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的婚礼

2020-09-08 00:15罗鸣
青春 2020年9期
关键词:马德小芳小花

罗鸣

1

从新街口到鼓楼再到山西路广场,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走这条路线。那时,我还很年轻,人生比较简单。当然,有时我也会行走到其他路上,或者绕一些弯子,时间在你双脚之下流逝而去,你多少会在大街上面对茫茫人海找不到方向,不知东西。就在前几天,我接到马德的电话,他打电话让我参加他的婚礼。他今年应该五十多了,我想。是你的婚礼?我在电话里反复追问,直到他大声叫喊起来——蠢驴,是我的,我的婚礼。那种熟悉的、粗鄙的,还有一点尖利的嗓音,似乎还有他身上的汗臭味一起迎面扑来。

我仔细想想,我有五六年没有见到他了。马德是我大学同学,大学期间我不幸睡在他上铺。我们有三十多年的交往,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南京。最近这些年,我认为他正在一步步朝“老混蛋”这个方向发展,他又要结婚了。五六年前,我刚刚参加过他女儿的婚礼。

你会送给我女儿什么样的结婚礼物?干脆一点,你准备送多少礼金?五六年前的一天下午,他穿着一条花格子沙滩短裤,脚上趿拉着拖鞋径直闯进我办公室,坐在我老板桌的边缘,悬晃着宽大裤筒里伸出来的细腿,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并不在乎我皱着眉头看他。大老板,你应该破费一点,让我这老同学脸上争一点光。

我准备送你女儿一辆轿车,你猜是什么牌子的?

那敢情好。你真的准备送我女儿一辆跑车?

五六年前他那种赤裸裸、无耻下流的样子还浮现在我脑海里。其实这十多年我们很少见面,有关他的消息多来自大学同学聚会时的闲聊。这种聚会他很少参加,起初我也给他打过电话,但他都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他那永远瘦小的身躯,在我们日渐发福的同学间,总有点格格不入。

他又要结婚了,他想起了我。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马德第一次结婚。那是九月份,南京的初秋比夏天还要炎热。那天,我上身穿着白衬衫,下面是一条藏青色的确良长裤。我问母亲借钱买了一双棕色皮鞋。这是我记忆以来第一次参加别人的婚礼,以前我父母的婚礼我没赶上。马德的婚礼定在晚上六点,那是一个漫长而无聊的下午,所以我决定一个人步行从新街口走到山西路去。

婚礼前,马德对我说,你做我的伴郎吧。

但是过两天他便反悔了。他要让他泰州老家来的表弟在婚礼上跟在他的身边。他们一样又黑又瘦。只是他的表弟还没有成年。但是,他说,我们决定了,你女朋友小芳要做我们的伴娘。我们是好哥们,不能让你吃亏。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芳,她聽我说完,捂嘴笑着说,这是真的?马德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我说,其实这说明你并不是很漂亮。

马德的新娘小花是一个南京女孩,在南汽上班。这是马德热爱她的主要原因。她除了皮肤很白、身材高大以外,我已经想不起来当初她的模样了。但是她和所有南京人一样热情大方,总是请我们吃饭。那个时候,我和小芳都没有工作。马德要把他的工资存起来办大事。他永远都是在我骂他小气的时候这样解释的。我们从师范学院毕业后,马德去了区文化馆。我想去报社,但是被人顶了。所以我生气地待在家里,靠着父母过活。我的女朋友小芳还在南大读大三。马德的文化馆离我家很近,他住在文化馆旁边的集体宿舍。下午下班以后,穿过一条大街,他就可以走到我家来吃晚饭,和我的父母家人挤在一张八仙桌旁,风卷残云,谈笑风生。傍晚时分,他便推开我家小院的门,高声喊起“叔叔”“阿姨”,起初我们全家人都不适应,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口袋里有我从母亲那里要来的二十元钱,我对她说,马德要结婚了,我要给他送份礼物。我母亲吃惊地说,这么早就结婚了。然后开始数落起我来:你看看人家都结婚了,你连工作还没有。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家伙。你要找工作了,别老待在家里。这是她每天见到我的口头禅。

