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子记(短篇)

2020-09-17 13:45杨宣强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9期
关键词:老邓生气局长

杨宣强

我后来想,老邓是怎么听到叶娜的话的?他为啥几天之后才告诉我?

他几天后告诉我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叶娜说的内容。

我说的不重要,是以我为中心的认知来理解的,老邓可能觉得我跟叶娜同一个办公室,平时也还聊得来,为人也还本分,怕她犯错误,或者,怕我犯错误,好心提醒我,抑或是让我提醒叶娜,谁知道呢。我和叶娜同年出生,都是农村出来的,她考上大学,毕业后进了单位。我是当兵后,转业进了单位。我们同一个单位,同一个办公室,同样刚刚进入不惑之年。不同的是,我有完整的家,有老婆有儿子;她没有,她本来有个老公没有孩子,但散了伙。单位上的人全知道,她说她老公外面有情况,老公说她外面有情况。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間的事,外人是永远说不清的。

我还是直接说叶娜所说的话吧。

叶娜说:“我喜欢短的,短的适合我,干净利索。我不喜欢长的,长的受不了,看上去就有心理阴影。我跟唐红不一样,唐红喜欢长的,觉得那样飘逸……”叶娜是在局长办公室说的这些话。

老邓告诉我的,就这些。他说听到这些话时肺都气炸了,后面的话没听清。他还说,不听也罢,男盗女娼,不堪入耳。

老邓叫邓林,个高,人瘦,脸黑,话多,他立马就该退休了。我们一个单位的,他比我和叶娜到单位早,他15岁就进了单位,是接父亲的班。现在,好多人不知何为接班,特别是年轻人。邓林的父亲是单位厨师,矮,胖,白,闷。他们父子俩简直是南辕北辙,不似我,我跟儿子往别人面前一站,别人就感叹:呀,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叶娜第一次见到儿子,啧啧着说:“你是直接复制粘贴的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9岁的儿子笑嘻嘻地说:“神仙姐姐好,你真漂亮。”现在的孩子,早熟,会说话,招人喜欢。

叶娜的脸瞬间成了一朵花,腰肢风中杨柳般颤抖起来,她狠狠表扬了儿子,最后数落我:“这点不像你,你得好好向你儿子学习。”的确,我不善于夸奖别人,也不善于表扬自己,有时脑袋里似有根木头,不容易拐弯。我拖着儿子边往学校跑边说:“急什么,有的是时间。”

叶娜如果说了那些话,还真让人想入非非。但,凭我对叶娜的了解,她不是那种人,尽管她是离过婚的人,尽管她风韵犹存。叶娜就是一个男人性格的人,说话不注意小节,办事丢三落四,爱热闹,人缘好,挺热心快肠的。退一万步说,即便叶娜有些花花草草的心事,也断然不会选择局长,局长是从外单位新提拔来的,上任不到三个月。试想,能走上这么重要的岗位,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会看上叶娜,会在她身上翻船?缺乏常识,不符逻辑。我不信,我怀疑他是无中生有。

邓林一直看不惯叶娜,据说叶娜刚进单位时,邓林每次见到她,口水都有三尺长。即将退休的他,仍一如既往地关注着叶娜生活的点点滴滴,隔三岔五就品头论足。邓林看出了我的怀疑。

“你不信?你认为我捕风捉影?”邓林说,“如果骗你,我是你儿子。”他说他亲耳所听。

“别,别这样,我有儿子。”我看着他的眼睛,信了。

叶娜的话,是一团麻,搅乱了我平静的生活。我心里搁不住事,稍有点事,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般不自在。

叶娜提到了唐红,唐红是她的好朋友,唐红长相一般,不是一般的一般,是太一般了,唐红在单位就只有她一个朋友。唐红给所有人深刻的印象就是只谈恋爱不结婚。如果唐红能有让人记住的优点,那一定是她的秀发,那不是头发,那是黑色的绽放着光芒的瀑布!那瀑布时常让我想起风的样子。

唐红生活不检点,人尽皆知,但她有个特点,兔子不吃窝边草。单位上的人,最多就是嘴上占点便宜,她不计较。

叶娜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老邓从朝霞的惺忪中走来,一见面,他说:“人心不古啊!”我是在办公楼前遇到邓林的,人心不古是他的口头禅。

