受不到族裔摩擦,也许内在文化紧张是捉摸不到的,如同水底鱼鳍轻轻摆动,平潭涟漪一圈圈扩展到堤边,能拍出水沫与声音。同为少数族裔,我不知他的内心世界,甚至不知他的日常生活,只知他开奔驰车,极少乘公交。偶尔和他同一地铁,中途他就下车了,那是黄线与银线的中转站,CIA总部就在那边。近几年已不见他身影,极可能已迁走,抑或到某个遥远角落出外勤, 亦未可知。

这一众面孔都熟悉,却对他们几无所知。就像我家梨树和隔篱李树,春来同时开花,各尽娉妍,却各有根系,彼此不能传授花粉。

有情节的故事总会发生。那年春暖,花事剧繁,月台满是印着凌乱脚印的花粉。我身边有一染绿色头发的娇小女子过敏严重,涕泪滂沱。眼见纸巾告罄,她在包里乱翻。花粉免疫的我深表同情,便递上一小包纸巾。女子抬头连声称谢,脸上一片狼藉。这张脸未见过。她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电影《信是有缘》戏码开场了,却是别种缘分。她三言两语就单刀直入:你是Chinese吗?我给她的纸巾是华人超市赠品,印有中文。她得到肯定答复,一口娴熟汉语便喷薄而出。大华府不乏会中文的西人,我已见怪不怪。不过这女孩有点特别。

她叫史蒂芬妮,住红狐小区,早几年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东亚系,刚毕业。真是缘分非浅,我自报曾在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当访问学者。我们聊起余英时和其他熟悉的教授,聊起独创“普林斯顿体系”战术的大学篮球队,聊起每年和哈佛大学对决的划艇队……萍水相逢倏然长出了荷盖与莲蓬。史蒂芬妮汉语发音四声相当标准,不由得赞叹东亚系语言教学之品质。史蒂芬妮正要去和平队(Peace Corps)总部面试,申请到国外服务两年。和平队是志愿者组织,总部就在国务院附近。我们同站上下车,聊足一路。没看出名校毕业的史蒂芬妮扮相前卫,却满腔热忱做国际义工。我不由得想起在费城的儿子,他也常做义工,帮助有阅读障碍(爱因斯坦曾有此症)的孩子,也热心投入其他公益活动。史蒂芬妮清澈的蓝眸子如同明镜,映照出儿子的影像,他们是同代而且是同一类人。

史蒂芬妮戴鼻环,后颈有刺青,其实长相可人,神情有一种孩童的纯真。我童稚之年也曾阳光澄澈,少年伊始发育未全,就被崇高沉重的意象挤压脊椎,纯真早化为页岩里湮沦的标本。史蒂芬妮面试通过,还需受训,其后我们几乎每日相遇。她喜欢说话,尤其在地铁人堆里飙中文,感觉超“酷”。她告诉我,最盼望到中国去做和平队。我纠正道:在中国叫“美中友好志愿者”。 史蒂芬妮说她知道这个项目办公室在成都,“美中友好志愿者”只到中国西部几个省服务,教英语和环保课程。“我爱死川菜了!”她说。

再后来,史蒂芬妮和我从泛泛之谈深入到中国风土民情、历史文化等话题。我申明去国已久,很多事都如雾里看花,然而总有亘古不变的,如同江河行地。我越解说,她问题越多,我不能解答的也就越多。看到史蒂芬妮对中华文明的痴迷,不由得感触百端,我和故土疏离已久,无论怎样在时光溶洞里穿行,却再也回不到起点。无数事件与人物堆积成陌生年代,如同千姿百态的石笋生长,隔断我的归程。当我已习惯不再回望,史蒂芬妮又把我拽回溶洞,让我在迷离光缕中辨认自己的蜿蜒来路。

匆匆谢了春红,初夏某日下班再遇史蒂芬妮,她与我道别。原来她受训期结束,要到国外服务了。去哪里?我错愕不已,竟是塞拉利昂,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再见,史蒂芬妮。她如一颗流星掠过,擦亮我寂寥的天空。她离去后,我上网搜索出几部电影重温,《走出非洲》《刚果惊魂》《沙漠之花》,特别是描写塞拉利昂的《血钻》看了两遍。无端多出这份关切,或许是从史蒂芬妮透明的天幕,看到了我儿子未来的投影。

日子流淌依旧,夏去秋来,凛冬又至。史蒂芬妮如春天飞来的蝴蝶,幻化为冬日雪片,渐渐淡出我的生活。某天忽有来自非洲的明信片寄到我公司,正面是塞拉利昂莽莽苍苍的狮子山,蓦地唤醒我知青年代遗落五指山的青春记忆;明信片背面写着几行象形文字,落款是史蒂芬妮中文名字“石温旎”。她的中文书写远不及口语,歪扭如晒干的蚯蚓。信上说,她在当地教环保,只怕汉语要忘光了,于是想起我。她毋忘初心,期盼以后到中国西部支教。我回了一张波托马克河雪岸与冰河夕照的明信片,给地平线以下的她寄去家乡念想和冬日的清冽寥廓,并祝她一切如愿。然而我是过来人,念及海明威那句话:“年轻时在巴黎居住过,此后无论你到哪里,巴黎都将一直跟着你。” 人生最初起锚之处,往往决定了航线的经纬度。有如我的命运罗盘,指针几经晃悠摆荡,指向了始料未及的终极泊位。不管信不信,其实是定数。

我的通勤生涯已结束,二十年走过的里程,足以铺展到故国,那里深藏着我的刻骨情感,却已被年轮密密缠绕。廿载光阴,一粒沙砾也会在蚌壳里长成珍珠,一块石板也会被水珠滴穿,一颗种子也会长成大树。我收藏的记忆只有这一组浮光掠影,看不尽的脸谱摇晃而来咣啷而去,都是平面形象。我触摸不到他们心扉的门环,却从史蒂芬妮的纯真明眸里看到了人性。一个人的感情绳结,未必要和大苦难或大欢乐缠绕,而在于生命中最美丽的部分是怎样点燃的。当我在地铁枯燥的时空里低头冥想,看去就是一张平板庸常的东方面孔。谁能知晓,我也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我的生命曾燃烧过,迄今暗红炭粒犹存,它终有一天会冷却,却不在此刻。

当生活不再摇晃行进,我知道还有什么能飞翔,甚至在炭粒熄灭之后。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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