我要送马德一件结婚礼物。但不知道送什么。我要沿着大街去找。

马德是在文化馆搞诗歌培训班的时候认识小花的。小花是个工人,但是热爱诗歌。那个时候几乎所有年轻人都热爱诗歌。马德是诗歌培训班的老师,第一堂课他面对黑压压的一群诗歌爱好者,朗诵了他上大学时发表在本市一家报纸上的一首短诗,也是他唯一发表的一首诗。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泰州口音,他把报纸双手举在脸前,时高时低,又在讲台上来回走动,斜着眼睛窥视学员们的反应。学员们目光紧紧地追随着他,情绪高涨,激情澎湃。在他们眼里,眼前这位又瘦又黑的男人就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们崇拜他、热爱他。如此情况之下,小花爱上马德就是那么自然,顺理成章。第一次上课结束,众人散去之后,她鼓足勇气,走到马德的身边。那个时刻,马德正沉浸在诗歌无上的崇高之中,好事成双,爱情又降临到身上。小花拿出刚刚在课上才写的一首诗,一首流淌着爱情语句的诗。她含情脉脉地对马德说,马老师,我想向您请教。

小花的家住在山西路,如果结婚,以后马德就住在她家里。马德在一首诗里写过,他在南京就是从异乡飘来的一片落叶,如今这片落叶将飘到山西路小花的家里。

我觉得我应该送给马德一件有意义的结婚礼物。

小芳一大早跟着马德他们到玄武湖拍结婚照去了。我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自从马德宣布要结婚以后,我和小芳几乎天天都在一起。也许他们的幸福传染给了我们。夜色降临,我们手拉手走在大街上,亲密无间仿佛即将结婚的是我们。在鼓楼公园、鸡鸣寺公园、绣球公园、清凉山公园等树林间,那些偏僻、阒寂无人的草坪上,我们深情拥抱、滚来滚去。在满天繁星之下,我们整顿衣裳、遥望天空,畅谈美好的未来,甚至谈到我们将来结婚以后出生的孩子……只是,当我颤抖的双手想要进一步表达难以控制的激情时,她用她纤弱的小手用力抓住我的双手。不,现在不行,我要留到结婚那天。她说。明月之下,她的神情柔媚可爱,更让人心碎。

马德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送她回到大学女生宿舍楼下,我问她,马德结婚我应该送什么礼物?

你把我都送出去了,她故意有点嗔怪地说,你还要送他什么礼,你又没钱。

我们面对面站着。昏暗的路灯下,我们紧紧抓住对方的手,难分难舍。最后,她轻轻地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松开手,快步跑上台阶,她的长发在空中飘舞。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她半转过身,回眸一笑。

我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从鼓楼朝着新街口的方向。我暗自下定决心,我一定不能等到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

2

我打电话给马德,我说,你马上到我公司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我现在很忙,他说,我在准备我的婚礼,电子请柬我会微信发给你,你加我的微信。

什么婚礼,别叽叽歪歪,你如果需要,我让下面人帮你。我快喊了出来。

我真的很忙。他在电话那头嘀咕着,犹豫一下说,好吧,我马上过来。

告诉我地址,我马上派人开车去接你。

你省省吧,我自己打的过来。他说。

我有几天没有睡好觉了,自从马德告诉我他又要结婚以后。每天早晨,我都在面对镜子里我憔悴的面容。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起了小芳,遥想起当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和小芳有三十年没有见面了。

马德又要结婚了,我一直孤身一人。

五六年前,在马德女儿的婚礼上,我遇见了小花。那时她已经和马德离婚了。但我知道她和小芳成了好朋友。小芳是她和马德结婚时的伴娘,一个丑女旁边总会有一个美人相伴。小花端着酒杯有点醉态地来到我这桌。她有点伤心,她的女儿不允许她作为亲生母亲站在马德身边,出现在婚礼T型台上。离婚以后不久,小花又结婚了。她的女儿只能和马德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小花坐到我身边,我无法正视她满脸的皱纹。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说,小芳现在过得很不好,她要离婚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我端起面前的酒杯,挡住自己的视线,故作轻松地说,她现在在哪里?

