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良的口吻

2020-08-07 08:55张怡
读书 2020年8期
关键词:小说家语调小说

张怡

历史学者史景迁撰写《康熙》时,使用了一种特殊的手法,即以第一人称口吻叙事,来描绘这位叱咤风云的皇帝。这个手法,生动地呈现了当事者的心灵活动,同时又不因难以复原历史场景而失掉真实性,堪称精妙。据史景迁说,这是受到法国小说家尤瑟纳尔《哈德良回忆录》(MémoiresdHadrien)的启示。

《哈德良回忆录》是久负盛誉的历史题材小说,为不少职业历史学家推崇。其以第一人称叙事,使罗马皇帝哈德良丰富多变的内心得到深入刻画,又提供了一个充满张力的开阔空间,令古典时代富有魅力的思想得以重现。有趣的是,这部小说的成书漫长而曲折,第一人称的叙事方法并非尤瑟纳尔首选。在相当长时间里,小说家认为作品应该由一系列的对话组成。可是,经过十数年的易稿重写,尤瑟纳尔逐渐意识到,对话体的形式给小说创作带来了无法逾越的障碍。首先,它淹没了主人公哈德良的声音,使其他人物喧宾夺主。其次,受制于参考材料寡少,小说家无法掌握历史人物在对话时的真实情状,写出的对话无论是语言抑或语调,都很难再现过往。不得不说,这些思考可谓独具只眼,即便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也鲜有小说家能够意识到。那么,其形成的背后,又有怎样的原委呢?

通常,历史小说家编织故事,多借重文字与视觉材料,以此为基础生发想象,营造作品的历史感。但尤瑟纳尔却对历史遗留给我们的声音材料更感兴趣,希望能根据这些声音进行再创作,力图使人物说出的话尽可能贴近历史中真实的声音。遗憾的是,在十九世纪人类发明留声机之前,历史留给我们的声音材料,不论是数量还是丰富程度,都远逊于文字和视觉材料。关于这一点,尤瑟纳尔专门撰写过题为《历史小说中的语调与语言》(Tonetlangage dans le roman historique )的随笔,启益良多。文章回顾了从古典时代到十九世纪的各类文学作品并敏锐地指出,直到十九世纪以前,人类从未尝试把对话真正记录下来。尤瑟纳尔在这里说的“真正记录”,是指写作者在记录过程中,遵照对话的本来面目,把其中的即兴偶然、斷续迂回、脱漏空白以及弦外之音,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被记录下的对话没有经过任何风格化的修饰,不论是悲剧、喜剧或抒情风格。

如以上述“ 真实记录” 的标准来衡量古典时代各类文学作品,考察作品中所包含的声音和语言节奏, 严格来说, 能够满足尤瑟纳尔的需求、为其创作提供可靠素材的作品,可谓寥寥无几。在哲学对话中,只有序言或结尾处偶尔出现零星的简短对话,其目的通常很单一,至多是给读者增加一点额外的趣味。悲剧里的语言大多来自史诗中的过时用语,喜剧对话则或是沉溺于滥用俗语,或是热衷对雅语进行戏仿。滑稽剧的语言充满了高傲的嘲弄,至于流浪汉小说,充其量是对其他作品的简单模仿罢了。偶尔有例外,比如在哀歌、抒情诗或希腊讽刺诗中,有时可以听见古典时代饱含情感的声音,听见人们叫喊或咏唱时的语调。但从整体上看,尤瑟纳尔认为古典文学具有一种令人惊叹的“澄清”(décantation)特性,这使得诗人如同滤纸一样,在创作中把声音原本的样子都过滤掉了。

古典文学作品未能保存下当时人真实的声音和语调,那么以追求真实为己任的史学著作又如何呢?恐怕也难以期待。史学家的工作方法重在提炼史实,将它们整编到某种史观体系中。在这一过程里,围绕着史实的嘈杂人声就被抛下了。而且,为了点出历史人物真正的言下之意,史学家通常会用自己的方式,把他们的言辞重写一遍。只有极少数情况下,史书里偶尔也会突然冒出一句历史人物说的话,但它却与当时的对话语境脱节,前后无着,仿佛凭空传来。小说家如果希望能从史学家笔下发现历史对话的真实状态,仍是水中求月。

