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那代文化人有多倔

2020-09-10 07:22萧然
阅读时代 2020年8期
关键词:萧乾李可染冯友兰

萧然

1978年,北京电影学院78级摄影系学生邓伟,领到了学校配发的海鸥205旁侧取景照相机。他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为刚经历过磨难的文化名人拍照。理由很簡单:这些人多生于清末,再不拍,就来不及了。

带着惶恐与崇敬,邓伟鼓起勇气敲开了一扇扇陌生的门,门后是一个个高山仰止的名字,也是一位位秉性各异的倔强老人:巴金、沈从文、茅盾、萧军、丁玲、冰心、叶圣陶、梁漱溟、冯友兰、杨绛、钱钟书、萧乾、费孝通、艾青、李可染、朱光潜……

邓伟镜头前的第一位文化老人,是国画大家李可染。

因为表姐在积水潭医院工作,邓伟从小就见过很多名人。1976年5月的一天,医院住进来一位老画家,知道邓伟爱画画,表姐就让他带着速写去认个老师。

在一间狭小的病房里,邓伟见到了做完叠趾手术的老画家。看他来了,老头儿颤巍巍站起来,从床头柜摸出了一个铝饭盒,“这里面有油炸咯吱,是北京全素斋做的,我最喜欢吃了”,说着自己吃了一块,还拿了一块往他嘴里送。

受宠若惊的邓伟一边给老人倒水递药,一边拿出自己的画。老人看了看他的速写,又问了两句家常,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行字递给邓伟:三里河三区61门8号,“等我出院了,欢迎你来做客”。

两个月后,邓伟敲开了老画家的门,老头儿开门看见他手里握着那张纸条,说了句“你是一个认真的人,我没看错你”。走进满墙挂着山水画的画室,邓伟看到了画上的署名,他愣了一下,小声问老人:“您就是画家李可染?”

老头儿看了看他,全然没有在医院时的憔悴,作了一个京剧演员亮相的姿势,声如洪钟地“唱”道:“正——啊——是!”邓伟觉得整间屋子都亮了起来,他痴痴地看着画上的小桥和房子,脱口而出:“画得真好,老师,您就是英雄啊!”李可染一怔,“此话怎讲?”,邓伟说,“表姐以前带我去医院看的都是英雄人物,您果然也是。”

到饭点儿了,李可染冲邓伟喊:“小孩,吃饭!”邓伟哪里敢留下,嘴上说着“不了”就往门口走,老头儿一把拉住了他,神色严厉地说,“我第一次见齐白石老师的时候,也不好意思留下吃饭,齐老师对我说‘如果你不在我这里吃饭,以后就不要再进我的门了!’”

说完,李可染走进旁边吃饭的房间,邓伟只好跟进去,两人十几年的师徒情谊就此展开。

李可染从磨墨写字到画画理论无所不教。邓伟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他曾为了不打扰老师作画,站在雪中等了一上午,也曾带着苹果去看老师,把不收礼的李可染急得直结巴。可也正是这股实在劲儿,让年过七旬的老画家把他当作亦徒亦友的忘年之交。

1980年秋,邓伟攥着拍摄名单来到了三里河南沙沟,名单上的两个名字是钱钟书和杨绛。

因为不知道钱老的门牌号,他硬着头皮走进了居委会,才找到了钱老的门牌号。

来到门前,邓伟感觉自己敲门的手都有点发飘,一位样子和善的妇人开了门,“您找谁呀?有什么事吗?”邓伟说明了来意,表示想给钱先生拍张照片。“这个事挺好的,不过钱先生从来不喜欢拍照,你说的名人录就更不感兴趣了。”妇人说完后客气地关上了门。

邓伟呆呆地立在门口,第二次敲响了门。开门的还是那位妇人,邓伟赶忙说,钱先生不同意,我想找一下杨绛女士,我也想为她拍照。妇人笑了,“我是杨绛,小伙子,我跟钱先生一样,也不喜欢拍照。”

门再次关上了。邓伟静静地站在楼道里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准备出门的杨绛吃惊地问他,“你怎么还站在这儿?”邓伟老实地回答:“如果钱先生在家,我能不能跟他本人谈谈?”这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穿蓝色对襟上衣的人走了出来,“我就是钱钟书,我从不愿意拍照,也不愿意见客人,你请回吧。”

门“咣”地一声关上了。邓伟想走,但又觉得一旦离开他将再也没有勇气回来。站到中午十二点,楼道里已经弥漫着各家炒菜的香气。这时,眼前的门又开了,钱钟书走了出来,说,“我们商量一下吧。看样子,我是说服不了你的。你倒是要说服我了。”

燃起希望的邓伟拿出了相机和三脚架,“我只想用所学的技巧,为您拍一张照片。”钱先生点点头,“你既然有这么大的诚意,我也就破一回例,下个星期天,你来我家拍照。只拍一张,好吗?”

