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秀”词人顾翎词作研究

2020-09-10 07:22雷婵
今古文创 2020年1期

雷婵

摘  要: 在清代数千的女词人中,吴地才媛辈出,数量之多,作品质量之高,引人侧目。顾翎作为吴地闺秀词人一员,其本人、其词作都表现出浓烈的江南吴地文化特质。本文对顾翎及其《茝香词》进行研究探讨,归结出其词清丽芊绵的特点,并以顾翎为着眼点,探究清代吴地闺秀词人涌现的原因。

关键词: 顾翎;《茝香词》;闺秀词人

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8264(2020)01-0041-04

須眉自古丹青卷,尤在文学史上,相较灿若星辰的男性作家群体,前人著作中通常称为“闺秀”的女性作家可谓“沧海一粟”。至清朝,女词人开始较多出现,并逐渐形成独特的创作群体,“名家之众多,真正是盛况空前,史前未有。”

光绪二十二年(1896)徐乃昌所辑刊的《小檀栾室汇刻百家闺秀词》中,共收录100位女作家,除沈宜修、叶纨纨、叶小鸾母女卒于崇祯朝,以及商景兰入清不久即逝外,其余96家皆为清代闺秀,基本囊括一代名家女词人。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中共收录作家4100余名,清一代达3500名左右。因作品未见编选存集的女词人尚不在其中,故可大胆断定,清代女词人数量远不止三千逾。

在璀璨群芳之中,吴地女词人堪称中流砥柱,女词人数量之多,作品质量之高,远甚其他地域。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中收录100位女性作家,江苏女词人就有57人,大多又集中在苏南以太湖为中心的苏州、常州、无锡一带。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所收录1260多位女诗人内,仅苏州籍的女诗人就有近200名。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所收录三千多清代女词人中,江苏地区有著作记载的女作家就达1543人,表现出了鲜明的地域性特征。

其中,顾翎便是占据清朝女性词坛一席之地的吴地女词人。

顾翎,1778生,卒于1849年,字羽素,金匮(今江苏无锡)人。顾敏恒长女,顾翰之姐,杨敏勋之妻,诰封太安人,杨芸表妹。《云自在龛随笔》称其“幼习为诗,兼工长短句。性爱梅,所居曰‘绿梅影楼’”。著有《茝香词》一卷,收入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第一集,有光绪二十二年(1896)刊本。另有《绿梅影楼诗词存》一卷,收词83首。顾翎词风柔丽绵邈,语凝清新,为词多书抒写闺愁,较少哀怨愤恨,表现出“怨而不怒”的敦厚诗教的审美。尝作《绿梅影楼填词图》征题咏,一时名公才媛,如林则徐、王嘉禄、刘嗣绾、吴藻等皆应。

一、以柔丽绵邈为主的词风

生于盛世之年,于顾氏望族内少承庭训,与兄弟姐妹等时时唱和吟咏,基于此富裕烂漫的典型闺秀生活底色,顾翎之词清丽芊绵之风自然流淌而出。杨福璋评其词:“诗余则幽艳而疏越,颉颃北宋。古香异彩,纷陈寸册,而要皆原情以抒情,一衷和平中正之旨,发为清丽芊绵之词,故无景非情,而亦无景无情之弗达。夫岂寻常调脂弄粉、沾沾于诗词中求工拙者所可同日语乎?”虽有语过之嫌,但所说亦切中顾翎词作独特之处,试看《菩萨蛮》一首:

寒烟依约残芜碧,夜凉小梦忙秋蝶。帘影漾疏星,纤云淡月痕。

罢歌裁佩玉,远信湘潮绿。花晓曳冰魂;雨丝飘曲门。

全词意象清冷,一句一景,从夜空到地面,从星月、寒烟、冷雨到落花,营造出萦绕不觉的幽眇微凉气氛,丝丝缕缕,让人置身于全方位的缥缈之中。

顾翎也多有抒写山水自然风光之作。以前女子写词虽亦有山水,但多为感情生活的点缀,并未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但到清代女性写词则大不相同,在更为宽松的交游创作氛围中,她们能以更纯粹的眼光与心情来欣赏自然山水。顾翎词中此类代表如《望江南》:

