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吟的暮歌

2020-07-27 16:45安然
文学教育 2020年6期
关键词:毛豆

安然

1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道我以前的日子过得像一名画师,他顺着一条突出在湖面上的道路往上行走,陡壁悬崖和树木组成屏障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先从一道缺口瞥见了湖水,接着湖泊整个儿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举起画笔。可此时夜色已经降落,他再也画不成了,而且白天也不会回来。

这段文字里藏有一只湖怪!它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把我从红尘高岸生生拖入巫界水底。

2

事情发生在两年前的一个凌晨,八十岁的父亲平生第一回住进医院。一生强悍的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以这种方式变成一个彻底的弱者。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巨大意外。

一夜之间,父亲成为了普鲁斯特笔下的“画师”。夜色降临于他的世界,他的湖泊,神明默默而坚决地,要收走他的“画笔”。现在,父亲枯坐在堆满时间的“悬崖”上,夜色越来越浓,望不见“湖泊”令其深为惶惑,不甘。

3

没有人能够接受自己的老。落日西沉,它辞世的轰鸣令人无助而伤感。老人是这样一种人,他一眼看全了世事,世事却渐渐与他失联。到后来,他把自己变成时间本身,在空荡荡的时间里一无所有。二十年前从老迈的外祖母身上,瞥见时间的这个秘密,我吓得不轻——往后的日子,我极少和人谈论老的话题,在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面前,我总是选择缄默。

是突然一次眩暈呕吐,掏空了父亲的时间库。迅速的,三、五个月之后,连在厨房切个菜也轮不到他了。要知道,他的一生,除了学校就是厨房,退休后的二十年里,他更是当上了厨房里威风凛凛的王。

对此无常,他毫无防备。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去年夏天我还能骑自行车上街买菜,还能到江边挑水上岸浇菜园,怎么就突然退出了生活的舞台呢?这样混吃等死,想想真是悲哀。”

“悲哀”两字落地时,他摘下老旧的眼镜,轻轻放在低旧的书桌前,眼圈陡地红了。他陷在一张暗红色的旧沙发上,我坐在他的左手边,陪着他红了眼圈。我拉起他的手,细细抚摸他因痛风而关节粗肿的大拇指和食指:“爸爸,你要面对现实。要承认老了,你已经比同龄人好太多,这不算什么的。”

什么鬼话呃,虚伪又徒劳!

有一天,我被母亲电话里的哭泣召唤过去。父亲蔫靠在床头,他没胃口,耍脾气不肯吃饭。不善厨事的母亲大伤脑筋,她担心,“他会活活饿死。”

曾经威风一世的老虎变成一只病兔子,我看不下去。叹一口气,温柔得像哄婴儿

“那么,你有没有想吃的呢?我去买,给你做。我做的好吃。”

“我没有想吃什么。”分明是个孩子在耍赖。

父亲被哄着喝了一杯糖水,一碗黑米粥,一个粽子,气色好转 ,声音照旧洪亮起来。“刚才是低血糖”。大弟解释。父亲依然起不来床,头拾不起,自述“天旋地转”。父亲对我一一诉说病痛,语气像小男孩又娇又柔。

忙忙去买菜,做饭,都是父亲从前爱吃的水豆腐汤,莴笋叶炒黄鳝,嫩南瓜丝,青椒炒毛豆,栀子花。食材新鲜甘甜,手艺漂亮,桌上一摆,蛮有看头,像个过节的样子,今天是母亲节。母亲过节,先哄她踏实下来,别让她害怕。

父亲还是起不来。他还是不想吃东西,哄他,“当药,也要吃一点。”就艰难地侧身,45度,在床沿凳子上把饭吃了。水豆腐汤里一坨米饭,后来还吃了一片黄鳝,五六根南瓜丝,三两粒毛豆。他皱眉,叫起来,“为什么毛豆是这样的味道,我实在不喜欢。”毛豆是本地现产的土毛豆,津甜绯嫩。贵,而且难碰上。毛豆曾经是他的最爱。