值得庆幸的是,历史为今人留下了亚文学材料。亚文学材料没有经历过文学的过滤和剪接,因此可贵地保存下历史上人的真实声音,以及隐藏在声音背后的种种情感。尤瑟纳尔特意列举了几种她所掌握的亚文学材料:法令告谕、私人信函、西塞罗或普林尼的书信集,以及墙上涂画的只言片语,并一一细数了每一种材料在听觉方面给予自己的启示:

法令告谕,例如元老院所颁布的处死酒神节参与者的法令,令我们猛然感受到涉案人的恐惧;私人信函提供了某个学生或军士的说话语气,前者为弄坏的家庭马车而道歉,后者则恳请家里给自己寄去包裹;西塞罗或普林尼的书信,更具有自觉性,属于“书信体”的体裁,通过它们,我们得以了解上流社会中笔头交流的具体情况;墙上潦草涂画的字句反映了市井中的人们是如何说话、叫喊的。从历史传来的这些声音,其中部分几乎处于它们的原始状态,每一种都使我们感到意料之外的轻微震动……

可惜历史上流传至今的亚文学材料数量太少,仅凭有限的声音素材,小说家无法构想出任何一段或严肃或焦急、或微妙或复杂的小说对话,也无法重现哈德良与图拉真、安蒂诺乌斯、普罗蒂娜之间的交谈情况。至于历史人物在谈话时欲言又止、话中有话、语调微妙的具体情形,后人更是知之甚少。即便高明如高乃依、拉辛、莎士比亚,也未能真正解决问题,准确重现历史人物之间的对话。尤瑟纳尔很委婉地指出,《西拿》(Cinna)、《布列塔尼居斯》(Britannicus)、《居里厄斯·恺撒》(JulesCésar)此类名剧看似从未受到类似困扰,主要还是因为它们的作者并不太在乎古代人对话时的“音准”(authenticitétonale)。

如果既有材料中的对话语言都是被加工过的,不论借助古典文学作品,还是史书记载,都很难得知其原貌,那么一部历史小说该如何处理小说人物的语言,以尽量贴近历史真实?是否可能找到一种更巧妙的创作形式,避开前述种种困难?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尤瑟纳尔的最终选择:哈德良以第一人称口吻,采用托加体(togé)自述生平经历。然而,对于小说家采用这一文体的具体考量,目前国内评论界还鲜有讨论。《历史小说中的语调与语言》一文中,谈到采用托加体并非是充满学究气的研究结果,而是小说家接近下意识的直觉反应。这种说法听起来似乎过于轻描淡写。令人不禁会想,它究竟是尤瑟纳尔的自谦之辞,还是她在记述和自己有关的现实时,又一次使用了小说家的虚构笔法?不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选用托加体绝非尤瑟纳尔一时兴起的草率决定。它是对小说创作手法多方比较、慎重考虑后的结果。

托加体的使用在古典时代相当广泛,许多作品如评论集、沉思录、书简、论著、演说辞等,基本都属于这一文体。存世作品的丰富,为小说家把握托加体的语调,提供了足够充分的参考材料,解决了此前对话体素材不足的问题。尤瑟纳尔将托加体的文体风格归总如下:

评论集、沉思录、书简、论著或演说辞,这些最伟大的希腊文拉丁文散文作品,诞生于哈德良时代之前或略晚于这一时代。上述作品尽管形式各异,但从总体上看,它们大多属于同一种文体:典雅、半是叙述半是沉思,基本都是用书面语写成的。这种文体几乎排除了一切即时的印象与感受,自然也就不含有任何的口头表达了。

