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柜随笔

2020-09-08 06:18任永恒
北方文学 2020年22期
关键词:两本书纳博科书柜

任永恒

对一本书的祭奠

过去的几年里,若有与文学有关的谈话或开讲座的机会,也就是说,我有话语权的时候,就时常会提到纳博科夫,又不仅仅是纳博科夫,还有乔伊斯、索尔仁尼琴和博尔赫斯等一系列人名,也记住一点儿他们的语录或轶事,然后讲给人们,并让他们去读作品。其实,仅就纳博科夫来讲,他的书我也没有认真读过,不是不想认真,也曾选择最好的时间,有模有样地翻开过,只是没有读下去,我看不懂。既然你读不下去,为啥还让别人去读?蒙人呢。唯一觉得心安的是“他们”是值得阅读的,只是我不配,我对艰难阅读缺少耐心,当然不仅仅是耐心,是文化程度。

我这样说或也在这样做,其定性为虚荣和“装”是不够的,是品质的缺失。有恶习的人自省空间就大,就可以试图赋予一个时段的努力内容,而使活得越老就越有意义。

学识不够就说过错话,办过错事,就让自己的生活附着在“面子”上,时常变得很可笑,那么我现在能不能读纳博科夫呢?

我在书柜的最高处找出《说吧,记忆》,我打算从这本书开始,做针对纳博科夫的阅读之旅。我的书柜里有三本《说吧,记忆》,一本台湾版的,一本1999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一本1998年时代文艺出版社的。这本书为什么要买重?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也许是隔年忘记了的结果。心中有这本书的位置,也想让她来影响我,以前没有做到。

其实我最该有的是另一本的《说吧,记忆》,只是被我扔掉了,即不是搬家弃掉,也不是卖旧书,就是扔,同垃圾放在一块儿扔的。

记得那是1997年的夏天,我去大庆。酒过之后,小说作家王清学跟我说,别去宾馆了,在火车站前我有一套旧房,咱们住那儿,还可再聊会儿天,明早走时,坐车也方便。

我是喜欢去清学家的,他家里有书,到处都是书,而且书柜旁还放着一把干干净净的梯子。在书的包围中是不愁话题的。

进屋的第一件事是他送我一本书,这是一本特殊的书。他说,前不久借到这本书,看完之后非常喜欢,书又不能不还,就求一个有条件的朋友把这本书给复印了。那个朋友很尽职,不但复印了,还按照书的样子给装订了,虽然装订得再好也不能同真正的书比,但是看着已经很用心了。

清学先生很认真地把这本严格意义上说只是一种复印资料的书送给我,说一共复印了三套,朋友留一套,我留一套,这套送给你。把书叫“套”,就能想象出那本书的样子。可让清学不知道的是,这本书我有,台湾正式出版的,装帧还很漂亮的本版书,是一个朋友从台湾带回来的。

这本书就是《说吧,记忆》。

清学把那套“材料”放在书柜台上,双手用力压着,试图把折叠的部分压平,压实,压得更像书的样子,再捧起来摘掉书上的毛边和纸屑,然后又找个纸袋装了进去。

对书的一连串的整理,然后送给我就变得不普通了,就成为一种仪式。

我没法说出这本书我有了,也许我说了,效果会更好,这本复印的书会转到一个更珍惜、更受感动的朋友手上,然后读出一位高质量的作家来。可我没有,我更担心清学心里的那点失落,也许不存在,可我当时就是那样想的。

看着我把书放好后,他同我谈起纳博科夫。

清学说,纳博科夫对小说中线性叙事的颠覆性;

清学说,纳博科夫为什么说,列夫·托尔斯泰是三流作家?