我直面父亲艰难吃饭的体态,哀而不语,奇怪自己竞无泪可流。

我要找到一片花海看几页书,我撑不住了。我打赌,远郊那片三干亩的栀子花已盛开。太阳落山之前,我们抵达。举目是花海,茶园,暮乌在天地深处翻转稠鸣。

然而突然体力虚脱,症状和早上的父亲一个样。一小步一小步,艰难爬挪上了高高的西岭,寻一块小山石安坐,静静地,涵养体力,守日头在眼际下落……

天黑了,繁星亮起,轻照着逃逸在花香里的我。一百多里外,有消息说,父亲起床了,吃晚饭了,在看电视了。蓦然,浑身沉沉的疲惫卸载了,体力一丝一丝回流。“回家吧。”先生第三回提议,我点了点头。

之前,我一直不说,说我还没有长出回家的力气来。

5

往后的日子,时间之神依旧忘了给父亲分派事务,袍忙着照拂比父亲更年轻的人们去了,任由他闲坐在时间的大山里捱日子。

——我吃饭没饭味,吃鸡没鸡味,吃到一点点肉渣渣都要吐出来;

——我站一两分钟就不行了,坐几分钟也不行:

——我现在是真的无牵无挂,再也不用担心今天交这个明天收那个,就等着最后一把火;

——医生对我摊开双手,说是老年病,老年病不是病,无能为力,无药可医,我还能说什么。就像你写到的,就等着,等着默默无闻从这个世界消失;

有近一年日子,我断续倾听着老父的抱怨和不甘。我无语能对,我和家人比他更先投降“你好好歇着就行,累了一辈子,操那么多没用的心干嘛。”余下老迈的他在孤独反抗。他说话的声音依旧是全家最洪亮的,然而残余在他身上的体力,只是刚好用来对付自己的吃喝拉撒,再多一点就不够了。

6

很快地,因脑子供血不足,父亲变得听力不好,眼神不济,腿脚无力,听读写功能几尽废止。他只能在沙发上干坐,一天又一天,他烦躁不安。他的脑筋还那么好使,反应快,研究起药理药性来毫不含糊,降血压,通血管,清血斑,补腿力,补视力,一堆的药盒子,字很小,他翻来覆去研读,每次时间不长,十几分钟,因为吃力。很快,这些药盒子又丢一边去了,字字句句记心上了,没什么好研究的了。

必须得找点事情来干。

他开始理旧相册。教书一辈子,师生合影多。他从中去寻认年轻的自己,然后等着我们回家,搬出来:“找找你们老爸在哪里?”他乐此不疲。有一张1978年的合影,谁也找不到他。他咧嘴笑了:“别说你们,我也差点没找出来。”

他坐在前排末尾,瘦而帅。灰裤子,白短袖,敞口凉鞋。

“啊——你才四十岁,这么意气风发,真个是认不出来。”

话嚷出来,大家看老父一眼,齐齐沉默下去。空气骤然凝滞。父亲眼里的光,在这沉默中暗淡了下去。我的心低吟了一声。

相册理完了理族谱。

几张白纸粘成一页报纸大,从汉代先祖始,父亲绘了一张上下一千多年的血脉世系图。工程巨大,密密麻麻的线条折来转去,实线虚线交织纸上,看得头发晕。这就是真正的“分枝散叶”了。这些线条里活着一代一代男性先祖,他们的悲喜爱恨呼之欲出,可惜,血脉图上隐去了养育血脉的女人们!父亲还找出一张土地证,上面有爷爷70年前的签名。爷爷早就不见了,他唯一的儿子,从英俊少年变成迟暮老者了,70年,风烟俱散了。

往后,父亲又没事干了。

他开始默写一些少年所记。

比如: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翻出三十几年前的一本古诗台歷,他每天找些碎纸头抄诗。同时,把生僻古旧字圈下来,抄在纸上,等回家的子女,逮着一个考一个。