小说家在创作时,并不是零散地模仿某一位或某几位古典作家的风格。而是通过大量阅读托加体作品,从中提炼出一种语言的尺度、一种话语的节奏感。然后,比照着织出一块同等的语言衣料, 为自己笔下的人物披上。小说采用托加体的优势相当显著,许多问题迎刃而解。首先,托加体排除了所有口头表达和即时印象,皇帝口中不屑留意的一切琐事自然也就被排除在外。由对话体带来的嘈杂声就此平息。其次,托加体为哈德良在继承人马可·奥勒留之外,提供了一个新的理想对话者。这个理想的对话者即“人本身”(homme ensoi),它是人类迄今为止所有文明的美好幻象,换言之也就是“我们”。这一设计无疑使小说的阅读层次更为丰富,也令哈德良的声音更有感染力。

尤瑟纳尔在创作时,首先利用了几种可能是由哈德良本人留下的材料。其中包括哈德良的几行回忆录、由他发布的一系列法令、闲暇时写的通俗诗句、三份私人书信,以及皇帝身边人( 例如近臣阿里安、秘书伏莱根)写的几种文字素材。这些素材虽然数量很少,但由于形式多样,对小说家重构哈德良的声音仍很有帮助。哈德良留下的回忆录是皇帝本人口授给秘书,还是由秘书代笔,至今尚不太清楚。但考虑到哈德良并不避讳年轻时曾故意醉酒以取悦先皇图拉真的事,这几行回忆录里一定吐露了相当分量的实情,可供小说家参考。皇帝的三份私人书信,分别写给其岳母、姐夫以及继承人。三封信的语调风格因收信人而异,或活泼愉悅,或潇洒随意,或典雅不凡,它们的存在使哈德良的声音更立体了。至于阿里安的《黑海航记》或是伏莱根收集记录的各地民谣,字里行间有时也隐隐透露出哈德良在闲谈时的声音。

对小说创作帮助更大的,是史书中所记载的哈德良的言辞。尤瑟纳尔写作《哈德良回忆录》时,主要参考了当时被认为是比较可靠的两种史料:卡西乌斯·狄奥(CassiusDio)的《罗马史》(HistoireRomaine)以及《奥古斯都史》(HistoireAuguste)。出自皇帝之口的那些话,被史学家嵌在编年史沉重的文句中。它们的存在激发了小说家丰沛蓬勃的创作想象力。如果一位读者先行熟读了小说,而后才接触到上述两种罗马史史料,一定会惊讶地发现原来小说中一些令人惊叹的神来之笔,竟移植自史书记载中皇帝的原话。在这里举一例说明。在《哈德良回忆录》中,皇帝晚年病重时,曾选中鲁西乌斯(Lucius)为皇嗣,为此靡费甚多。然而没过多久,鲁西乌斯却因患肺结核而病入膏肓。帝国的未来重新陷入晦暗,哈德良夜难成寐,在鲁西乌斯的病床前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他一面悲悼鲁西乌斯的不幸遭遇,怜悯年轻人将在有所成就前就离开人世;另一面却更为自己的失误深感悲哀。哈德良愤愤不平地写道:“痛苦咬啮着我的心,那是比海还要深的痛苦……我倚靠的是一面破壁。我愤然地想到立他为嗣付出的巨资,想到散发给士兵的三亿银币。”对照《奥古斯都史》的记载,“破壁”一句完全剪裁自史书中皇帝的原话。这个精彩的比喻句把哈德良作为一个人所拥有的真挚情感与他作为帝国执政者的冷酷,合乎情理地链接起来。皇帝用他自己留在史书里的声音,向我们披沥了其复杂矛盾的心曲。

现在,我们大体可以了解尤瑟纳尔处理《哈德良回忆录》的语言和语调的具体手法了。就像文物修复人员利用大理石碎片重新拼出一尊打碎了的雕像一样,小说家利用她所掌握的有限材料,在这些声音碎片的基础上,重构出哈德良的语调和音色。在这语调和音色的背后,表现的是作为“人”的哈德良皇帝的气质、行为以及性格特征。通过这条由声音铺就的道路,尤瑟纳尔最终得以深入被重新发现的古典时代,“并以此为契机,去把握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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