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前盟”的心理分析

2020-09-27 12:39周彩虹肇庆学院广东肇庆526061
名作欣赏 2020年21期
关键词:尼姆贾宝玉黛玉

⊙周彩虹[肇庆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一、阿尼玛和阿尼姆斯

荣格在分析人的集体无意识时,发现无论男女,在无意识中,都有另一个异性的人格潜藏在主体人格的背后。男人内在女性化的一面为阿尼玛(anima),而女人内在男性化的一面为阿尼姆斯(animus)。

作为原型,阿尼玛是男性心目中的一个集体的女性形象。“阿尼玛是一个男子身上具有少量的女性特征或是女性基因。那是在男子身上既不呈现也不消失的东西,它始终存在于男子身上,起着使其女性化的作用。”“在男人的无意识当中,通过遗传方式留存了女人的一个集体形象,借助于此,他得以体会到女性的本质。”即阿尼玛是男人通过遗传获得的一种隐性的人格,是他的所有祖先对女性经历所留下的一种印痕或原型,是女人打下的全部印象的一种积淀。阿尼玛作为一种灵魂形象,往往在男人的情绪、反应、冲动以及任何自发的心理活动中扮演着特殊的角色,发挥某种既定的作用。阿尼玛有着正反两个面向,积极的阿尼玛常常表现为女神、仙女等,消极的阿尼玛则化身为女妖、女巫等形象。荣格曾经描述了阿尼玛的四个不同的发展阶段,每个阶段有着不同的象征形象:①夏娃阶段的阿尼玛,往往表现为男人的母亲情结;②海伦阶段的阿尼玛,更多表现为性爱对象;③玛丽亚阶段的阿尼玛,表现的是爱恋中的神性;④索菲亚阶段的阿尼玛,索菲亚被认为是上帝内在女性化的部分,因此,这一阶段的阿尼玛则像缪斯那样属于男人内在的灵感和创造的源泉。阿尼玛属于集体无意识的部分,意识层面是捕捉不到她的,但是男人常常会在某些现实中的女性身上,看到自己内在的阿尼玛和心灵的投影。

阿尼姆斯是与阿尼玛相对应的一个概念,作为原型指女性心目中一个集体的男性形象。他也有着正反两面,反面的阿尼姆斯在神话传说中扮演强盗和凶手,甚至还会以死神的面目出现。正面的阿尼姆斯能够代表事业心、勇气、真挚,从最高形式上讲,还有深邃的精神。女人通过他能够经历她文化和个人的客观层面的潜伏过程,还能找到她的道路,以达到关于生活的一种强化的精神态度。参照阿尼玛发展的阶段论,荣格的夫人爱玛建构了女人内在阿尼姆斯的四个发展阶段:①赫尔克里斯,即力量、勇气阶段的阿尼姆斯;②亚历山大,即计划、执行和开拓阶段的阿尼姆斯;③阿波罗,即表达、艺术和爱的阶段的阿尼姆斯;④赫耳墨斯,即智慧、创造和灵感阶段的阿尼姆斯。“女人的阿尼姆斯出现在梦中的时候,最初往往表现为某种大力士或者运动员的形象;然后会出现计划与行动,以及独立自主的形象;接着会有类似‘教授’或‘牧师’等指导意义的形象;然后是充满灵感与创造的形象。”与阿尼玛的投射相似,女人也会把她的阿尼姆斯“投射”到现实中的某些男人身上。

上一篇笔者用阴影和人格面具理论分析了甄、贾宝玉的心理学意义,本篇我们主要以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原型理论来分析一下“木石前盟”。

二、宝黛初遇·木石重逢

在《红楼梦》中,宝玉人格特质里女性化的一面非常突出且外显,他温柔、细腻,无论是姐妹抑或女仆,他都悉心呵护身边所有年轻美丽的女性。他那一番“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孩子话”在父权社会的语境中更是惊世骇俗。第2回中,贾雨村偶遇冷子兴,二人闲谈,说到了金陵城中的甄宝玉:

他读书时,“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他父亲打他),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他说:“急痛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痛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果觉痛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

这里的甄宝玉是另一个贾宝玉,在曹雪芹的笔下,二人是一体的。宝玉把自己内在的阿尼玛投射到大观园中的众多女子身上:王熙凤是堂嫂,受贾母影响,她也十分溺爱贾宝玉,她便承担了宝玉母亲层面的阿尼玛;袭人是宝玉的贴身大丫头,照顾宝玉的饮食起居,关注他的生理、心理的变化,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对象就是她,她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宝玉的性爱对象;妙玉,因其身份特殊,自带“神性”光环,宝玉懂她、护她又与她保持相当的距离,她是宝玉第三个阶段的阿尼玛。