她知道你要来,所以没来。她说。她望着我身边的秘书小梅说,听说你这么多年一直单着,你还没忘了她吧……她故意停顿一下,接着说,你要去找她?她现在可是半老徐娘,没有年轻时那么漂亮了。

可惜啊,她放慢语速,小芳年轻的时候谁也比不上,当年她当我伴娘,就有好多人问我她有没有结婚。

小芳那天站在小花身后低眉浅笑的神情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秘书小梅一直微笑着望着我,目光又快速从小花脸上扫过。她站起来,一只手挽着自己的真丝衣袖,一只手用勺子舀了一勺鸡汤盛在我碗里,她轻轻坐下,依旧面带笑容,一声不吭。

你要是想找小芳,先來找我,我安排你们见面。小花说完,站起来晃晃悠悠地朝她女儿的方向走去。我似乎听见她边走边故意轻轻哼唱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细又长……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好歹有小梅照顾着我。深夜在小梅身边醒过来,我轻轻走到阳台,点着一支烟,抬头仰望星空。明月当空,清风拂面。

马德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我和小芳分手了。

马德满头大汗来到我办公室。我知道他不会打车赶过来的。我认为这么多年他的境况一直不好,这正是他主动和我们疏远的原因。

我弄不明白还有什么样的女人会嫁给他。

他敲门的时候,我正站在窗边俯瞰大街对面的金陵饭店。它已经老了,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如同我和马德一样,还有小芳和小花。它淹没在周边林立的高楼之间。它和我们共同见证了这个城市的沧桑与变化。我想起三十年前,每次我和小芳经过新街口广场的时候,我们都会停下脚步,羡慕地望着从金陵饭店里出出进进的车和人。那个时候,金陵饭店是我们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也是南京的骄傲。有一回,小芳抬头望着它,她对我说,如果能在里面住一个晚上,那该多好。

如果能找到小芳,如果她愿意,我一定在金陵饭店举行我们的婚礼,我们的新房一定是饭店里最豪华的一间。我想。

只是不知道她是否孤身一人,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南京,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我,给我这样的机会。也许五六年前,在婚礼上见到小花之后,我就应该马上去找小花,我应该把小芳从不幸的生活中拯救出来……我有一千条理由来让我忏悔,那个时候,我正在为我的生意四处奔走身心俱疲;那个时候,有许多像小梅一样年轻美貌的女孩围着我转;那个时候,我要自尊地兑现我和小芳分手时的誓言:我们永远不要见面。

只是我现在老了。只是这些天来,小芳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把一个原先放在桌上的银行信封放进抽屉。里面有一万元钱,我是准备马上给马德,作为他结婚贺礼的。我没有说“进来”,而是快步地走到门前,从里面打开门。我看见马德站在门前,甚至有一瞬间想握住他的手,但我忍住了。

我们有五六年没有见面了。其间我们通过几次电话,那都是同学聚会的时候,千呼万唤他不出来。

他望着我说,你又胖了,但是变化不大。

他头顶前部的头发已经没有了,留着一头长发想要掩盖它。他穿着一件圆领米黄色短袖T恤,胸前绘有一个长发的外国老头。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艺术家。他依旧很瘦很黑,精神却非常好。

我以为他一进门就会像以往一样大声嚷嚷,但是没有。他只是坐到沙发上对我说,快给我弄点水来,我渴死了。

你怎么又要结婚了?我把茶水递到他手上笑着问。

我好色,你难道不知道?说这话时他语气平缓,表情平静。

我却笑出声来。他永远都这样,不想在你面前扮个好人。我突然发现,他T恤胸前的老人是手绘上去的,T恤袖口还有颜料的痕迹。他坐在沙发上,两个膝盖从故意弄破的牛仔裤里露出来。

你现在在干什么?我问。我一直站在他身前低头看他。

我开了一个画室,教人画画,你不知道?他接着说,别问我了,你说说,你把我喊过来有什么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画家。这么多年来,当我们同学在一起提到他的时候,我马上就会想象出一个百无一用的糟老头的形象。

别磨蹭了,快告诉我什么事?他的嗓音又开始尖利起来。我手上的活还没干完。

我想找到小芳。

哪个小芳?

就是当年做你家老婆伴娘的小芳。

我看到坏笑又从他脸上浮现出来。大学四年,这种坏笑几乎天天陪伴着我。

你找我干什么?我又没和她在一起。他故意笑着说,你还没结婚吧?

我应该像大学时一样,冲上前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地。

你别二五。我狠狠地说。

他看看我的脸色,收住笑容说,好吧,我帮你去找小花,让她帮你找到小芳。这样行了吧。

我几乎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要在你的婚礼上见到小芳。

3

我母亲对我说,你拿十块钱用红纸包好,上面写上你的姓名。我说,要不要写上小芳的名字?我母亲说,她做伴娘,按理说,马德他们要给她礼钱的。

我母亲说,家里还有两个新的热水瓶,要么你拿去送给马德?