我知道,他接着就会罗列出“瘦肉精、地沟油、毒大米”食品方面的问题。如果我接茬,他会接着摆出贪官收了多少贿赂玩了多少女人有多少套房子干了多少坏事。如果我象征性地应答一声,他会接着举出明星们怎么吸毒怎么嫖娼怎么潜规则……没完没了,滔滔不绝,栩栩如生。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仿佛在现场,亲眼所见。

口若悬河。

我理解这个词,来自他对社会的感叹。老邓为天地可是操碎了心啊,就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社会真要如他所说的世风日下、世衰道微,那人类不是早毁灭得一干二净了。

邓林在单位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不受欢迎的人有许多特点,其中有一个显著特点是不会说话,或者爱说话。邓林两者兼有。他通常说一些事时,我会礼貌性地应几声,从不当真,偶尔也笑一笑,走开。

“我说叶娜的事,你觉得怎么样?”邓林见我没反应,神神秘秘地说,“潜规则,潜规则无处不在。”

我没吱声、没笑、没走开。今天不一样,儿子跟着呢。儿子9岁,上三年级,我虽然注意“少儿不宜”,但也不能鸵鸟似的,遇到问题就逃避。首先,我得在儿子面前表现为一个有礼貌的人。我在想怎么反驳他,但没想出合适的话,于是说:“不怎么样。”

邓林是个嘴里跑火车的人,在荒漠中怎么跑都不算个事,在一个9岁的孩子面前信口开河,我看不惯,你让孩子怎么看待我们这些大人?孩子是未来,是希望,如果一味放大繁荣背后的阴影、霓虹灯下的血泪,对他的成长是很不利的。谁的孩子谁心疼,我再怎么没出息也希望孩子有点出息啊!

“不怎么样?”他一脸不解。

我忍无可忍,说:“老邓,你都快退休了,怎么还这么……”后面的话,我不说,故意让他猜。其实,后面的话,以前说过无数次,无非是:还这么偏激,不能总盯负面和丑恶的东西,要看主流,主流是好的。

如何教育好孩子,是个问题。我知道,教育是生活,不是上课,上课的内容好解决,生活则不一样,生活是万花筒。老实说,现在这个社会的确有时候有些问题,但我不能以此为由放松对儿子的教化培育。

把儿子送到学校门口,望着他蹦蹦跳跳进了校门,我才回单位上班。我泡上一杯浓茶,静静地看茶叶一点点膨胀,心里想着的,却是邓林告诉我的叶娜的那些话。叶娜出差,明天才回。如果她如往常一样坐在对面,我会试探性地问个清楚,她不在,我试图得到一个解释,任凭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依然徒劳。生活,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秘密!

我烦邓林,单位上的人都烦他。别人烦他有他老爹厨师的因素,厨师在食堂工作一生,练就了一手绝世武功,每次打菜,手就不停抖动,眼看着勺子里堆着的肉,送到餐盘中这几十厘米的距离,他会抖得一点不剩。那速度,就是古代侠客,不见剑出鞘,人头已落地。

我烦邓林,是他太不靠谱。上个月,他当着我的面对我的儿子说:“小子这長相,跟你一球样,不怎么样啊。”正常人有这么说话的吗?

我也没客气,说:“好歹我儿子像我,不像有些人。”

他也不计较,说:“小子么,长相无所谓,女孩就不一样了,女孩的话,三观可以不正,五官得正,你说呢?”

“有多远你滚多远。”我在心里说。

我花大力气教育儿子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还没定型,他就搞个舆论战、贸易战什么的捣个乱。

送儿子上学,接儿子放学,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学校离家远,路上车多,远远的就让人心惊肉跳。刚出门,儿子问:“爸,潜规则是什么?”我立马警觉起来,儿子一定是听了邓林的话,而且是听进去了,而且听进去之后还做了思考,并对不理解表达出了困惑。我总不能告诉儿子,为了得到一些东西而出卖一些东西,那些没有明文规定私底下的交易就是潜规则吧?

