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遗忘——浅析《暗恋桃花源》中的刘子骥

2020-08-13 11:39吴晨璐
北方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老陶幻梦江滨

“人生永远追寻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1]诗人臧克家一语道出寻而不得后的幻灭感。理想和幻梦之间有着微妙的界限,若执着于镜中月、水中花,到头来可能什么也触不到、饱尝幻灭感的滋味。

命运悲剧式的《暗恋》、荒诞喜剧式的《桃花源》、后现代主义风格的排练,相互碰撞、融合,推出一场精妙绝伦的悲喜剧《暗恋桃花源》。在两场“戏中戏”的剧组排练时,一位疯言疯语的女人闯入人群、执着于寻找刘子骥。这个插曲看似与《暗恋》和《桃花源》均没有关联,实则无形中暗合了两出“戏中戏”和整部话剧追寻与遗忘的主题。刘子骥这个人物值得注意,他始终只是神秘的幕后人物,但先后因为女人的错认而被附身到顺子、袁老板、江滨柳、管理员的身上,所以,某种程度上是萦绕全剧、有迹可循的,不断照应剧中人物或追寻、或遗忘的状态。

一、追寻的意义及过度追寻的后果

刘子骥的原型出自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陶用文学想象构筑的“桃花源”成为精神乐园、理想社会的象征。“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人问津”。可以得知,历史上的刘子骥是一位品德高尚、不慕荣利的隐士,是欲寻桃花源而不得之人。这样一种人物寄托了陶渊明以及无数文人雅士灰心于现实、进而寻觅精神净土的渴望,但事实是“未果,寻病终”。情境从古代转到了现代,刘子骥由寻找的主体变成了被找寻的客体——后现代主义话剧《暗恋桃花源》里,刘子骥显然象征着众人(包括无名女人)遥远而美好的“桃花源”。但是,过度追寻虚无的幻梦,也许最终什么也得不到;及时把握当下的生活,反而能感受最熨帖人心的幸福。

寻找刘子骥、寻找“桃花源”,具有一定的意义和价值。从女人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得知,刘子骥曾经和她在南阳街头一起吃酸辣面,自此便让她魂牵梦绕、苦苦追寻——他出现在南阳街的每一片桃花上,他化作了她心中的“桃花源”。是刘子骥让女人体验了一番生命的激情与浪漫,体验到了爱情独有的甜蜜,或许这是她在之前庸常生活里从未拥有的;之后的求而不得、寻而不获,也带来一种自虐的快感,爱情里的正面和负面情绪都会让人上瘾。刘子骥类似于“白色的山茶花”云之凡,两者都不仅象征着剧里众人追寻的至美爱情,而且带有中国古典美感与神秘感,都是中国大陆传统文化的象征,蕴藏着难以替代的文化归属感、某种难以言说的连绵不尽的乡愁。《暗恋》里令江滨柳魂牵梦绕的,除了曾经的恋人云之凡,还有东北老家的人、事、物以及孕育他、滋养他的整个大陆的文化血脉[2]。江滨柳被迫移民到中国台湾后,云之凡当年送的围巾代表恋人的温情,成了他内心的慰藉;在第六幕江滨柳在病重之时把“东北老家的地址”和“两张飞机票”交代给妻子,可见他一直没忘掉故土,即使生前没能回去,死后也必要了却夙愿。正是这年复一年的牵挂、追寻与守望才得以缓解他作为异乡人的漂泊感,使他的心灵世界充实饱满、使他在某些瞬间获得超越世俗生活的精神力量。

诚然,这样的追寻具有一定的意义和价值。但是,沉迷于幻梦会带来并不如意的后果,伤己伤人:女人不断闯到舞台上寻找刘子骥,多次耽误剧组的排练,自己也陷入疯言疯语的痛苦状态;江滨柳因为牵念云之凡而长期忽视深爱自己的家人,江太太悉心照顾丈夫,“每天都在医院里交来交去”,却连“我留下来陪陪你嘛”这样简单的心愿都被拒絕;《暗恋》剧组的导演沉溺于自己的真实经历,总觉得演员无法精准地还原江滨柳和云之凡的感觉,使得演员相当挫败、无奈,隔壁剧组的袁老板直言“我看你的悲剧我很想笑”,垂死的病人还要“从床上爬起来”去和梦中的恋人亲昵,而且他也认为演员很为难;老陶因为忘不了春花而离开宁静快乐的桃花源,结果再次陷入凡尘里的情情怨怨;春花和袁老板幻想拥有爱情的“桃花源”,然而,真正的结婚生孩之后并不幸福,因忘不了老陶而陷入愧疚和嫉妒中,春花给老陶烧纸钱、袁老板心生嫉妒,两人都知道“没有办法抹掉他在这个屋子里的阴影”;老陶回到家后想带春花去桃花源,却被当作奇怪的“外人”,于是,想沿着记号只身返回桃花源,终是不可得。他们都在苦苦追寻心中的刘子骥、“桃花源”。也许,刘子骥就是这样一种虚妄的存在,他的形象始终是神秘朦胧的,好比那朵难以演绎的“白色的山茶花”,老陶、春花、袁老板难以到达的真正的“桃花源”,这些都不具有在现实生活里成真的条件,只是当事人主观美化的产物,是遥远而神圣的心头朱砂痣、窗前白月光。正如《桃花源》剧组里那棵逃出来的桃树,人类似乎常常难以安于当下的生活,难以克制“生活在别处”的欲望,对于遥远的“桃花源”朝思暮想、念兹在兹,也许最终心力殆尽、岁月蹉跎,也未能触及那抹幻影。