我知道她心疼给我的二十元钱。

我拎着两个热水瓶从新街口一直走到山西路,这是不可能的。

我妹妹在旁边说,哥,我这里有一本新的影集,五块钱,我卖给你,你当结婚礼物吧。我把影集拿在手里说,这么薄的一本影集,最多两块钱。我妹妹不同意。

小芳说,你把我都送出去了,还要送他什么礼,你又没钱。

但我还是决定要送一份礼物。我知道马德在乎这个。有一回他问过我,如果将来我结婚你准备送什么礼物给我?那时我们大学刚毕业,他还没有认识小花。我说,如果将来我和小芳结婚你要送我一套《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我一直想要这套书,但知道自己买不起。那个时候,我一直不相信马德能在我前面结婚,有哪个女孩能看上他。大学四年级我已经有小芳这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了。

我决定送一本书给他。

但是这本书不能超过五块钱。一本书的价值不是靠它的定价和厚度决定的。马德认为他是个诗人,梦想成为一个作家,所以这本不超过五块钱的书一定是本文学书,而且要有品位,最好是外国作家的作品。我们都喜欢阅读翻译过来的书。好的文学翻译书一出来就被一抢而空。所以买到一本好书也是不容易的。我相信,今天马德的婚礼上除了我没人会送一本书作为结婚贺礼。

从家里出来,我朝新华书店方向走。我很高兴我有这样的决定。其实,我知道马德是不喜欢别人送他书的。他几乎不买书,最多从我这里借几本看看。

剩下的钱今晚我要用在我和小芳身上。

今晚将是我和小芳的“洞房”之夜。我一直这么幻想着,只是小芳并不知道。那个时候,物质是多么简单啊,爱情却让人心潮澎湃。我甚至想到,将来有一天,我会告诉我们的孩子,想当年我和你妈靠十五块钱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夜晚。

天气很热,书店里人很多。好像还没有开空调。

所以我很快就从书架前的人堆里挤出来。我手上拿的是菲兹杰拉德的《夜色温柔》,虽然封面已经被人翻旧了,但只有一本了,关键是这本书我没有看过,将来还可以从马德那里借回来看看,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滔滔不绝地告诉马德(我相信他不知道)菲兹杰拉德不平凡的一生。这个和海明威同时代的美国作家有才有钱还有女人,这点马德一定喜欢。马德一直梦想通过写作挣大钱,然后拥有许多女人。这本书两块八,而且很厚,这和我最初的打算有点差距,但我不会也不想再挤进人群一本一本翻找接近五块钱的书了。

我汗流浃背地从书店里挤出来,我对自己很满意,只是有点不好意思,觉得亏欠了马德。于是我跑到书店旁边一家礼品店,费了一番口舌,请人用彩纸把这本书包了起来。这花掉我两毛钱。

我沿着中山路朝鼓楼快速走去。烈日灼身,汗水浸湿了我的白衬衫。我可以停下脚步到路边小店里买一瓶汽水或者一根冰棍,但是我没有。我已经想好了多余下来的钱要干什么。

那时候南京的孩子们都喜欢唱一句民谣:“胜利”在新街口,“曙光”在鼓楼。用的是电视剧《敌营十八年》的曲调。“胜利”和“曙光”是两家电影院的名字,尤其是鼓楼的曙光电影院,当时是南京第一家宽银幕电影院,那里上映的电影,往往一票难求。众多年轻的情侣在黑暗的剧场里手牵手,肩靠肩,大胆一点的甚至紧紧搂抱,手在对方的身上抚摸游走……男人们请自己心爱的女人在曙光电影院看电影,是一件值得在朋友面前吹嘘的事情。

虽然我走得大汗淋漓,但一想到今晚我和小芳坐在电影院里,她陶醉地靠在我身上,我一只手温柔地搂着她……我的脚步走得更快,感觉要飞一样,我能感受到我脸上洋溢的那种幸福的笑容。我上了台阶,一走进电影院售票大厅,空调的冷气马上让人神清气爽。排队买票的人不少,告示牌上写着下午四点的场次票已售完。我站在队伍后面,踮起脚尖朝售票口望,这挺让人着急。

終于轮到我了,我朝着售票口大声喊,我要后排边上的座位,两张,还有……有人在我身后笑,我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从队伍里出来,四张票拿在我手上。它们一共花掉了我十元钱。两场电影,一场是晚上九点的单场电影,一个是十一点以后的大夜场,连续放映四部影片。