我认真地听着,没再想问他家的冰箱里还有没有啤酒。

这并不算一件很大的事,可过去这么多年总是忘不了,特别是遇见纳博科夫的时候。忘不了是在证明我走心了,遇到一个认真读书的人,并在提醒我,我们与书应该建立怎样的关系?再遇到纳博科夫,你该静下心来。

那我就从现在,在又一个“今天”开始,读《说吧,记忆》,并祝福清学先生一切都好。

把自己往从前翻翻

这几天一直在找书,想找的书是两本,找到一本也行。从书柜找到纸箱子,从方厅找到床下,从装书的地方找到不装书的地方,从这块儿的十二楼找到另一处的二楼。按说,不应该找不到,虽然平时用不到,但不至于扔。

这么多年搬过几次家,每次搬家除了扔衣物也扔一些书,可那些书大多是怎么写诗或课本一类,还有就是一些自费出版的赠书了。那两本书不能扔,虽然是很破也很旧的。我想把它找到,除了我想知道它到底是本什么书之外,还想翻一翻,把我翻回我的从前。

这两本书是上下册,叫什么什么“尺牍”,后来在有书的地方再没见过。

那是1979年的春天,部队野营拉练来到辽宁省建平县,我们连队住在一个叫鸽子窝的山村,上百人,一进村就都分住到人家里去。

在营房里都住在一所大房子里的战友这回分了好多家住,这是个挺好玩儿的事。我帮房东干一点儿活儿后,就各屋看新鲜,因为房子大小、新旧、格局都不一样,特别是房东家更不一样。我来到一好友的住处,别的战友帮老乡搂柴火去了,我俩就躺在人家的炕上闲聊。炕上有一种柜,在我们的家乡叫炕琴,多优雅的名字,其实就是装衣物和被子的木箱子,我發现这家用书垫的柜脚,什么书呢?我把脑袋调这头再调那头,还是看不清。他住的这家房东日子过得很不好,听战友说,有天他带回两个馒头送给这家的老人,老人没吃,用一根筷子串起来再拴根绳,晾到房沿下,说风干了好保存,等有病时把馒头掰一块儿碾碎冲水喝。

这种日子的人家,有书也应该垫柜脚的。

我很想要这两本书。其实要是同人家说一下,不见得就要不来,可当时不想商量着弄,只想在没人时拿走,反正人家没把那东西当书。

我没办法下手,我又不在人家住,就同战友说了。

“书我给你弄到手,那你给我什么?”

我知道他惦记我的足球衫好长时间了,本来也想给他:“足球衫。”

“说话算数?”

“先找好垫的东西,别把人家的柜弄倒了。”

“那是我的事。”

那两本书是一套,叫什么什么“尺牍”,灰黄色纸线装的,里面是一些人的书信,像是影印(现在想来该是拓版),勾线小人的插图,应该是建国前出版的。因是繁体字,有好多字我不认识,就觉得用足球衫换有点亏,更亏的是书里有好几页被撕去卷烟抽了。

好赖也是书哇,我还是把它放在背包里从这儿到那儿地背着,跟着我跋山涉水,听着枪炮声,裹着烟尘。过不多久,国家开始出各种有意思的书了,卖书的市场铺天盖地,那我就更想不起它来了,就把它裹在其他的书里寄回了家。复员那年我在家里见过那两本书,那时好书就更多了,没扔已经算一种尊敬,于是就随手不知放哪儿了。

几十年了,那也应该在。

还有意思的是,我那位帮我偷书的好友从部队回来做起了生意,经营体育用品,一直干得不错,在酒店,只要有我在他总是埋单,而我只好靠读书混日月,书没读好,日子过得也一般。

我想找到那两本书,也许这类物品上总会附着我不该忘了的事情。

一把“龙伞”

《龙伞》是一部长篇小说,是著名作家王立纯写的,从书柜上抽出来不是想读,而是想起了王立纯。

柜子上摆的书其实很有意思,绝大多数的书都同一件事,一个朋友,一段经历和一种印象有关,你静下心来不经意的触碰,就会让你想起你已经忘了的事情。那些附着在封面上的事件、经历和人,在不同的时间段,就会产生不同的感受,无聊或存在,懒得翻开或再生意义。