江南好,女伴斗芳丛。缓束湘裙春水软,薄梳蝉鬓绿云松。低压亚枝红。

江南好,最爱晚晴时。一缕断红收宿雨,半湖新绿漾菱丝。谱入竹枝词。

“缓束湘裙春水软,薄梳蝉鬓绿云松”将宦游女子与江南春景巧妙融合在一起,人与景合二为一,山水与女子的柔美流泻而出,与“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此二首词写江南山水格外轻巧灵动,从处处细致的剪影中完全带有对大自然的欣赏,情趣高雅,笔致清灵。正如何仲琴《剩粉零脂》所言“软语清词,令人心碎”。

顾翎可以说是典型的吴地女子,性情温婉脱俗,自带江南气,其词作也带有强烈的吴地气质。《柳南续笔》卷四载录:“瞿稼轩、张别山两公同殉桂林之难,而一以从容,一以激烈,此亦各因乎性情,初非有优劣也。善乎檗庵大师之论曰:‘异哉!吴人非吾楚人之所能知也。楚人惟能忍嗜欲,耐劳苦,岸傲愤烈者而后能死;吴人居长厚自奉,园林、音乐、诗酒,今日且极意娱乐,明日亦怡然就戮,甚可怪也!’按瞿为吾邑人,故称吴人;张为江陵人,故称楚人云。”吴人极意娱乐,闲适散漫,任性自然的性格可见一斑。如顾翎《百字谣·观鱼》一阙:

石阑曲护,看鱼鳞细浪,绿涌幽渚。簇簇蒲梢抽短剑,演漾满陂春水。

吐沫浮花,香吹卷絮,没处圆纹起。藕边坠雨,满襟凉意如此。

更有叶底微行,瓯边暗避,桥影闲来聚。撒食竞看浮水面,脱后犹争香饵。

翠尾穿波,银腮噀玉,泼刺空潭里。池亭小立,波光明上眉际。

一场春日观鱼嬉戏的小事,竟被写得如此细致灵巧,可爱动人。春水荡漾,游鱼往来争饵,雀跃欢腾,石桥上,小亭里,撒食的少女自是笑靥如花,娇俏明媚。词作情调雅致,颇有清新脱俗,隐于艺事,优游雅集,任情自放的“玉山风”情味。此词也体现出吴文化中精绝的审美情趣,正如严迪昌所言“精巧而不流于庸俗,实惠却又独多风雅,决不轻弃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的任何一种细微知觉上的密丽雅致、精巧柔润的审美追求。”

又如《临江仙》其三:

记得小楼初卷绣,燕归曲院帘垂。绿迷烟影锁湘枝。苕凉明竹雨,云暗冷琴知。

依约双鬟窗外报,海棠风断柔丝。裁笺抛局夜敲诗。孤花扶瘦梦,淡月倩新眉。

词中所言弹琴、赏花、裁笺、吟诗等等在顾翎词作里随处可见。清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言:“丈之姊羽素幼慧,多巧思,每出新意,绣人物花卉,得价恒倍。”女红是顾翎的另一自娱方式,虽为自娱,其精湛技艺亦是声名远扬。其作《临江仙·其二》曾写到:

记得雏鬟窗外报,小亭开遍樱桃。绣幡无力未曾描。偎屏娇意懒,湘帙且须抛。

窣窣帘波风似水,恹恹过了花朝。一痕新梦付芭蕉。怜他心卷处,愁重上眉梢。

弹琴作诗,作画描绣,闲适淡然,非为名利相关,只自娱而已。自娱亦是吴文化中十分突出的特征。正如《列朝诗集小传》转述顾祖辰生活情貌说:“老屋三间,破榻竹几,庭中古树一株,杂花数本,间作小诗及画,不以示人,自娱而已。”