我曾经脉脉含情地对小芳说,我要请你看大夜场电影。小芳害羞地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地掐了一下我的膀子。那时她正挽着我胳膊。她说,那挺贵的。

单场放映的是《顽主》,大夜场放映的是《德克萨斯的巴黎》《最后一班地铁》《顽主》《望乡》。其实,看什么电影并不重要,关键是我的身边坐着的是小芳。我走到检票口,看见一个工作人员跷着腿坐着。我问她,大夜场《顽主》第几个放?她翻个白眼对我说,不知道。

我慢悠悠地从剧场里出来,朝山西路方向走去。辫子电车从我身边缓缓驶过。眼下还不到四点,我很明白我下面要到哪里去。

我走进和平咖啡馆。

我高声地对老板说,来一杯雀巢咖啡。他朝我点头,我是这里的常客。这里被称作艺术家聚集的地方,我在这里认识了不少人。最初我是和马德一起来的,后来我便常常带小芳来这里约会。在这里你可以点一杯咖啡或者饮料消磨一个下午,听艺术家谈艺术或者吹牛。我对小芳说,这种地方很有品位。我在这里,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艺术家,而美丽大方的小芳就是艺术家的情人。

我端着咖啡朝长桌台走去,找了个高椅子坐下来。以往我和小芳到这里,会找一间“火车座”,面对面坐着,手拉手,脚碰脚。但我们很少点进口咖啡。一块五一杯,太贵了,小芳说。我们会点国产咖啡或者饮料,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我们一往情深地望着对方,说着甜言蜜语。

我身边坐着的都是陌生人,我环顾四周,也没有我熟识的那些艺术家。

这段时间,我一有空就来到和平咖啡馆,有的时候一个人。带着我从母亲那里骗来或者偷来的人民币,点一杯上好的咖啡。我喜欢在这里听人们谈论这些:谁弄到一车皮的焦炭,谁弄到一吨钢材,谁手上有电视机票……仿佛一夜之间,这里突然来了些腋下夹着公文包的陌生人。有的人手上还拿着“大哥大”,他们行动神秘,却喜欢高谈阔论,和他们热切交谈的有许多是我熟悉的披着长发的艺术家们。

我坐在他们身边,仰望着他们,我热血沸腾,感觉一走出大门,漫天飞舞的人民币便会落在我的身上……

4

那个时候,鼓楼广场中心花坛里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生活中美好的希望像这些鲜花一般绽放在人们的心中。夜晚,我和小芳经常穿过环形马路坐在花坛的护栏上。广场的一角路灯下经常围坐着一些年轻人,他们在演奏吉他,自由地唱着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歌声优美动听,有时候几十个一起合唱起来,歌声响彻广场的上空。广场另一角的小树林里,月光洒在树林间,常常能看到许多年轻情侣的身影,他们相互依偎、紧紧拥抱,大胆而热烈。

小芳坐在护栏上,侧身抚摸花坛里的鲜花。她问我,你将来想干什么?当一个诗人还是一个作家?

我是在鸡鸣寺诗人角认识小芳的。

不,我说,我要成为一个企业家,赚大钱。我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大房子,我要和你住在里面。

无数的夜晚,我和小芳流连在南京的大街小巷里,不管是酷热的夏天,还是漫天大雪的冬日。从南大出来,向南我们经过夫子庙一直到中华门;向北我们走到下关码头……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能让我们安安静静躺下来的地方,一个能让小芳放开自己而不提心吊胆的地方。

我想到我潮水般的激情一次次被小芳阻挡住,对我来说,我最需要的是一间屋子、一张床,我牵着小芳走进屋子……这让我魂牵梦绕。

我已经激情难耐了。感谢马德的婚礼,我要在马德结婚的那天晚上实现我的梦想。

我家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推开院门迎面是两间红砖黑瓦的平房,面积都是二十平方大小。里间是我父母的房间,外间是我和妹妹的房间。我妹妹已经长大了。

我对父亲说,我要有自己的房间,我要看书,思考问题。

父母会在临睡前关窗拉窗帘的时候,看见我和小芳坐在院子里……

终于有一天,父亲让人拉来了砖瓦,也就是几天工夫,早年是泥瓦匠,如今是政府工作人员的父亲,为我在院子的一角盖了一间小屋。那个位置原先是厨房。他把我和妹妹住的房间一分为二,让小的那一间变成了厨房。