第一次,儿子的问题难住了我。

“你怎么想到这个问题?”我说,“不错,会独立思考。”我为自己泉水一样冒出来的机智暗自庆幸,工作这多年了,遇到别人扔来搞不定的问题,我再制造一个问题扔回去,扯平不说,我还占了上风。

“昨天那个叔叔说的,我不懂。”

果然如此。

我寻思如何向儿子解释这个不好解释的词,正当我暗自思忖时,一辆车“哧”的一声,轻轻停在了身旁,接着从车上钻出一个人来,接着那人冲我微微一笑,瞬间,原本雾蒙蒙的天空,一下鲜亮起来。车上下来的人,是我们尊敬的局长。这时,微笑着的局长又冲我点了一下头。时值深秋,仿佛顷刻间万木逢春鲜花盛开。那可是局长呀,他能对我——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微笑,那该有多大的亲和力啊,况且他自然、真诚、和蔼,眼神清纯,不夸张,不做作,笑得自然得体,让人无比的亲切温暖。在我的印象中,局长对谁都是这么笑的,有时打着电话,他也不忘抛来微笑,单位上的人,接纳了局长的微笑,一整天心情都会阳光灿烂。

此刻,我有种喝了蜜的甘甜,走着走着,就有飞的冲动,脚步根本不听使唤。

儿子说:“爸,你走路怎么像跳舞?”

“有么?”我满脸笑意,“不可能。”

虽说不承认,但我的步伐绝对轻盈曼妙,因为,我看见自己的心正像鲲鹏一样翱翔在苍穹之上。但,我控制着、压抑着,不显山,不露水,而且语气平缓地说:“刚才,是局长。”

儿子显然不懂,说:“局长是什么东西?”

“不准对局长不敬。”我一点也没有忽略儿子先前提出的问题,说,“你不要信那些不健康的歪理邪说,你要有自己的标杆和榜样。”对,标杆和榜样,我忽然灵感大发,法国作家卢梭说过:“榜样!榜样!没有榜样,你永远不能成功地教给儿童以任何东西。”我们这些大人在局长的激励下就能不断努力进取,何况一个孩子。

“你一定要以局长为榜样。”我郑重地对儿子说,“或者,做个像他那样的人。”

儿子似乎有些不解,我说:“你看局长多谦和,不是一时谦和,是永远的谦和,而且对谁都一样谦和。”局长上任以来,无论开会讲话,还是部署工作,一直表现得儒雅谦和。

儿子有些似懂非懂,我趁热打铁,说:“你注意到没有,局长的穿着,很干净,很得体,而且恰到好处。”我说这些是有原因的,儿子每天早上一身崭新到学校,放学时就跟在猪圈里生活了几年似的,脏兮兮,臭烘烘,惨不忍睹。我天天说,却天天如放屁。

儿子望着局长远去的背景,点了点头。儿子在我的启发式教育中,走进了校门。

叶娜出差回来了,坐在了我的对面。她还是老样子,身材均称,一头短发,皮肤白晳,精精干干。心里的疑问,憋死我了,我正要开口,她却先开了口,她说:“这是送你的。”

她这一开口,我就没法开口了。

她送的,是一本厚厚的书,一部适合儿童和少年阅读的名人传记。她知道我在教育儿子问题上颇费心事。这既让我意外,又在意料之中,她是个心地善良,爱帮助人的人。

我把到嘴边的疑问,咽回肚里,似是咽下一只绿头苍蝇。

我一边感谢着叶娜,一边夸这本书的好处,我是由衷的。名人传记真实性比较强,能让孩子认识真实的社会。现在大街小巷全是一些玄幻、穿越类的作品,或者是侦探、冒险类的作品,对孩子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读传记好,能让孩子获得人生启迪,”叶娜说,“帮孩子树立远大的志向。”

“真不好意思,我居然没想起来,”我说,“上次送经典,这次送传记,谢谢!”

“经典是古人留下的言教,传记能让孩子找到人生榜样。”

不谋而合。

你说,这样的叶娜,会做出龌龊事,而且是跟局长,打死我也不相信。

我有些讨好似的说:“工作辛苦了!”拿人手短,无功受禄,内心有愧。

“不辛苦,很顺利,”叶娜说,“局长比较关注,去之前还打了电话。”她感叹,从没见过局长这样平易近人的领导!不仅工作认真负责,待人也是亲人般的笑脸,那态度,比一家人看上去还亲。言谈间,她对新任局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局长,没,没说点其他的?”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有次,我故意开老邓的玩笑,“你以前跟每一个领导都苦大仇深似的。”

老邓横我一眼,严肃地说:“以前,我觉悟不够啊,再说,我们向领导汇报思想也不够,你想想,领导那么忙,那么多大事要事急事难事要处理,时间和精力都被工作挤占了,而我们这些部属又不主动向领导汇报思想,不主动向领导靠近,这分明是我们没有做到应做的工作嘛。”

老邓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再次见到局长时,我会立马迎上去。

那天,送儿子上学,走到半路,儿子忽然说:“爸,你心里有事,你打女人的主意,那样下场会很惨的。”

我大吃一惊,问:“你这样认为,爸是那种人吗?”

