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札记

2020-08-07 08:55李庆西
读书 2020年8期
关键词:空城计西城天水

李庆西

“空城计”是诸葛亮初出祁山的收官之笔,事在《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因马谡失却街亭,诸葛亮只得安排退兵之计,自引五千人马去西城县搬运粮草。不料司马懿父子率十五万大军蜂拥而来,这时身边没有一个能上阵的将官,而五千军中却有一半运粮走了。无奈之下弄险大开城门,以虚应实,眩惑对方。眼见诸葛亮在城楼上焚香操琴,司马懿疑有伏兵踟蹰不前,终竟不战而退。此节本是蜀军撤退的过渡情节,寥寥千余文字却成了压轴的重头,在三国层出不穷的谋略叙事中,实为最令人叫绝的一计。

《三国演义》以陈寿《三国志》为蓝本,许多奇崛的情节亦自有其本事。如,曹操下套离间马超韩遂,那种桥段怎么看也像纯然出自小说家手笔,却是《魏志·武帝纪》建安十六年记事。不过,“空城计”这故事并不见于《三国志》诸传,亦未载入《晋书·宣帝纪》(按,陈寿撰《三国志》因避讳不作司马懿传,《宣帝纪》可补此缺),实际上小说这番描述根本不见于任何正史,实是文学虚构。然而,之前失街亭和后来的斩马谡,却是于史有征(《蜀志·诸葛亮传》)。将虚构的“空城计”,裹入一场实有其事的战役。那是蜀汉建兴六年(二二八年,即魏太和二年)春天的事情。

不过,据史志记载,诸葛亮这次伐魏,对方主帅是曹真,而非司马懿。如《魏志·明帝纪》谓:“太和二年,蜀大将诸葛亮寇边,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叛应亮。遣曹真进兵,张郃击亮于街亭,大破之。亮败走,三郡平。”《曹真传》亦谓:“诸葛亮围祁山,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反应亮。帝遣(曹)真督诸军军郿,遣张郃击亮将马谡,大破之。”曹真坐镇郿县(今陕西眉县),披坚执锐冲在前边的是张郃,这回没有司马懿什么事儿。

其时司马懿居于宛城(魏之荆州治,今河南南阳),《晋书·宣帝纪》曰“加督荆、豫二州诸军事”。之前因新城太守孟达反水,司马懿率兵奔袭上庸(今湖北竹山一带),斩孟后并未远赴天水郡加入战事,而是“振旅还于宛”。如果按蜀魏战争编年史来安排“空城计”这故事,在城下听诸葛亮操琴的应该是张郃,司马懿杀入蜀境尚在两年之后(魏太和四年)。

“空城计”这故事由来已久。《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晋人郭冲条述诸葛亮五事,其第三事曰:

(诸葛)亮屯于阳平,遣魏延诸军并兵东下,亮惟留万人守城。晋宣帝(即司马懿)率二十万众拒亮,而与延军错道,径至前,当亮六十里所,侦候白宣帝,说亮在城中兵少力弱。亮亦知宣帝垂至,已与相偪,欲前赴延军,相去又远,回迹反追,势不相及,将士失色,莫知其计。亮意气自若,敕军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菴幔。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宣帝常谓亮持重,而猥见势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趣山。明日食时,亮谓参佐拊手大笑曰:“司马懿必谓吾怯,将有强伏,循山走矣。”候逻还白,如亮所言。宣帝后知,深以为恨。(建兴五年裴注)

这就是“空城计”故事原型。郭冲的记述确是极好的小说材料,此条所谓“敕军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菴幔。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这一番安排,尽被《三国演义》取用;而诸葛亮之“意气自若”,则化作身披鹤氅焚香操琴的城头表演。以小说描述的“空城计”场面对照郭冲此条,可见基本上是按其原型加以渲染铺叙。郭冲所述本乃小说家言,裴注亦注意到其说与史实相抵牾,乃谓“冲之所说,实皆可疑”,一个有力的依据就是司马懿其时在宛,不可能与诸葛亮直面相睹。

值得注意的是,郭冲此条开头一句:“亮屯于阳平,遣魏延诸军并兵东下,亮惟留万人守城。”给出的地点是阳平(即汉中阳平关,在今陕西勉县)—诸葛亮本人留守阳平,也就是说,这个原始版本的“空城计”故事应是发生在阳平。诸葛亮几次北伐都是从阳平大本营出发,按郭冲之说倒是险些让司马懿抄了他的老巢。《三国演义》将地点挪到了西城县,有意将故事嵌合到初出祁山的战事之中。

不过,将地点摆到西城县,方位明显有误。因为西城县不在祁山以北。西城乃魏之荆州魏兴郡治(在今陕西安康市),跟蜀方出兵的祁山、天水一线不在一个方向。如果按小说叙事情境,诸葛亮险遭围城的地方应该是天水郡的西县(在今甘肃天水附近),而不是魏兴郡的西城县。诸葛亮从阳平关出兵,是从箕谷向西北—东北方向运动,从地图上看,祁山—西县—天水—街亭,大致是逐次向北的节点(见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三册),西县正在蜀军进退路线上。