我的小屋大概六七个平方。里面可以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靠墙的角落有一个竹藤书架,上面堆着我的书。小屋建好后第一天,我很兴奋地把小芳领进屋内。关上门那一瞬间,我扑上去紧紧抱住她。过了一会儿,眼看就要到床边,她推开我说,不要这样,你父母会听见的。

马德婚礼的那一天,临出门的时候,我把“新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床整理得整整齐齐。我在床上席子下面垫了很厚的被子,不想让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在书桌上的花瓶里插上一朵鲜花。当然我也准备了脸盆、水和纸,我把它们放在床板下面。

马德的婚礼让我意志坚定,浮想联翩。

马德的婚礼是在小花父亲工厂的食堂里举行的。到了五点钟,我从和平咖啡馆出来,十几分钟便赶到了食堂。小花曾经在这个食堂请我和小芳吃过饭,她父亲是这家工厂的车间主任。那个时候,能找到这么大的地方举行婚礼很不容易。我走进食堂大门,看见马德和小花正陪着各自父母四下走动,他们手上拿着一张纸,正在安排陆陆续续到来的亲朋好友找自己的座位。食堂里十几张圆形餐桌,被人整齐地排在东西两侧,中间留出一条通道。

我远远地看见小芳,她紧紧地跟在小花身后,在桌子间穿梭,偶尔低眉浅笑,更多面无表情。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脖子上挂着她最珍爱的海鸥牌照相机。小花穿着一套大红色的中式套裙,嘴唇抹着耀眼的口红,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惹人注目。我径直朝她们走去。

小芳看见我,这才露出笑容。她朝我挥手。

小花回头看见我,对我说,你坐在那一边。她用手指了指远处的马德,你去找马德让他安排。

我說,你们应该把小芳还给我了。我看见小芳在她身后抿着嘴笑。

不行,小花故意瞪着眼睛说,她今天一直属于我。说完笑出声来。

我朝马德走去,边走边回头和小芳的眼神交汇。她今天格外动人,白衣秀发,神情慵懒,更有一番韵味。

我走到马德身边,他的身边围了很多人。我用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对转过身来的马德说,恭喜你。我把精心包装好的书递到他的手上,他看也没看就递到他的表弟手上。他已经忙不过来了。闷热的食堂里面,他穿着藏青色西服外套,满头是汗。

他看了看手上的纸条,指了指靠后的一张桌子对我说,你坐在那里。

我没去找我的座位,我重新来到小芳的身边,悄悄对她说,我们出去一下。

我想要告诉她今天晚上我们要去曙光电影院看电影,然后到我家去。我想到说后一句的时候一定要表情庄重,不露破绽。

我们在食堂外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的石椅上坐下。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对我说,我跟着他们跑了一天,累死了。

我用手从身后搂着她。我对她说,你枕着我的腿躺下来休息一下。

我在想怎样才能让她明白我的想法。我突然发现自己一旦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面对心上人心怀鬼胎就会变得笨头笨脑,笨口笨舌。我们已经相处快三年了。

不行,她重新坐好说,会把我的裙子弄皱的,我只想在你身上靠一会儿。我没想到结婚会这么烦人。

我用手在她背后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她闭上眼睛靠在我身上。

她轻轻地说,他们今天一直在吵架,马德说小花看不起他家里人,嫌弃他们是农村人,我一直在劝,我都快发火了。

她的神情,她的声音让我心神荡漾,一颦一笑让人心醉。我的手在她胸前轻轻抚摸着,很长时间,我能感受她的身体在微微颤动。

她睁开眼睛,轻轻地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说,我们该进去了。

我还拉着她的手,我对她说,我们今天早点离开。

她点点头。

婚礼仪式简单而迅速。先是双方父母上场,然后是新郎和新娘站到高台上。远远望去,小花像一朵红艳肥大的鲜花,马德像飘在她身边的一小块乌云。大家在哄笑,他有点惊慌失措。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主持婚礼的小花舅舅便宣布婚宴开始,让大家举杯。我根本没有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其实坐在后面也无法听清他们说什么。我身边盘碟触碰的响声和咀嚼声混杂在一起,我侧身坐着,目光一直紧盯着小芳的背影。她坐在主桌。这是一个让大家大快朵颐的夜晚,我却心神不宁,一直在想该说些什么能让她高兴,让我的心愿得以实现。

5

我打电话对马德说,我希望到你的画室去看一看。我还想说,我想收藏一些你的油画。但不知为什么,我把后面一句话咽到肚子里去了。我的话也许会让他欣喜若狂,也许会让他脸色难看。他已经不同往日,我有点感觉。我很惊讶马德现在是一个画家。过去我们经常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听他说过对绘画感兴趣。

马德说,我还住在当年和小花结婚时住的那栋楼里。

我说,你还和小花住在一起?

