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生命政治批判的双重阐释路径

2020-07-30 13:55刘茜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20年8期
关键词:福柯资本论马克思

刘茜

【摘要】当代生命政治批判是基于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和后政治的时代背景的探讨,由此呈现出生命安全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双重阐释路径,这为我们提供了批判资本主义的新范式。但是两条道路有同一个理论缺陷:以空洞的理论姿态进行生命政治批判。马克思的《资本论》从生命安全的角度外在地考察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角度内在地挖掘资本主义运行的逻辑,内外批判展现马克思的理论是立足于现实的人,并力图突破资本主义的社会框架。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资本论》具有现实的力量,这是走向生命解放的理论参照。

【关键词】生命政治批判  福柯  马克思  《资本论》

【中图分类号】 B5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08.012

在当代政治哲学中,福柯的生命政治学受到大批哲学家的关注,尤其以激进左派阿甘本、奈格里、哈特、齐泽克等人为代表的生命政治学的争论,开启了生命政治研究的新格局,生命政治学进而也成为当代哲学界探讨的热门话题。基于激进左派的生命政治学的争论,主要有两条不同的阐释路径:第一条是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阐释路径。这一阐释路径继承马克思的理论资源并结合当下的时代特征,采用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范式而挖掘时下的生命政治问题,从而达到生命政治批判的目的。第二条是以生命安全作为阐释路径。这一阐释路径基于在恐怖袭击、集中营等现象成为常态化的政治背景,力图使人们从“赤裸生命”的命运中解脱出来。在这一争论中,激进左派学者从各自的阐释路径出发,不断尝试解开生命治理的枷锁。在这一意义上,生命政治批判成为资本主义批判的新范式,这在后政治的生命政治的时局下凸显出激进左派的批判精神。但是,齐泽克指明了其中的问题:“当前的障碍在于,在社会政治运动面前,有两条道路:要么是在体制内玩(即‘通过现有体制踏上慢慢征途),要么积极地投入新的社会运动,從女权运动到生态运动到反种族歧视运动。”[1]换句话说,他们是以空洞的、妥协的姿态与资本主义保持平衡。生命政治的解放道路一方面采用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的阐释路径内在地揭开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另一方面以生命安全作为阐释路径外在地戳穿资本主义的人道主义形象。只有在二者的内外阐释下,才能真正意义上实现生命政治批判,确立当代激进左派的理论目标,突破资本主义的框架,最终肩负起马克思主义解放人类的历史使命。

生命政治批判:资本主义批判的新范式

从词源学的角度考察,“生命政治”一词肇始于20世纪20年代鲁道夫·科耶伦(Johan Rudolf Kjellén)之笔,他将个体生命引入政治范围内。在科耶伦看来,国家是超越个体之上的有机体。英美政治学界将这一观点发展为具有压制人性、宣扬种族主义的法西斯主义的色彩。在这样的前提下,20世纪70年代米歇尔·福柯在法兰克福学院的讲座中提出了“生命政治”一词重新开启生命政治的理论视阈。他的生命政治的对象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探讨个体生命如何被放置在政治权力的框架内。今天以阿甘本、奈格里、哈特、齐泽克为代表的激进左派学者重新激活生命政治理论。齐泽克指出我们正处在后政治的生命政治时代。所谓后政治是“声称摆脱旧的意识形态斗争,而是专注于专家管理和行政”。生命政治则是“将人类生命安全和福利政策作为其首要目标”。[2]可以看出,后政治的生命政治并不致力于推翻资本主义制度,而是力图在资本主义内部进行调整和改良。因此,它的治理目标是保障人类的生命安全。从表面上看,它有助于维护社会秩序,提升人们的幸福生活指数,但它却使得人们永远处在战争和恐慌之中。一方面,后政治的生命政治是以保障人类生命安全为幌子,从而防止潜在的骚扰和叛乱。它不断地制造恐怖危机,人们为了保障生命安全而产生政治热情,这导致人们完全深陷于后政治的生命政治时代之中。此外,后政治的生命政治制造出的恐惧政治表现出对移民、种族、犯罪等的恐惧,他们被排斥在共同体之外,以免造成经济负担和社会动荡。总之,后政治的生命政治展现出以“人道主义关怀”保障人们的生命安全,但与此同时又将人降低为赤裸生命的“神圣人”。这警醒我们不要陷入后政治的生命政治的统治逻辑,从生命安全的假相中展开生命政治批判。