二、多样的词作主题

顾翎之词亦多写闺愁,题材上也大多沿袭伤春悲秋的闺怨传统,表现发乎一己,终乎一身的忧伤。因为在文人名士游于礼教之外,大力倡导女学、提倡鼓励女性创作的风气之下,传统旧习依旧是社会主流,顾翎虽然获得更多结交往来、唱和交流的机会,但由于这是一个相对平静的时代,又生活在平稳的闺阁环境里,她的满腹才华和成熟词笔,自难以使笔下的情感风景颠覆常规。不过,乾隆年间《红楼梦》的横空出世使闺秀词人的创作中融入了不一样的情绪与风格。《红楼梦》仿佛是那个表面平静而缺乏生气的时代之心中酝酿出的无端哀怨。它在社会上的迅速流传,似在发散自己丝丝缕缕的幽怨信息。这信息被顾翎等闺阁中人接收后,女性的玲珑心思也更加易感易悲,其原有的生命惆怅被强化,她们也从《红楼梦》那里得到了更全面的美的教育。杨芸、顾翎等都各不相让地表现着这一平居时代的女性情怀,其作品中多有抑郁哀伤的感情,美丽脆弱的风景。如《临江仙》一阙:

寂寞青芜帘不卷,春来多病恹恹。画廊泼翠漾茶烟。断肠芳草路,分手落花天。

团絮搓绵红袖冻,东风瘦影谁怜。可堪流水换华年。柳丝春似梦,扶影上秋千。

春来病愁,闺思寂寞,以及韶华如流水,红颜弹指老三种心绪交织缠绵,于凄迷芳草、乱红飞絮、东风流水、弱柳秋千中穿梭,可谓历来女性闺愁主题与伤春情感的集中抒写和哀婉表达。

此外,由于词的实用性功能加强,在亲友间的交往之中,词往往成为表情达意的媒介,因而顾翎的词中也多此闺阁交游之作。这些作品多感情细腻,细致纤婉,贴近生活又情思无限。如《浣溪沙·忆琴清阁主》:

新绿飘烟约画叉,一丝凉雨冷苕华。浅芜幽暗隔窗纱。

湘梦惊抛兰信袁,絮痕影挂柳风斜。双鱼依旧渺天涯。

琴清阁主指顾翎的表姐杨芸,字蕊渊,亦是著名女词人。顾翎与杨芸二人不仅仅有血缘关系,同为闺秀词人,兴趣追求相合,时时唱和吟咏,由此带来的心灵相通,深厚情谊自不必说。面对一派春色,欣赏之余,却高山流水,知音书信渺渺,如何不愁上心头?

词为“艳科”,且与音乐相互依存,其香艳传统与浅斟低唱的艺术形式使它带有女性化的柔媚特质。所以,在表现词柔婉这一特性上,女性可与男性作家争锋。顾翎之词让人倍感清新自然,纤细绵邈,与顾翎的女性身份有很大关系。当然,顾翎本身的家学传承与个性才华亦是重要原因。其作清雅脱俗,典型如《法驾导引》四首:

瑶池上,瑶池上。异味出天厨。阿母待餐青凤髓,麻姑手擘紫麟脯。游晏到方壶。

清虚府,清虚府。宝镜影团圝。玉兔生依青桂树,金蟆爬上白云端。风骨最高寒。

此二首词写神仙之境,使自己脱身现实世界,归趣于梦想中的神仙境界,辉映了她饱读诗书,精于文艺的精神自爱,将自己的“清魂”与凡尘俗世分离开。清王蕴章在《然脂余韵》特意选出这四首词,评其“《茝香词》得《拜石山房》之传,殊少俗韵”。

另外,值得注目的是,在缠绵悱恻的沉吟,温柔敦厚的审美之外,顾翎词作中还有颇具豪放气势的作品。清代之前,女子写词,类多不出闺闱之事,风格也相对比较单一。到了清代,一方面社会生活更加丰富,思想愈趋解放,另一方面,词人的创作意识更加鲜明,所以在创作风格上,也开始多样起来,所以豪放之作大量出现。

典型如《金缕曲·题黄仲则先生词稿后即和集中原韵》一作:

展卷吟怀放。叹斯人、文章歌哭,古今同望。岂止才华倾八斗,应是闲愁无量。休更似、落梅凄怅。鹤背风高仙骨冷,剩人间、尘土诗魂葬。星欲坠,月痕荡。玉笙寒彻琼筵上。记当时、金徽按拍,狂吟情况。是否嫏嬛曾有约,归去琳宫无恙。听砧度、良宵深巷。静掩鲛纹秋梦瘦,冷西风、雪涴茱萸帐。谁击碎,珊瑚响。

