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2020-10-20 06:02陈慧明
上海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阿弥陀佛

陈慧明

我跟陶半月经常发微信闲聊,当然,她是个出家人了,对话就不能像以前在一起卖菜时那么随便。现在的话题远了就佛海无边,近了就回头是岸,而且她从不语音,可能怕惊扰了佛门清净。

某天她突然发来一段感慨:阿弥陀佛!世上所有动物都在拚命创造、拚命享受,也不想想所有的创造和享受都在缩短地球的生命。琢磨了半天,也只有时间能严格修行,它也是动物,但它没有错。

我认可半月的说法,也相信时间从未把自己搞错,但我却做不到她那么空:半月,假如时间错上一次,错回到二十多年前的菜市场,你还会爱周旭吗?

我不能假如,我要去禅房念经了——她马上回答立刻下线。隔着几千里,我都能看到她那张不能嬉笑的脸。

我是世俗的,我能假如。

假如时间错回两千年,我正值未嫁的十六岁花季。假如某日我对镜花黄之后,躲在墙角处偷窥了邻家公子,假如这样做的结果是被三从四德的戒尺打肿了手掌打掉了福利,我被告知:今生你不能爱任何人!

不能爱人,能死么?也不会。假如时间把我错回五十四年,亦值未嫁的十六岁花季,当时我不仅没有对镜花黄,还把头发剪成了半个瓜皮样,而且不会躲在墙角处偷窥邻班男生,因我当时唯一全心全意的爱,是趴在纸上写大字(现在叫书法了)。全班同学假如给写字排名,我不在第一也在第二。一张大纸被写满之后,会有好几个同学在下边签名,签好了抹上糨糊贴在校园的任意墙上。

所以,爱什么都一样。

陶半月曾经是爱“人”的,但她爱了七年就爱不下去了,把自己变成了尼姑。

我和陶半月的关系,开始是偶遇在同一个菜市场里,她是我左边摊位的菜友。陶半月长相清秀,大多时候乌发遮耳、双唇紧闭,但她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待着。后来熟悉了,陶半月才对我说:咱俩都不爱说话啊。但我总觉得,半月是有话忍着不说,我却是没什么可说的。

陶半月的老公周旭,前两年做服装生意赔塌了,自尊心也随之塌掉,而后成天喝酒打麻将消磨生命。但他从不进菜市场,仿佛稍一露面,他那伟岸的身躯就会卑微到地印子里去,所以更谈不上给老婆帮忙了。半月倒也不指望,一个人守死了菜摊儿,除了与顾客对话,基本无言。但有一天,右边摊位的菜友李环悄悄告诉我:陶半月后悔了,说她搬进城来卖菜,还不如吊死在村口的老柳树上。

对这种女人产生同情是人之常情,李环的老公王根柱就生出了这样的一份常情。有天,青椒贩子朱六在大街上碰到周旭,随口说了句:刚才王根柱跟你老婆咬耳朵……周旭当即失去了最强大脑,奔进菜市场就骂老婆糖货贱货:王根柱为甚咬你耳朵?你们俩甚意思?

赶巧李环夫妇不在,陶半月正忙着给一捆香菜洗泥,听老公这么说,一脸的懵色。周旭见老婆这表情更加恼火:你都活到卖菜的地步了,还有心思搞这!

陶半月气得嘴唇发白,但她还是忍住了自己,闷头继续洗菜。周旭却不想按捺,他一边胡噘乱骂,一边夺过香菜摔在老婆脸上。陶半月哭了,几个买卖人忙围过来问为甚?周旭更觉大男人颜面丢尽,提起板凳就往老婆头上砸,陶半月一边躲闪一边给大伙儿哭诉原由。这时王根柱夫妻也回来了,陶半月又羞又气,垂下头再不作声。

王根柱已经听得明白了,他当时就“善人恼了砂锅倒了”,开口痛骂周旭:“你这个毛驴圪泡王八水蛋,谁说我咬你老婆耳朵了?”

“朱六!”周旭嗓門吼吼着。

“朱六?朱六是南方侉子,侉子说的咬耳朵就是悄悄话!”王根柱强压着火气,“你知道朱六为甚害我?”

“为甚?”周旭反问。

“因为心坏了,他批发青椒用的是九两秤,我告诉你老婆以后别再接他的货,每十斤就少一斤,这事被朱六瞅见了!”

“那你……不是咬耳朵?”周旭气焰减半。

“就是咬耳朵!”王根柱顺手把秤砣砸在鲜蘑堆上。

“哎呀糖货!砸成烂糊糊不卖了?”李环心疼得吸溜口水,同时瞅了陶半月一眼,这一眼不无醋意。

被周旭一骂,被李环一瞅,陶半月扭头就走,直接走出了一场婚变。

当时菜市口有几个肉贩子正在议论,说五台山来了个慧忍法师,正在兰若寺里讲佛理。谁要是不想活了,去听上一段就不想死了——说得这么玄乎,谁信哩?