除夕,喜庆的年氛里,他在后屋逮着要忙饭菜的我,考了两个字,我个个交白卷。他高兴坏了,一笑,缺了两个门牙的嘴漏风,“还哇(说)你是只(个)作家。”

接下来,他兴致高涨,“我告诉你呀,这只‘蛬,音通穹,指蟋蟀。另一个蘤,读‘花,古音为‘WEI,古意通花。你看,它出自陆龟蒙的《白莲》。”

我便乖顺地偎着他坐下。他打开旧台历,一字一顿,让我跟着念:

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我喜欢这种游戏。这要是倒退几十年玩这些多好啊!那时我是十足的花骨朵,语文比赛全县第一。那时教数学的他瞧不起语文,“语文好有什么用?我告诉你,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我假装是一个花骨朵依在老父跟前——就开成一朵诗中的白莲伴着他吧。

古诗词抄完考完了,他开始自制日历。把每个亲人名字缩写标注在其生日旁,到时就给这个人写一段贺言,让小弟弟拍下,发在家庭群里。他给爱妻写道:“小彭:7月28(即9月7)日是你的生日,祝你快乐安康。湘2018.9.6”

他还从小儿媳手上抢过喂鸡的活。

两个人,常常为喂什么食,剩饭、菜叶、还是谷子?哪个点喂,什么方式喂拌口角。鸡又不多,五只六只吧。弟媳抱怨,“他脚又没劲,站又站不久,硬是要霸着,落雨天也要站在雨里。捡醇子(鸡蛋)更是不让我们挨边。”我听着,想象父亲揣着三两个醇醇子的样子,端然,一丝不苟,有惜物敬事的郑重其事,揣的哪里是鸡蛋,分明是把正大庄重的人世揣起来了。

我“噗嗤”笑出来:“就让老爸捡吧。”

7

母亲说起年轻的父亲。

“大学放假回来,带着村里的年轻男女,在祠堂前的坪里唱歌演戏拉二胡,真是青春洋溢,一只(个)好后生啊。”

这令我惊奇:这样一个从时间那头走过来的人,带着一颗运算数学的脑袋,要放弃抗争,臣服于老之所至,要与自我和社会达成和解,要直面“画笔”被收缴的现实,他的内心,走过了怎样的水远山长?

这样的水远山长,太像生命全体的一个谜,而不止于是父亲的一个谜。每一个生命,都曾有过宽广又充实的时间,却不是每一个生命,都能够拥有一段一无所有的时间——有些人早从时间的谜底里陆续失踪了。如此念及,我意识到我们和老父皆是有福的,也就悄然收起了暗中的伤怀。

8

初夏,儿童节。父亲操着省城和故园两种口音交织的普通话,开始了一周汇报:

我跟你讲,这几天我感觉不错,都是在屋前屋后拔野草呃。放心啦,我蛮注意的,不要太累,不要摔跤,每次不超过一个小时。还有哦,昨天上午我去了江边。去干嘛 /去看看家里原来的菜园呗。另外,今天下午,又去火车站找凤池聊天了,凤池呃,你还记得他么……我是拄着拐杖,一个人去的这些地方。

他的嗓音依旧洪亮,口吻那么骄傲,像一个小男孩在忙忙给大人报喜——他表现很乖,从时间神明那里领到做事的奖赏了!在堆满时间的大山里闲坐一年半之后,突然能拔野草了,这是多么值得宣扬开来的一桩大事体啊。我相信,他内心的兴奋,堪比当年领头唱歌演戏!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有信心看到孙子高考上大学了。”

哦——,神明不忍面对父亲的燃烧和对抗,发回了他的画笔,它仍有余锋。借助这余锋,以拔草的方式,父亲慰藉了我,更慰藉了他自己。

这稀薄又实在的慰藉,像有人在斜阳下,低吟起一支古老的歌谣,沉郁,悠远,庄严……

(选自《广州文艺》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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