儿子振振有词地说:“我的同学中,有父母离婚的,他们说的,最初表现都跟你现在差不多。”

我有些生气,但又差一点笑出来。儿子马上要上四年级了,有了自己的思维和评判,我喜忧参半。

我郑重对儿子表态:“相信你老爸,绝不会干出任何越轨的事情的。”我又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说:“爸是个正派人,正以局长为榜样呢,你也要看齐,局长知识渊博,为人风趣,这都是学习得来的啊。”

儿子点点头,表示了认可。我也为能给儿子找到局长这样的偶像而高兴。走出一段路后,儿子忽然问:“爸,假如局长生气,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假思索道:“局长从来不生气,他永远不会生气。”

“是人都会生气的。”儿子满腹狐疑地看着我,言外之意,好似说,难道局长不是人?

我怔怔地看着儿子,极力想看清他正在发育的脑瓜里在想什么,怎么会冒出这种大不敬的谬论?那一刻,我非常生气,甚至想大发雷霆。我压着怒火,告诫自己:别冲动,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就被动。可是,儿子真的把我给问住了,局长生气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也从没见到局长生气的样子啊。

我问儿子:“怎么想到了局长生气这回事?”

儿子说:“你录的视频,我的同学们都看了,局长走路的样子、挥手的样子、说话的样子、高兴的样子、作报告的样子,我们都看,可没有见局长生气的样子。”

我轻轻吐出一团气,原来这样。我想当然地解释说:“局长这样的人,是有大情怀大境界大智慧的人,不会如一般世俗的人那样动不动就生气。”生气就是拿别人的错误处罚自己,我还给儿子讲了“三季人”的故事。

但有一件事,我一直無法释怀,我做过很多努力,心里的那只大头绿苍蝇怎么也挥不去。我告诉老邓,老邓说:“我也一直有疑问,要不,你问问叶娜?”

我很认真地问叶娜:“你还记得上次出差么?”

“记得,我出差少,”叶娜说,“那是半年前的事。”

噢,我不知如何问下去。

叶娜说:“有事?”

“你跟局长除了谈工作,还谈了啥?”

“还谈了兴趣爱好,还谈了生活情况。”

我说:“你,你说,你喜欢短的,什么意思?”

叶娜陷入了回忆。叶娜陷入了思索。叶娜把头扭向窗外,表情凝重,一言不发……

我后悔起来,我不该为难她的,她那么好的一个人,为我,为我儿子,做了那么多,给了我那么多的帮助,我却揭她的短。

“对不起,我不该冒昧地打听你的私生活,”我说,“我一时糊涂好奇,才问的,希望你别介意,希望你原谅,你就当我没说过。”

我们处在尴尬境地。一阵悦耳的音乐响了起来,是她的手机声,她慢腾腾掏出来,开始接听,先是啊啊了两声,接着嗓门一下亮起来。

“你说啥?真的假的?”叶娜急急地问,“你再说一遍。”刚才的窘境荡然无存,刚才的不快烟消云散。

叶娜握着手机,仿佛握着整个世界。“啥时的事?”“千真万确?”“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难怪好长时间没见人影!”“明白,明白,组织上是这么处理的,你想啊,在一个地方压着捂着,时间长了,就腐烂变质了,就臭了,旁边的人闻臭味闻惯了就不觉得臭。组织高明,你想啊,垃圾不能老是堆着放着,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提起来,再处理掉。”

“唐红打来的。”叶娜挂掉手机说,“我想起来了,你说的事。”

我长吁一口气!

叶娜说:“我说我喜欢短的,短的适合我,干净利索。我不喜欢长的,长的受不了,看上去就有心理阴影,我跟唐红不一样,唐红喜欢长的,觉得飘逸,我一直都留短发,就像唐红一直留长发一样,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末了,叶娜告诉我另一件事,我听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叶娜,找唐红逛街去了。

我确信,我和老邓是最后知道消息的人,别人早就知道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真是不可思议。老邓比我知道得还晚,老邓的消息还是我告诉他的。

叶娜告诉我:“局长被双规了。”

“真的吗?”我愣在那里,心里想该怎么对儿子说呢?我还以局长为榜样教育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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