由于前世今生的纠葛,黛玉有多重身份,系绛珠仙草、警幻仙子、宝玉的表妹等,因此,宝黛的关系也更加复杂和丰富,本文将从多层次展开分析。首先,我们来看看宝黛初遇。第3回,林黛玉进贾府后,奉贾母之命去拜见贾政夫妇,没说几句话,王夫人就告诫黛玉,她有一个“孽根祸胎”,是“混世魔王”,让她以后不用理会他。“黛玉素闻母亲说过,有个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黛玉知道舅母说的正是这位表兄,就赔笑道:“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说待姊妹们却是极好的。”王夫人却说,你不知道详情,他就是好生事、“疯疯傻傻”的,别理他、别信他就行了。贾敏作为姑母,是从一般长辈的角度,在女儿面前对这个内侄进行描述。而王夫人作为贾宝玉的母亲,在和外甥女的谈话中则流露出一个母亲对幼子本能的溺爱和对其“顽劣”的无奈,也透露出母子关系的浮浅。她不懂儿子,不理解这些“荒唐”行为背后的原因,更不可能对其进行精神层面的引导。贾母对贾宝玉是一个祖母对孙儿的娇宠,他的贵妃姐姐贾元春也非常疼爱他,王熙凤及其他人等,也是受此影响,才对宝玉另眼相待。如果不是宝玉在贾府地位特殊,很难想象薛姨妈等会看上贾宝玉。宝玉在贾府看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大家看重的只是他当红嫡孙的身份,并没有人去关注他的内心世界,理解他的个性发展,他是孤独的。

听到这么多关于贾宝玉的负面评价,黛玉也以为:“这个宝玉,不知道是怎生个惫懒人物。”但二人一见面,黛玉大吃一惊,心想:“好生奇怪,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何等眼熟!”(脂砚斋评语“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宝玉也说:“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像远别重逢”的故友。此时小说借两首《西江月》为宝玉做了批语: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愚顽、乖张、无能、不肖,这些都是世人眼中的宝玉,也是第三十三回贾政毒打宝玉的原因。而黛玉眼中的宝玉却是“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懂与不懂之间竟然有着天壤之别。

宝玉眼中的黛玉,“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脂砚斋评曰:“奇眉妙眉奇想妙想”“奇目妙目奇想妙想”;前面八句是“宝玉眼中”的黛玉,后面两句是“宝玉心中”的黛玉;“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林黛玉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多一窍”和“胜三分”,这与宝玉的“无故寻愁觅恨”“行为偏僻性乖张”相呼应,也是二人能够心灵相通的性格和心理基础。可惜脂砚斋悟性不足,没能领会曹雪芹的伏笔,批语肤浅且粗俗。

宝黛二人在初次见面的瞬间都惊叹似曾相识,这种一见如故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看,是因为他们内心深处潜藏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原型意象在对方身上被激活了的缘故。而这种关系在“木石前盟”中已经有了神话性的象征。神瑛侍者“看见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因受恩于神瑛侍者,也对他怀着莫名的感激,希望有机会回报,这段关系就是该原型的象征。原型通常是以神话或童话的形式存在于各国的经典文学作品中。在《红楼梦》中,“木石前盟”是一则拟神话,并被曹雪芹演绎为前世之缘、今生之约。宝玉和黛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人互相欣赏、惺惺相惜,宝玉深爱黛玉的才华,更爱她懂自己不肯追名逐利的出世之心。因此,黛玉是宝玉神性、智慧等更高阶段的阿尼玛。而宝玉则是黛玉精神的支柱,是导师、创造和灵感阶段的阿尼姆斯。

三、“木石前盟”的原型分析

人在成长过程中通常要解决两个层面的基本问题:第一,与外部世界建立良好的关系,是通过人格面具的功能实现的;第二,内在心灵的成长,主要是整合各种情结,尤其要从集体无意识中获得智慧和创造力,而这部分必须通过与内在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对话才能实现。“阿尼玛和阿尼姆斯代表的主观人格,是比阴影更深层的无意识。无论好坏,它们都显现出灵魂的特色,并带领我们进入集体无意识的领域。”