陶半月信。她走进兰若寺听完一段佛经,就对法师说:我老公不是牵挂,我儿子有奶奶管,我是铁了心出家,法师你要不领我走,我就寻死!

陶半月嫁给周旭这些年,虽不至百依百顺,凡事也基本都老公说了算,她懒得争辩,所以周旭不相信老婆会离家出走。当天有人说陶半月在兰若寺听佛经,他不屑去找;次日有人说陶半月跟上老法师走了,他不屑去问。直到后来的后来老婆连影踪都没了,他才一个人蹲在墙旮旯唠叨:她咋能这种的哩?

但有一条周旭必须想明白:我得亲自卖菜了,要不吃甚喝甚?还得给儿子小旭交幼儿园的学费。

对于陶半月的出走,李环是很有愧疚的,但她也不信陶半月这一走就像雷击枣木般沉了河底,八年后的那个夏天才露出水面。

时间的确是世界上最公平的动物,这是陶半月出家后悟出的一个理。而人世间最需要的公平,就是分配。

八年后的世风世道变了不少。当时我和李环各自骑电动车驮着一袋黄瓜返回菜市,迎面碰见了陶半月。望着眼前的她,我和李环都愣了——因为相隔八年不见了,更因为陶半月所有的美丽都不见了。

李环哭了,哭得很凄凉。她跑过去拉住陶半月的手说:“妹子!是我对不起你,就怨那个圪泡朱六鬼嚼烂豆子!要不我咋能……”

“阿弥陀佛,都过去了。”陶半月轻声说。

“半月,你咋知道周旭得了癌症?”我急着问。

陶半月变了脸色:“阿弥陀佛。周旭癌症了?”

“那你是碰巧了!”我惊异,“这才是夫妻缘分呀,周旭都病大半年了,昨天差点儿……”

陶半月说她前日云游到赤峰万佛寺,正赶上寺院七月十五日做“超拔七世父母行孝积福”佛事,香烟缭绕中她突然心慌起来,想到自己这些年把父母交给弟弟不闻不问……于是改签车票赶回来了。

陶半月出家后心心念念,早把人间万事都归在了“因果”上。此时她有点难为情地拉住我的手:阿弥陀佛。平姐,你能陪我去见周旭不?

当僧衣光头的妻子出现在面前时,周旭的神态就像做梦,他伸出干枯的手去碰陶半月,碰到才信了,之后唏嘘着示意兄弟姐妹都出去,只留下自己的一家三口。但儿子小旭看都不看妈妈一眼,硬扯着姑姑的衣襟走了。

情急中,陶半月一把拉住了我。

相处七年、隔空八年,老公的眼睛始终盯着老婆。但半月却认为她此刻最该做的,是为周旭诵经,祈求他走向另一个世界的途中没有痛苦。她漱了口洗了手,站在离床一米之外周旭臂长莫及的位置上“阿弥陀佛”。

也许周旭意识到自己挨近黑暗了,他突然奋力敲了两下床沿儿,陶半月的念诵戛然停止。

“我想问你……”周旭哑着喉咙说。

半月低眉顺目,一粒一粒移动着手里的佛珠。

“你这八……年,有没有想过我?”周旭的瞳仁就像燃在风中的烛光,“我可是想你才得的病呀。”

陶半月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梦见咱俩一块儿卖……红辣子。”周旭的喉咙嘶嘶作响,“没想到真能、能见上你。”

陶半月垂下头、双手合十,想继续诵经。

“你……听我说完,”周旭的喘息加快,“拿秤砣砸……死我也行。”

陶半月的嘴唇泛白了。

“我要知道你、在哪,卖了肾也、去找……”周旭没有说完,他的生命不够了,最后的“找”字,只是一个气息。

“阿弥陀佛。我是出家人。”陶半月仍然垂着头,“法号慧佛。”

周旭不想听这些,他挣扎着用右手按住左胸,希望老婆明白,她一直在他这里。陶半月终于忍不住,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而周旭,也终于在自己的微笑中离开。

当陶半月的一只脚跨出门槛时,我说:留下吧半月。

“阿弥陀佛。留下怎么活?儿子都不认我……”半月低垂着眼睛,捻着佛珠的手顿住了。

冷不防,我被半月的这句话伤了。儿子只要“在”,认不认有什么关系?而我的小儿子永舢,半年前在距我的小铁车不到二十米的位置,车祸去了,我从窗口清楚地看到,看到他倒地时头发在车灯的强光下剧烈抖动——我不想提这事,平时写文章都会绕开。只有一次,我把积蓄下的悲苦捆在一起,写进了散文《春风已在广场西》,同时写到永舢的儿子鲨鲨,必须由我抚养长大。