二、适当遗忘的重要性和当下生活里的“桃花源”

放弃追寻、选择忘却,难道就不能生活得幸福吗?未必。四十年前在上海,云之凡就表现得比江滨柳更加理性豁达。对于滨柳不能忘却的故土沦陷之痛,安慰鼓励他“一定要忘记,很多事要学着去忘记,这样才能重新开始”;后来两人失散,云之凡和江滨柳都给对方写了许多信但音信杳无,云之凡结婚第二年就剪了和滨柳恋爱时留的两条长辫子;四十年后云之凡来见江滨柳,固然是对现今家庭的一次短暂逃离、是对过去“桃花源”的些许眷恋,但整体而言比较理性而现实。之凡在消息登报那天就看到却选择过几天才来,对于自己的变化和现在的生活轻描淡写;而滨柳更多的是谈及美好的回忆和深沉的思念,言语间流露出郑重、试探、渴求、失落,想必他已惊觉云之凡早已不是那朵“白色的山茶花”。之凡只是简短地叙旧后就“看表”,表示得走了,一句“儿子还在外面等我”把两人从回忆中拉到现实,想必她很珍惜自己的家庭、拥有当下的幸福。《暗恋》中的小护士值得注意,她的恋爱观和江滨柳的恋爱观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没有经历过动荡的战争年代,不明白错过即一生的遗憾[3],她所感受到的是现代社会通讯的便捷、恋爱的自由、选择的多样,她可以较快忘掉上一段恋情而不失当下生活的平静快乐。

追寻和遗忘之间存在一种微妙的矛盾与和谐。求不到的,就一定是最好的吗?一方面,如果江滨柳如愿和云之凡结合,那么“白色的山茶花”会不会在琐碎日常里沦为一粒饭黏子?相反,如果他懂得忘却的好处,及时放下过去的激情、用心对待自己的妻儿,也许能在温暖的家庭生活中获得内心的平静与满足。另一方面,得到之后,难道可以永远保持快乐吗?那倒未必。春花逃离和老陶的婚姻,幻想和袁老板拥有“美丽的田园”和“绵延不绝的子孙”,结果却是一地鸡毛。她是否惊觉所谓的意中人不过是主观美化的产物?或者,她怀念过老陶的温厚体贴,又或者,她进一步意识到,人类有着无止无境的欲望,某一欲望被满足后,再想象其他的欲望,不断经受着幻光的诱惑,身陷欲望的苦海而不得抽身。

全剧有一种由追寻到遗忘的转变趋势:小护士建议江滨柳专注当下,“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江滨柳和云之凡的扮演者劝说《暗恋》的导演试着忘掉,分清演艺与真人真事;老陶在第一次去往桃花源的途中劝告自己忘掉春花和袁老板,但他并没有彻底地放下执念,返回家庭后得不到春花的心,再次想找桃花源却是无路可循了。也许真正的至纯至美的“桃花源”根本容不下人类无休无止的贪欲。

忘掉虚无的幻梦、放弃徒劳的追寻,也能收获幸福、一种熨帖人心的幸福,是能在当下生活里感受到的“桃花源”。整场话剧结尾处,《暗恋》里的云之凡回到儿子和丈夫身边、继续平静而快乐的现实生活,江滨柳和发妻紧紧相拥、得到慰藉;《桃花源》里的老陶离开不再属于自己的家,走向新的生活。两出“戏中戏”的剧组都撤离舞台后,神秘女人独自走到舞台中央,细细拾起一把纸币并抛向半空,而后脱掉假发、甩开外衣,模样虽凄美,却决绝、坚定。她放弃了“刘子骥”、她的“桃花源”,她脱离了幻梦的束缚、走向了现实的生活。

三、结语

“人生永远追寻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刘子骥作为贯穿《暗恋桃花源》的神秘幕后人物,无形中启示了我们:许多人事物不过是主观美化的幻梦,适当地享受追寻的美感与意义即可,最重要的是把握当下的生活、当下的“桃花源”。

参考文献:

[1]苏均平,姜北.学科与学科建设[M].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出版社,2014:122.

[2]孙希娟.《暗恋桃花源》主题意蕴探微[J].文艺争鸣,2012(12):146–149.

[3]周苑桐.探究《暗恋桃花源》中关于《暗恋》的“遗忘与铭记”[J].速读(下旬),2019(07):16.

作者简介:吴晨璐(1999—),女,汉族,湖北襄阳人,江苏大学文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本科生,研究方向:跨文化交流、古代文学、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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