恢复记忆代表着你对曾经的判定和再能想到的价值。

书柜,有些像街上的人群,时常在无意中就碰到了熟人,你与他对话,使自己愉快或不愉快。

有人说,这人记性好,小学的事他都记得,中学的事他也记得,而且人名地点说得都对,根本就不像六十岁的人;有人说,我不能看书,记性不好,看也记不住,白看。有疾病除外,其实人的记忆差异并不大,记性有些像打井,外部因素提醒到一定位置,该想起来的就如泉水般涌出,没记住的大多都是你没遇到对的人和事。

我是先想起王立纯才从书柜里抽出《龙伞》的。

前几天同大庆的一个朋友通话,提到大庆作家,提到王立纯,我记得他就是五月中旬离世的。那个朋友说,当时他在场,立纯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话是两个字:“天数”。日子过得真快,一晃九年了。《龙伞》的装帧和印刷都很好,只是我没读过,作者活着的时候,我也这样说过,我说太厚,近些年我不读太厚的书。

仅就书而言,是以读书为生活基本内容的人接受影响大,还是写书的人影响大呢?我这里是说,一件事重复久了,就会形成职业的性格与行为习惯,比如人们常说的,你像个文人,你像个官员,你像个卖烧鸡的。

立纯先生用在写书的时间肯定比用在读书的时间多,对此,我曾问过他,他一笑:“我不像谁谁。”“谁谁”是位公认的读书人。那么写书的人会给自己写成什么样呢?

送给我《龙伞》的时候是在去世前一年的秋天,他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到哈尔滨的一个印刷厂去拉书,中午帮他张罗一桌酒席,他要见一些老朋友,房间大一点儿,他十一点半到,安排好后,把地点告诉他。他点了几个人名,剩下的座位由我定人,看着顺眼就行。他了解我,不会啥人都领,人家请客,来人应该是他喜欢的。

办这事为啥找我呢?他在省城的朋友中,我属于年龄小的,属于可以支使跑腿的那种。

人齐了,他打电话来,说先点菜;菜点完了,他又说走菜吧;菜摆满了桌,他又说,你们先喝着。快下午一点了,埋单的才风尘仆仆地闯进房间,怀里抱着一包书。

那天立纯先生很想喝酒,端杯就干,他很兴奋,他在不停地说。

《龙伞》像他的又一个孩子。

认识立纯先生好多年了,在我对他认识加深部分并不只是他的小说越写越好,而是他变得敏感了,爱脸红了,有一头所剩不多还白的头发的人,爱脸红是个很有意思的行为。那年我在大庆办报纸,每周四,一群大小作家们就结伴到我办公室(大庆创评室一周只有这天才上班)。立纯先生总是走在最后,他笑的时候,嘴角呈弯月形,眼睛眯着,白且少的头发在众人之上柔柔地飘动,不好意思的样子在说,这可不是我提议来的,他们要吃你,硬让我跟着。

每次吃完,只有他在跟我说,下次你再来我请你。

在大庆的萨尔图区开一个与文学有关的会,鼎鼎大名的王立纯坐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也不发言。会间他同我说,再有几个月哥哥我就要退休了。

“退休怎么了?到那天你张罗个局子,我从哈尔滨来,祝你六十大寿。”

他没吱声,会后找不見他了,他是悄悄走的。

立纯先生在珠海买了房子,每年冬天都到那儿小住。那年春节我向他拜年,他说,这儿天气好,空气好,风景好,花在开着,青菜新鲜,海鲜又不贵,可这又都不是我的,买房子花了那么多钱,住下来总觉得不是家,是客居,每天过得都没有想象的那么自在,小区的边上有座桥,瞅着只有珠海的当地人走上去才很幸福。

立纯先生的这种矫情,是文人式的吗?

龙伞,人们管一种大树这样叫着,而龙伞树又不是一类树种,它可以是榆树,也可以是槐树、樟树,一般在村头,大到可以庇佑一方的人们和土地。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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