一周后,邓伟如约而至。他走进钱先生的家,家里陈设简单整洁,水泥地擦得光亮,书房和过道里的书架满满当当摆的都是书。钱先生和杨女士穿着家常的衣服,在镜头前没有一丝矫揉造作。

看到照片后,钱先生说,“这就是钱钟书,就是我。”照片里是他很少向世人展露的调皮和天真。杨绛女士也很满意邓伟为她拍的照片,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笔补造化天无功。钱先生说,“我来翻译一下”,接过笔补充写道,“相机能够弥补自然的不足”。

临出门,钱钟书送了邓伟一本自己的小说《围城》,杨绛也送了一本她的书《干校六记》。

1981年2月,为了说服梁漱溟同意拍摄,邓伟与父亲一同登门拜访了这位时年87岁的思想家。因为和邓伟的祖父有交往,老人最终还是同意了。

三个人聊起了摄影的话题,梁漱溟说,“我不喜欢照相,更不情愿去照相馆。拍照给我的感觉就是在按快门的时候要求我笑笑,我天生就不会笑,这就是我的性格。”

邓伟请老人坐到一张座椅上,说“我要拍的正是您的性格和真实的自己”,说话间,他趁着梁老思考问题双手紧握的瞬间按下了快门。

梁漱溟一辈子没说过违心的话,即使在“批孔”的狂潮下,他仍以《论语》中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表明己志。对于批判过自己的大儒及挚友冯友兰,梁漱溟拒绝参加其九十寿宴,并在给冯的信中写明原因,“因足下曾谄媚江青”。

几天后,邓伟走进了冯友兰的家,来之前他读了冯的著作《中国哲学史》。他斗着胆子问这位比梁漱溟小两岁的哲学家:“您在‘批孔’中写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吗?”

冯友兰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看着邓伟,“你懂哲学吗,就跟我谈这个问题。”邓伟说,“我没学过哲学,也没资格跟您谈。但您让我来了,我想跟您请教。”冯友兰没有再说话。邓伟给他拍了一张彩色照片。

第二次去,冯友兰还是一副不欢迎也不拒绝的态度,自己在那儿写毛笔字。邓伟见老人不想说话,就抓拍了他聚精会神的样子。这回拍的是黑白照片。临走前,冯友兰突然对邓伟说,“小子,给你写几个字吧,回去慢慢看。”邓伟接过来一看,是杜甫的一句诗:意匠惨淡经营中。

1988年6月23日,94岁的梁漱溟在中午溘然辞世,最后一句话是“我太疲倦了,我要休息”。两天后,冯友兰给老友写了悼文和挽联: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延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

在一次采访中,邓伟说自己拍了好多倔老头,印象较深的有著名战地记者、沈从文的学生萧乾。聊到他当年受迫害的经历时,萧乾头发直竖,左手握起拳头“梆”地一声砸在座椅上。拍到这一幕的邓伟赶紧放下相机,看老人的手砸坏没有。

萧乾是唯一一位全程报道二战欧洲战场的中国记者。这位战地硬汉在不堪羞辱的年代选择了安眠药和红酒,倒地几小时后被同事送到医院,奇迹般地救了回来。当萧乾看到病床旁的爱妻文洁若时,他决定不死了。妻子俯下身子,凑在他的耳边用英文说:Wemustoutlivethem all!蕭乾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我们一定要比他们都活得更长!”

那天用拳头砸完椅子,萧乾跟邓伟说了好多让人回味的话。他仿佛又回到了1939年,那年英法对德宣战,29岁的《大公报》记者萧乾坐在开往伦敦的火车上,前方有一场惨烈的空袭在等着他,邻座的希腊大姐不停问他,“这仗打到哪年是个头啊”,萧乾说,“我从中国来,我家里已经打了两年的仗,如今还在打。侵略者要奴役,我们不让,那就只好打。”

在邓伟拍摄的文化老人里,有倔老头萧乾,也有让人感到温暖的冰心,她给萧乾起了个昵称叫“小饼干”,因为萧乾原名萧秉乾,谐音就是小饼干。

冰心老人的家在民族大学里,屋子不大,邓伟的相机三脚架都支不太开。冰心说她和先生吴文藻共用一张写字台二十几年,住在这儿图的就是离城里远,清静。

邓伟和老人谈起她的作品《给小读者的信》,冰心高兴地对着镜头说起了当年写作的情景。照片出来后,邓伟拿着它给小朋友看,孩子们都说,“老奶奶对着我们说话呐!”

让邓伟感到温暖的另一位老人叶圣陶住在东四八条,他家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还有两棵大海棠树。叶圣陶是苏州人,18岁时当过小学教员,当时自认并不适合与小孩子打交道,常为自己是个不尽职的老师而苦恼,日记中甚至有“上课越觉无精神”“如坐针毡,时思引去”“见诸生如见鬼魔”的话语。那时候的叶圣陶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名满天下的教育家。

在院子里拍照时,叶老指着海棠树对邓伟说,“现在还没到结果的时候。等到结果了,给你摘几个海棠吃。”

老人们的宽厚感动着邓伟。他给住在后海北沿的作家萧军拍照时,老头儿要请他吃东西,“我给你两个肉夹烧饼吃吧”。广东的老漫画家廖冰兄则给他画了一幅长着翅膀的飞猪,因为他知道邓伟是1959年生的,属猪。

邓伟这时才意识到,他在拍照之前要研究拍摄对象,而这些前辈大师也“研究”过他。

1986年,中国第一部名人肖像摄影集《中国文化人影录》出版,邓伟完成了自己的致敬和抢救,也为我们留下了那一代大师最后的风采。

(源自“历史研习社”)

责编:何建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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