他大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还是让他把住址定位发到我微信。这个城市变化得太快,我肯定找不到那栋楼,我也有三十年没去过马德小花他们家了。我突然感觉到,我对马德了解太少,他的生活,尤其是他的内心世界。

我还能记得马德前几天到我办公室,临走的时候对我说的话。他说,你为什么要去找小芳?满足你的虚荣心?你现在是一个成功人士,你有钱,有地位,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劝你还是不要和她见面。他当时说话的表情很严肃。

这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己。

我站在我办公室的窗边,望着楼下路上那些熙熙攘攘却又小如蚂蚁的人们,我想看清楚他们的脸,也许小芳正走在里面。这么多年来,我相信,小芳一定不止一次地从这栋高楼下面经过。也许某个时刻,我正在朝下俯瞰。

马德说他正在完成一幅油画,他结婚时用的。

我想去看一下这幅画。

我对公司里的人说今天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准找我。我乘着公交车从新街口经过鼓楼去往山西路。我想过一路步行走过去。我想起三十年前我穿着白衬衫一路走到山西路的情景。但我现在明白这段路是多么漫长,山西路是多么遥远。我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马德家的位置。在临街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大建筑后面,这幢老式住宅楼还存在着,它孤单而不伦不类。我打电话,马德说,我们住在一楼。

开门的是一个女孩,瘦瘦小小的,不到三十岁。马德说,这是我老婆。我应该清楚,他们的婚礼还没有举行。

我在他们的家里转了一下。一间卧室,一间客厅,还有厨房、卫生间。卧室阳台外面有一块小花园,上面用防雨棚挡着,里面堆了很多东西。我说,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当年是住在楼上的。

这原是小花父母住的,马德说,他们去世后留给我女儿,我女儿现在搬走了。小花他们现在还住在楼上。

那你们不是经常见面。我说。

这有什么问题吗?他看了一眼小女孩,又看看我,反问道。

这个女孩给我端来了茶水。她一直不说话。马德对我说,手上还有一点活沒干完,你先坐一下学习学习。他们都穿着工作服。一幅巨大的油画靠在客厅的墙上,几乎挡住了一面墙。旁边是马德和这个女孩放大的黑白合影照。他们在临摹,但好像也不是,油画上的人物和照片上的人并不像。

我笑着说,你们应该直接画在墙上。

马德说,你不懂,我们试过了。一楼太潮湿,墙体渗水厉害,怕保不住。

这个像马德妹妹的女孩帮马德打下手。马德有时要坐在人字梯上,女孩帮他递颜料。有时她和马德商量几句,在她能够得着的地方画上几笔。看来他们志同道合。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好像是马德家乡泰州方言。

我在他们身后看他们画,我听见马德用南京话对她说,我们不搞了,你把菜搞一下。

我看着马德洗画笔,他回头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的结婚照,我们准备把它放在我们婚礼现场。但要把画框拆掉,他对我解释。

我说,挺好的。我还没有习惯用丰富的词汇去赞美他。

我见到小芳了,他突然对我说,昨天中午,我、小花还有小芳,我想喊你的,但小芳没同意。她告诉了我们,当年你们分手的原因。

我想从他嘴里知道小芳愿不愿意见我。

他接着说,我去洗手,你等一会儿,我们喝点酒。

我当然也能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马德他们的婚礼还没有结束,我和小芳就出来了。她一直让我搂着她,我能感觉她很疲惫。她说,我们坐车吧。以往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坐车,漫长的夜晚属于我们,我们并不要匆忙赶往某个地方,再说,省下的钱攒起来还可以喝咖啡。

我们一上公交车,她便靠在我身上睡着了。她靠在我身上闭着眼睛说,你喝酒了。我本来不想喝酒的,我知道她不喜欢,但还是喝了。喝酒能让我增添勇气。从出来一直到车上,我还没有和她说起看电影的安排。我没有机会说。没有几站路,车就开到了鼓楼。我说到了。她就迷迷糊糊地跟着我下车。