在后政治的生命政治的基础上,我们继续追问可以发现:后政治的生命政治不仅是管理协调生命的零层面政治,而且它不愿超越资本主义经济的运行逻辑,也就是说,将经济领域排除在政治领域之外。这就是为什么当新的政治形式出现的时候,自由民主人士将问题仅仅局限在同性恋、种族、移民、生态等领域去探讨。齐泽克一针见血地指出,“更为重要的不是颂扬‘第二次现代性带来的新的自由和责任,而是强调在全球易变性和反照中仍保持原有的东西,强调充当这个易变性的原动力:资本的残酷的逻辑。”[3]后政治的生命政治过度强调自由、尊严,而有意忽视资本主义的核心问题,即资本的逻辑,它仍然停留在资本主义的框架之内。故而,激进左派强调“回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已经成为学界的发展动向。

透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得出:无论是从科耶伦到福柯的生命政治的思想脉络出发,还是对后政治的生命政治的时代背景反思,生命政治批判的阐释路径要在生命安全的外在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内部瓦解的双重阐释路径中共同实现。

空洞姿态:生命政治批判的空洞姿态

近年来,当下的激进左派哲学家都以独特的视角进行生命政治批判。然而,齐泽克透视到“‘生命政治正在发生潜在的转变”。[4]因而,面对两种阐释路径时,我们再一次遇到了理论困难:哪条阐释路径更能够合理、有效地实现生命解放的时代愿望,哪条阐释路径更能契合生命政治的变化,而这一理论困境也表明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在以资本为主导的世界中,如何进一步推进生命政治批判。

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阐释路径进入生命政治的代表人物是奈格里和哈特。他们将政治经济学批判与生命政治学有机的结合起来。他们对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机器论片断”尤为关注,可以说他们通过这一节的强调建构起一套生命政治理论。马克思曾预测到随着资本主义的飞速发展,机器将取代活劳动的工人,传统的工业时代将转向“一般智力”的时代。[5]在此基础上,奈格里和哈特提出“非物质劳动”的概念,从而展现生产方式的新变化。马克思虽然意识到在物质生产过程中,机器对工人的操控,也就是考虑到劳动的形式吸纳,但是奈格里和哈特认为资本同时控制人的情感、观念等,从而产生更多的剩余价值,即实质吸纳。因而,他们进一步在资本统治的世界中看到了生命政治的剥削。但是二者的问题是:一方面,他们将奇异的、流变的诸众视作革命主体。另一方面,也是更致命的是,奈格里和哈特只是看多劳动生产形态的转变而塑造诸众的革命主体。因而,这种革命主体依然是在资本逻辑的内部进行反抗。这种空洞的革命姿态依然无法解决生命政治问题。

以生命安全的阐释路径进入生命政治的代表人物是阿甘本。当下的哲学家共同面对的社会背景是在后“9·11”时代,暴力战争、移民、生态环境等问题凸显出来,宣称不强调旧有意识形态的斗争,而是降低为政府和专家的干预管理。政府和专家不断地制造恐惧危机,使我们仿佛生活在担忧和危险之中。然而,人们为了摆脱恐惧则认同政府制造的例外状态。“有意创造出永久化的紧急状态(即使在技术上并没有宣称),这成为当代国家的实践因素之一,同样包括民主国家。”[6]例外状态一词是指超越法律效力的状态,换句话说,它是对法律的悬置。当国家面对重要事件时,需要打破现有的法律秩序来克服突发状况。在阿甘本看来,例外状态造成人的赤裸生命。赤裸生命是主权者通过例外状态任意生杀公民和取消公民权力的生命,以实现对人的更隐秘性的规训。阿甘本受到本雅明的影响,试图通过弥赛亚宗教救赎的方式寻求解放生命的道路。弥赛亚是对旧有法律的悬置,悬置之后生发出以实现生命为解放的革命。在阿甘本看来,弥赛亚的降临是真正的例外状态,它是推翻原有秩序的真正革命形式。但是,我们很容易看出,弥赛亚的降临的方式是一种具有宗教的神秘化倾向。因此,这种脱离现实的革命依然是以空洞的姿态进行生命政治批判,人们不能从根本上摆脱生命政治。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总结出,以奈格里和阿甘本为代表,分别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和生命安全的阐释路径存在一个共通的问题,即以空洞的姿态进行生命政治批判,是在资本主义内部进行局部调整或“等待”弥赛亚降临。如果按照这两种阐释路径任其进行生命政治批判,那么生命政治批判将依然无法继续深化和发展,最终走到脱离现实的纯粹的批判形式。

生命政治批判的实现路径

对于人类如何摆脱生命政治的规训,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政治批判,马克思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良好的范本。在资本统治的世界中,资本实现对劳动的规训和管控。因而,“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实际上指向的是资本对劳动力的支配、规训和惩罚,内在地蕴含着福柯所指认的新的权力治理技术即生命政治的批判。”[7]马克思著作中蕴含了生命政治批判的理论。現代的生命政治不仅体现在阿甘本等人指出的贫民窟、难民营的特殊情况中,而且应扩展到企业工厂之中。而关于企业工厂的考察,马克思的理论著作《资本论》中体现得尤为真切。