陶半月走后十多年,我和她才加了手机微信。但对话总像是灶膛里流出来的烟,飘几下就散了,没有落地的时候,她不谈周旭,我不谈婚姻。

她不谈周旭——说实话,陶半月上次回来那样地对待周旭和小旭,我有点看不过去。因为此前李环曾打电话告诉我:平姐你还记得陶半月刚走那年,周旭干营生腰来腿不来的德性吗,他放不下空架子,每天凑乎挣点儿钱,也就是父子俩吊住命饿不死。可后来他变好了,变成了菜市场最勤快的人。每天黑黢黢的就去接菜,还要照顾小旭上学,经常忙得顾不上洗脸。买卖空闲了,他还把菜摊子扒拉开一块地方,辅导儿子写作业,哎呀可耐心哩!

李环跟我说,这事她在电话告诉过陶半月。

我就是太缺话了。其实我想对半月说:别念经了,人都最后了,陪他一会儿吧;我想说:留下来抚养小旭吧,爸爸也没了,不要讓孩子跟着姑姑长大;我还想说:周旭确实不算好老公,可世上跟周旭一样的男人很多吧,不如周旭的男人也不少,菜市场就有好几个,他们的女人都出家了吗?我更想说的是:我老公要像周旭那样,我就不出家、也不离婚——但是都没说。

就算都是女人也是好姐妹,但一个出家的,一个在家的,中间就会隔着很多东西。

前年,陶半月有一条信息让我感到了非常的情绪,那是从峨眉山发来的:阿弥陀佛。平姐,看着一朵朵白云从身边飞过,我有点恍惚,觉得人活在天地间,连一粒沙尘的分量都不够……平姐,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我想你都单身二十多年了,也算半个修行了吧,为什么不入佛门?这样不左不右的算咋回事?阿弥陀佛。

我入佛门?你怎么想出来的。谁说人活着必须分出左右,你不也没有……爱么。

阿弥陀佛。我有!我把小爱变成大爱,为天下苍生祈福!可惜我没有早几年看开世事……不说了我要去放生了。你看,咱俩一起去多好!平姐,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也会“看开”。阿弥陀佛。

陶半月这条信息,我一字不改地复制在这里,但她说了“看开”,还又加了引号,印象就深了。

我总有一天会“看开”,我要看开什么?

当年我们一起卖菜时各自为政,并没有太多的闲空。买卖来了赶紧提秤算账、装袋找零;买卖走了赶紧收拾菜桌、整理分类。实际上只要有六七个顾客来买过东西,菜摊儿就乱了。世间“场”有千千万,菜市是最不值得逛的场了。“上帝”们是不得已才来,着急慌忙选好了东西赶紧回家,厨房才是主战场。所以买卖过后,总会有几根大葱裹在芹菜里,会有几根黄瓜混在萝卜里,更会有几个土豆掉在地上。此外,柿子还剩多少,菠菜已经卖光,茴香今天缺货,菜贩子还没送来……拉而杂之,卖菜的必须掌握明细。

在这种类似兵荒马乱的感觉中相处,就算有几个闲空,人们也聊不了多少,更聊不了多深。再说大家都是从四面八方奔来的,挤在一块儿只是为了生计,谁有心思打听谁住在哪儿、有什么底细?比如陶半月,如果不发生“咬耳朵”事件,人们也只能看到周旭宁可到处闲逛也不来帮忙。

陶半月出家后,我又卖了一年菜,就改行做了小铁车生意,小车摆在影剧院广场路边,主要卖香烟。这两个生意的最大不同,是菜市场不能读书写字,小车里能;还有就是卖菜不容易停业,小铁车却在历次大检查中都要被取缔。

咄咄。有人来敲小窗玻璃:下来,把你的车拉走。

凡这种时候,我都会反感——这是端掉饭碗的事呀,端一天,我这一天就颗粒无收。但经验告诉我,表示反感不如立即执行。于是我把货物全部搬回家,把小车拉到一个破墙旮旯面壁思过般待着,等检查团验收过了,我跑去求有关部门重新批准,再来见它并把它拉走。

我一个人生活,必须留下这座青山。

摆小铁车那十六年,我没有给自己放过假,包括大年初一。我的“法定假日”就是被取缔的那些天日。然而如此状况之度假,我除了冥思苦想怎么才能续上这个生计,是绝对想不到旅游以及什么体面举动的。

某次度假中,一小妹来串门儿,见我嘴里叼着个牙刷给她开门,便问怎么下午刷牙?我答:今天连一句话都没说,嘴里不是滋味就刷牙了。小妹笑道:一个人说话不成疯子了?平姐,其实你平时跟我们在一块儿也不爱说话。女人还是话多点儿好,有益健康。

我好像年轻时候也挺能说的,只是渐渐地没话了,尤其后来选择了写作,想说的话更是以笔代劳了。所以我有时就后怕,万一当年没有走上写作的路,现在我既没说的也没做的,怎么活?