她下车后发觉了,说,我们下早了,应该到珠江路。看来她是想马上回学校的。我说,我们看电影吧,我已经提前买好票了。我把票拿出来给她看。她没有吱声,在我半搀半搂下向前走了几步。她停下脚步对我说,我困死了,实在看不动了,明天我陪你看好不好?这时候,正好有人围到我们身边问我们多不多票。我说,你可以在电影院里睡,休息一下就好了。我一直忍耐着。我不看,为什么要今天看?她突然语气坚定起来,脸色也很难看。那个时候,我相信我的脸色也一定很难看,但我还是忍耐着。

我们在一起快三年了,几乎没有吵过架。我们在茫茫黑夜漫游,不管再远再有风险,她都像一只小鸟依偎在我身边。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个温柔的女孩。我说,好吧。我把两张票卖给了站在我身边问票的人。我已经顾不了另外两张大夜场的票了,虽然确实很心疼。我们又上了公交车。她上车后又躺在我怀里睡着了。那个时刻我意志坚定,心潮澎湃,也许还有酒精起了作用。

公交车路经珠江路,我们没有下车,车子一直开到了新街口,我们下了车。下了车,这时候她清醒过来,然后我们就开始争吵,原先拉着的手分开了……在离我家几十米的地方,在路上行人的围观之下,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们像两个狭路相逢的仇人。我对小芳说,如果今晚你回宿舍,我们就永远不要见面。

马德走过来拍了我一下肩膀,对我说,你在想什么?快过来喝酒。

我说,我在想我和小芳分手的情景。

我们坐到客厅的小餐桌旁,女孩负责上菜。有烤鸭、花生米还有红烧肉。马德笑着说,已经三十多年了,还能记得真不容易,大仇未报啊。

我端起酒杯和马德碰了一下说,你跟我说说,小芳现在怎么样了?

马德停顿了一下,这才说,你是想知道小芳现在长得怎么样吧。我可以告诉你,她比你好多了,按照小花的说法,这叫风韵犹存。

我说,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模样确实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模糊了,有时越是拼命去想,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

人老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就容易伤感。你吃口菜吧,注意别把眼泪掉到菜里。

他对还在厨房里烧菜的女孩喊道:不炒了,够吃了,你也过来吃。我的老婆还不错吧?他问我。

他自己先得意地笑起来,但我没有跟着。如果在大学时代,我一定会调侃他几句。

我说,我挺羡慕你的。

我一直在想象“风韵犹存”的小芳会是什么模样。

马德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桌边站起来,对我说,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一幅画。我跟着他穿过客厅,来到阳台上,他指着一幅竖在墙边的画说,这是昨天中午见过小芳后,在一幅老画上改动的。我喜欢把一些名画根据自己的想法进行发挥,我给它起了个说法,叫“印象现实主义”。你能想起原画吗?

画面上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侧身坐在山坡的草地上,遥望着远处的古城墙,城墙里面高楼林立。我感觉有点熟悉,但想不起来。我不知道马德让我看这幅画的用意。

他见我沉默不语,就说,你还是中文系的高才生呢。这幅画原作叫《克里斯蒂拉的世界》,美国画家韦思的作品。以前创作时我根据我自己的想法做了不少改动。他指了指画面上那个女人说,我昨晚就改动了这个女孩的形象,她已经不是克里斯蒂拉了,也不是我老婆。

你是根据小芳的形象改动的?我问。画面上那个女人(不是女孩)满头白发,穿着黑色的裙子。我已经慢慢想起原画了。

只是印象,他说,我昨天送小芳离开饭店时看见了她的背影。

他见我一直盯着这幅画,说,你要是喜欢这幅画,我卖给你,你也不缺钱。

你为什么给我看这幅画?我问,我不明白。

你真的看不明白?

他看我摇头,就说,算了,这幅画送给你了,别操心,你带回去慢慢看。

走吧,他说,他一只手上前搭着我的肩膀,一只手在我肚子上碰了一下,你全身都是脂肪,脑子里也是。

那个女孩坐在餐桌边等我们。

我和马德分开坐下。他们紧紧靠坐在一起。我在这女孩眼里看到一种仰慕的目光。马德把一只手搭在这个姑娘的肩上,一只脚跷在她的腿上,一种熟悉的坏笑又浮现在他脸上。

我听见他对我说,我们马上结婚了,你准備送我们什么礼物?你上次送我的那本书,我还一直留着。

责任编辑:朱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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