马克思首先考察到在工厂制度下人类的疾苦,《资本论》中充斥着大量关于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工人的悲惨生活,“过劳死”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最普遍的现象。马克思从生命安全的视角开启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资本家如果无法将生产资料(不变资本)运转起来,生产资料就会成为一无是处的预付资本,这将给资本家带来巨大的损失。因此,资本家使用各种手段(如,延长工人劳动时间)使资本增殖。但是由于资本家的贪欲,最大限度地追求资本的增殖,因而毫不顾及和关怀工人的生命安全。“资本主义生产——实质上是剩余价值的生产,就是剩余劳动的吸取——通过延长工作日,不仅使人的劳动力由于被夺去了道德上和身体上的正常发展和活动的条件而处于萎缩状态,而且使劳动力本身未老先衰和死亡。”[8]当然,现代社会不同于工业时代,工人通过运动争取合理合法的八小时工作时间,但是正如奈格里指出的非物质劳动生产情感、观念,这便将我们的工作时间无意识地延伸到日常生活,这同样是资本家的贪欲造成的结果。除此之外,马克思也看到工厂以外大量人们生活的悲惨境遇,“穿破衣、住贫窟”是对当时人们生活的描写,而这也是当今大批贫民窟、难民营的生动写照。总而言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观察到的社会状况同今天的社会存在的问题别无二致,其原因自始至终都是资本家剥削的结果,他们如马克思所揭示的那样,资本家像狼一般地剥削工人,为了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使工人的生命无法得到保障。

从生命安全的角度考察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这是马克思《资本论》对资本主义的外在批判,而它的内在批判是其副标题所命名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对政治经济学的前提批判,从而达到深入剖析资本主义社会使人产生异化、幻象的原因,同时也可以清晰地看到资本家为了获得高额的利润而对工人进行生命规训和管控,其深层的表现在资本对工人的支配。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资本不仅像亚·斯密所说的那样,是对劳动的支配权。按其本质来说,它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一切剩余价值,不论它后来在利润、利息、地租等等无论哪种特殊形式上结晶起来,实质上都是无酬劳动时间的物化。资本自行增殖的秘密归结为资本对别人的一定数量的无酬劳动的支配权。”[8]工人为了维持其生存获得生产资料,需要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资本通过购买劳动力实现资本自身的增殖。在这个过程中,资本同时获得了对工人的劳动力的支配权。从表面上看,工人出卖劳动力和资本购买劳动力,双方在契约关系下进行生产似乎合情合理。但是,资本利用劳动力要经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工人付出与资本支付相等价的劳动力价值,并且获取相应的报酬,资本也获得与其相等价格的产品;第二个阶段是工人在剩余劳动阶段(亦“无酬劳动”阶段),工人付出的劳动被资本无偿获取劳动力价值。资本自身具有无限的增殖的性质,因而资本家通过延长工作日、改良机器等方式扩大生产力。工人出卖劳动力是以工资的形式表现劳动力的价值,但工资的形式抹除了有酬劳动和无酬劳动的界限,而全部表现为有酬劳动。“在奴隶劳动下,所有权关系掩盖了奴隶为自己的劳动,而在雇佣劳动下,货币关系掩盖了雇佣工人的无代价劳动。”[9]工资的表现形式掩盖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自由幻象,资本对工人的支配实际上是对无酬劳动的占有。通过上述分析,马克思分别从生命安全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阐释路径进入到生命政治领域,从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政治批判,而如今的当代的生命政治批判所展现的双重阐释路径与马克思批评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缺点具有一致性,他们只是在资本主义的表面进行生命政治批判,因而提出的策略也只是在资本主义内部的改良策略,并不能从根本上实现人的解放。因此,真正的革命是立足于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并突破资本主义的框架,打破资本主义的社会秩序。这不仅是走出生命政治批判的理论困境的新路径,也是实现人的自由解放的正确道路。

注释

[1]许纪霖主编:《帝国、都市与现代性》,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1页。

[2]Slavoj ?i?ek, Violence, New York: Picador, 2008.p. 40.

[3][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敏感的主体》,应奇、陈丽敝、孟军、李势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13页。

[4]Slavoj ?i?ek, Welcome to the desert of the real, London·New York: Vrerso, 2002. p. 91.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2页。

[6]Agamben, State of Exception, trans. KevinAtell,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gago Press, 2005. p. 2.

[7]王庆丰:《〈资本论〉中的生命政治》,《哲学研究》,2018年第8期。

[8][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11~619页。

责 编/赵鑫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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