“展卷吟怀放”一句,开篇即是开阔豪迈。整首词意象宏大,贯穿古今,悲慨清劲,尽显词人冷落萧疏而又心气压抑的情愫,将豪放词风与醇雅词风的清冷融合在一起,亦体现出词人对历史的独特反思,有着不同凡俗的识力。

三、原因探析

以顾翎、顾贞立为代表的顾氏家族女词人辈出,引人侧目。究其原因,其一在于明清两代,江浙一带经济文化快速发展的客观环境,“论富饶则赋半天下”,富庶安定的生活环境必然带来思想的活跃开放,文化的昌明繁荣。其二,晚明个性解放思潮带来的震撼与影响,使稳固陈朽的封建伦理体系出现了些微松动,许多文人名士大力倡导女学,使吴地女学兴盛。晚明时期,叶绍袁在为妻子沈宜修的《鹂吹》作序时说:“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妇人亦有三焉,德也,才与色也,几昭昭乎鼎千古矣。”直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将儒家所避讳的才与色提到了与德并行的位置,显示了他对待女子治学的开明态度。李渔则曰:“有色无才,断乎不可。”袁枚、陈文述高标女教,大招女弟子,倡导女子作诗,或为女性的创作撰写序跋,或为新故才媛铭述碑传,这对女性进行诗歌创作起着极大的鼓励和推动。李晚芳在《女学言行纂》中指出:“有志女子自當从经史子传取益,几见哲后、圣母、贤妻、淑媛有一不从经史子传中来者乎?”女子读书识字,亦有相夫课子之益:“诚能于妇职余闲,浏览坟素,讽习篇章,因以多识典故,大启性灵,则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虽然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宗族素质的提高和女性家庭作用的更好体现,但客观上却促进了女性文学的空前繁荣。

其三,吴地多文化世族,女子受教育主要得于家学。许多世家望族把提高女性的学识修养作为振兴、发展家族的重要手段,甚至明确规定女性应与男子一样就学。一些世家大族希望通过教育将女儿培养成姿容婉仪、慧心灵思的名媛才女,以配名士、才子,更期望她们能承担起日后教育子女的责任;而普通人家也愿意女儿粗通文墨,识大体,守妇道,故女子受教育在吴地蔚然成风。学习的内容也突破了儒家女教的闺范、妇德,增设了经史诗文、琴棋书画,这便使吴地女性潜藏着的艺术才能被激发出来。除家学之外,冼玉清在《广东女子艺文考》后序中总结了其他三种女子成才之路:“其一,名父之女,少禀庭训,有父兄为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唱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相通;其三,令子之母,侪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誉自广。”

在这些文化世族中,顾氏家族影响尤为广泛。吴地旧族向有“顾、陆、朱、张”为四大姓之称,顾、陆尤见支繁族盛。据知顾氏全族在清初已分有七十余支,大宗旺支皆散处吴门周围,其中无锡一派,顾可久一支与顾宪成一支文人辈出,竞相辉映。顾宪成是东林魁首,顾贞立为其姐。顾可久的嫡裔中,子侄如顾起经、顾起纶等以政绩、文章名世,顾道淳以史学专长,更有五世孙顾宸重创辟疆园,为海内艳称之出版家、藏书家;顾宸之子顾彩乃是与孔尚任合作的成就卓著的戏剧家。顾宸曾孙辈则有顾奎光、顾斗光兄弟,是诗人兼学者。顾奎光四个儿子,即顾敏恒等亦皆为诗人词家。顾敏恒兄弟的儿女中,顾翰的《拜石山房集》海内知名,顾翃在诗词上成就斐然。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与家学传承背景下成长,顾翎等才媛辈出亦不足为怪。

总之,顾翎以其清丽幽渺的词风占据清代女性词坛上不俗的一隅,其本身亦是琴棋书画精于一体的才媛闺秀。正如冯熙《绿梅影楼诗词集》所说,“其植性醰粹,秉心塞渊,证灯盏于四声,辨琴弦于一折。玉台新咏,上抗徐陵;金荃曼词,下掩温尉……丽而有则,质而有斐。神识所会,囊括六艺之旨;声病所谐,斧藻五代之奥。昔蕊渊蜚英声于前,蘋香骋妍辞于后,以斯方之,犹骖之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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