《红楼梦》第1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引出神瑛思凡及还泪神话,交代了宝黛的前世宿缘,预示了这段“木石前盟”的总体走向。神瑛侍者是因“近日凡心偶炽,意欲下凡历造幻缘”,绛珠仙草修成女体后,为报答灌溉之恩,对神瑛“五内郁结着缠绵不尽之意”。仙草主动下凡报恩,宝玉被一僧一道携入人间。因此人世间这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仙人通过实践历练摒除凡心的途径,被涂上了仙界宿缘的神秘色彩。本文试着从原型象征的层面去分析其心理学的意义。“石”原本没有生命,但经由女娲精心“锻炼”,通了灵性,获得了“补天”之潜力,即如果家庭环境和社会背景允许,宝玉能够正常成长和发展,他很有可能成为家族的骄傲、国家的栋梁。绛珠草诞生自仙界,婀娜美丽并富有灵性,但生命力非常脆弱,神瑛以甘露日日浇灌才保证了她的健康成长。在分析心理学的语境下,上帝、神仙等是人类集体的自性(SELF)——即人格的核心,或整体的人格,仙界和水则是集体精神、集体无意识的领域。男性内在的阿尼玛是集体无意识对其男性人格的补偿,是隐性的,相对意识来讲,她非常弱小,需要认真关注、精心呵护,阿尼玛的健康发展可以带来男性人格的深度整合和成长中质的飞跃。对于女性来说,阿尼姆斯的发展同样如此重要。因为,阿尼玛和阿尼姆斯“是灵魂的原型,是守护者的角色,代表集体无意识心灵的他者(other)”,它“有能力扩大我们意识的范畴”,它们“就像通往无意识的仙桥,能够奇迹般的在意识和无意识这两部分心理之间形成联系,这种潜能能够让和谐的整合取代对立的紧张……”

林黛玉家学深厚,林家“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林如海祖上也是列侯,他本人又是科第出身——进士第三名探花。黛玉从小体弱多病,对环境非常敏感。虽然她有一个哥哥,却早夭,基本算是独生女,父母把她当成掌上明珠,想尽办法为她调养身体,给她请家庭教师,把她当成男孩抚养,“假充养子”。她并没有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学习女红,学习三从四德等女性必须遵守的道德伦理,而是被教养成为一个才华出众、思想独立,对生命有着深刻体悟的女子。因为长期寄人篱下,又没有十分亲近的长辈护佑,让黛玉变得多愁善感。而贾宝玉因为“衔玉而生”,非常特别,从小就备受大家的关注。特别是在贾母的庇护下,他得以相对自由的生长,而没有像一般的男孩子那样早早被教导为书呆子、追名逐利之人;又因为有了父亲贾政的约束,而没有像薛蟠那样被骄纵成为纨绔子弟。他看的书都是非主流的——《庄子》《周易参同契》《元命苞》《西厢记》《牡丹亭》,他的思想也是非主流的道家、墨家,他保留了一个有慧根的男子对生命的尊重和对美的敏感,欣赏并热爱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相似的思想,共同的价值观,让宝黛二人在整个大观园的众多兄弟姐妹中心贴得最近。宝玉欣赏黛玉的聪慧和才华,怜惜她远离家乡、寄人篱下的敏感脆弱,理解她的多病、多愁和多泪。黛玉懂得宝玉叛逆行为背后的真性情,接纳他的愚顽、荒唐和乖张,支持他成为内心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用传统的价值观念——读《四书》《五经》,走科举功名之路——去约束他。如果说在“木石前盟”的神话中,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是单向的付出与呵护,在现实中,二人的关系则是互动的,他们互相理解、互相欣赏、互相支持并互生爱慕,这种心心相印的感情是坚不可摧的。

无意识的心理内容,常常会在梦中出现。阿尼玛也是这样。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作者让宝玉在梦中看到并聆听了暗示大观园中众姐妹命运的“金陵十二钗”“《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就是因为宝玉对自身集体无意识中女性特质的认可。宝玉对身边年轻貌美的女孩十分疼惜和照顾,但他并不是一个好色之徒。警幻仙子受贾宝玉的祖父宁荣二国公之魂的委托,试图警醒宝玉,她一方面责备宝玉“淫”,但又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并解释道:“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这个意淫“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其实是对女子的理解、尊重、欣赏和爱护,也是对人类集体智慧中女性成分的充分肯定和褒扬。随后,警幻将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乳名却叫可卿的妹妹送给贾宝玉侍寝。这一安排看起来与儒学正道实在是南辕北辙,但从象征的层面看,它却暗示了男性要真正的成长必须接纳其内在女性人格的部分,与其阿尼玛交媾、相融,以此诞生出一个新的、整合了的“自我”。

“如果遭遇阴影是个人发展过程中的‘习作’,遭遇阿尼玛便是‘杰作’。与阿尼玛的关系同样是对勇气的考验,是用火对人类的精神和道德力量的一次严酷考验。”如果说甄宝玉是现实中与贾宝玉对应存在的阴影,他承担着贾宝玉第一层自我的分裂——人格面具和阴影之间决裂的象征意义,那么,林黛玉则是贾宝玉内在集体无意识中异性人格的主要部分,黛玉离世意味着宝玉失去了与内在集体智慧沟通的桥梁,他的一切灵感和创造力将枯竭,活着只是一种形式,没有了灵魂,没有了内涵,失去了生机。这样,无论是从外在的身份、成就方面,还是内在的精神、心灵方面,贾宝玉、曹雪芹,以及当时所有类似的贵族青年都遭遇了彻底的失败,活成了一个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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