西县,西城县,一字之差,很容易发生舛错不是?但這里的混淆好像不是这么简单。

再看郭冲三事,其“遣魏延诸军并兵东下”一语,分明是往东南方向的魏兴郡进发,那是曹魏控制的荆州西北部,西城县正在这个方向上。由此可见,这原版“空城计”是以另一场战事为背景。其实,郭冲四事说的才是初出祁山之役,如谓:“(诸葛)亮出祁山,陇西、南安二郡应时降,围天水,拔冀城,虏姜维,驱略士女数千人还蜀。”(建兴六年裴注)此与蜀、魏诸传所述略同。那么,这回“并兵东下”为何来着?唯一的可能就是为接应孟达反水而出兵,从《中国历史地图集》上看孟达所据新城郡就在魏兴郡下方。只是没有史料可以佐证诸葛亮有过这样的东征之举。也许实际上并未发生战事,司马懿仅八日就率部从宛城杀到上庸,魏延策应不及只得偃旗息鼓,因而未及见诸史家笔端。当然这是基于郭冲叙事的假设。

魏延向魏兴—上庸进发,与杀向汉中的司马懿“错道”而行,这正说明对方是从魏兴郡那边过来。这一点,郭冲并非凭空结撰,诸葛亮出祁山之后,司马懿已屯兵魏兴郡(西城)。

《魏志·曹真传》记述,太和四年(蜀汉建兴八年),曹真向魏明帝曹叡建言:“蜀连出,侵边境,宜遂伐之,数道并入,可大克也”。明帝采纳了这个分兵进入蜀境讨伐的方案,“(曹)真以八月发长安,从子午道南入,司马宣王泝汉水,当会南郑”。南郑(今陕西汉中市),即汉中郡治,这次进讨意在拿下汉中。按《蜀志·后主传》的说法,曹魏是作三路进兵:“(建兴)八年秋,魏使司马懿由西城、张郃由子午、曹真由斜谷,欲攻汉中。”

疑兵计通常是以弱搏强,以虚应实,玩的是心理战。就兵家常理而言,这是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谋略。兵者的“诡道”,首先是一种诱敌之策。如《孙子兵法》所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计篇),说的是要装出一副不能打的样子让你来打,背后自须实力支撑。长坂坡林间“尘头大起”, 武功山遍野“鼓角喧天”,却是将文章反过来做,是佯装声势使对方止步于阵前。

但“空城计”的设意又恰恰相反—目的是阻挠对方进攻,偏又摆出一副不设防的样子。明明是拒敌之策,又像是在诱敌深入。诸葛亮城头操琴的优容自如,那不慌不躁的神态,让人根本看不出是逞强还是示弱。按说司马懿应该明白《孙子兵法》所说“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的道理。可这里是拐了几个弯的反向思维,竟未能勘破此义,自是绕进了这颠倒舛互的套子里。

当然,诸葛亮敢玩这一手,实是抓住了司马懿谨慎而多疑的性格;司马懿之所以不进而退,却只知諸葛亮亦是谨细之人,未料其敢于如此铤而走险。不过,这说的只是一面的道理。以小说描述的情境,双方兵力如此悬殊,诸葛亮实际上已无路可走。既已身处险境,那就不是主动弄险的事情。事后众人皆惊服“丞相之机,神鬼莫测”,诸葛亮倒是说了一句大实话:“吾兵止有二千五百,若弃城而走,必不能远遁,得不为司马懿所擒乎?”

打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将拒敌之策隐于诱敌的假象之中。但这“示之不能”的假象还不能做得太像,否则将司马懿引入城内就坏事了。可想,“空城计”营造的从容淡定,只是从进退两方面模糊对方的判断,因为这其中有一个难以调适的悖论:既不能拒敌,更不敢诱敌。在兵家眼里凡事都要反过来看,司马懿戎事倥偬之际没有时间考虑其中的荒谬,只能凭感觉行事。所以,归根结底是性格问题,性格即命运。

作为无奈的应对之策,严格说“空城计”未必一定有胜算,但也算是危急之中抓住了最优选项。诸葛亮的运气在于对手是司马懿,如果杀到西城的是张郃,就绝无这一出好戏。从这个意义上说,“空城计”是诸葛与司马的“共谋与合作”。

然而有趣的是,许多读者和观众都愿意将诸葛亮此举作为制胜的计谋,视为初出祁山之优胜记略。尽管史家缄默不语,尽管文学叙事又显得夸张而多少有些乖谬,但人们对此还是津津乐道,因为人们愿意相信诸葛亮总有神算妙策。这就是布斯在《小说修辞学》里揭示的那种情形:“作者与读者背着叙事者秘密地达成共谋,商定标准。正是根据这个标准,发现叙述者是有缺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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