所以后来我看清我自己了,我的人生、我的经历只符合我一个人。比如这个卖货的小铁车,它就是用脚蹬三轮改装的,就是底面积0.99平方米的一个小窝,所以它只容得下我一个人读书写字卖货以及吃饭睡觉,如果再多一个,人家昼夜都会被屏蔽在小车门外,我就亏心了。曾有人问我小车为什么这么小?因为目标太大影响市容,取缔后就安不上了。

十六年,我一个人在小车里钻了十六年,我闭着眼睛都能看清这是一条特别黑特别长的洞道,我是怎么从那头钻过来的?

但是,这一切都特别的顺理成章,所以我想对陶半月说:这些年的这些事,我都是看明白了才做的,没有一件“看不开”。

钻在小铁车里做买卖,夏天对付闷热的办法很多,只要把一瓶冻水放在臂弯或腿弯,整个身体就“刷”一下降低了十度。但是冬天,因空间太小生不成火炉,我只能天天起个绝早,到金龙饭店的锅炉房去打一塑料壶开水放进小车,然后用大皮袄将“我们俩”严严实实地包在一起。它不冷我就不冷,我们可以共同暖和到下午四点多。

说到开水了,我天天守着这么大一壶开水却不敢喝,一来怕拧开盖儿跑了热气,二来怕去厕所耽误买卖。厕所很远,去一趟至少要十分钟。别看坐在车里没几个买卖,往往我从厕所跑回来,旁边卖水果的女孩儿就说:婶子你刚走就来了个买烟的,人家敲了半天窗才走。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几次,我就更不敢喝水了。在广场摆小车那十六年,我养成了让自己干着的习惯,至今都是。所以,当某天我听到女人们喊着给皮肤补水,就有点发懵。

我小心翼翼地管理着小车的财政,且不说日常必需、供女儿在呼市住校读大学(后又抚养小孙子鲨鲨),还有固定支出比如纳税、交房租。所以我一直租住偏远破旧的平房,争取不高于每月三十元的上限。

忘不了第一年租房的那个秋天,曾知遇过一只很小的流浪狗,我并不知道它的性别,但发现它也是一个“人”生活,因为从未见过有谁来陪。

我天天早晨都去巷口外去倒水,那只小小流浪狗天天都来这里觅食。久而久之,我感觉到它来垃圾堆找吃的,与我在小铁车里找生计一样,都是为了活着。它无论天气好坏都来,把那几堆垃圾翻个底朝天;我无论天气好坏都去,把所有的时间换成纸币。

它很脏,全身的毛拧扭着,什么颜色都有,就是没有白色。我猜不出这个流浪者是否也被“宠”过。

小流浪狗却无所谓我的看法,它很快乐。它都沦落到无家可归了,应该很沮丧很伤感吧,但它真的很快乐。

天天见面,后来就熟悉了。我一发现它在那里忙碌,就站住了看。它竟也懂得回應,眼睛盯着我,一蹦一跳地跑来蹭我的裤角,陪我把脏水倒掉,待我提了空桶离开,这才去忙自己的。

后来每次与它对视,我都能感到一丝丝的温暖,相信它也感到了。是呀,我们两个在固定的一个垃圾堆旁天天见,也够缘分了。

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忘记了,当某日听到“单身狗”这个新词,小小流浪狗便跳出了我的记忆,而且修成了升级版。

2004年,市政府决定改造影剧院广场,一开春就谢绝了盘踞在这里二三十年谋生计的摊贩们。前后没几天,三百多家买卖人就云淡风轻地离开了影剧院广场,悄然不知去向了。而我,也拉着我的0.99对它说:再见。

其实我们两个是不会再见的。因我明白市区所有的街口路边都不会再收留它,它唯一的归宿就是……废品站。噢,跟我相依为命十六年的小铁车,马上要变成废铁了。变成废铁之后呢?会被推进熔炉锻成钢轨,再之后呢?会延伸到很远的远方——我的心情刹那变好。

与小铁车分手后,我先是开个一间五部电话的小“话吧”,而后受雇给人家卖酿皮,总之不再拥有天天属于自己的去处,我从此开始了真正的漂泊。

真想对陶半月说:我经历的这些曲曲折折,都是因为看不开么?但若“看开”了,我现在哪儿?

我想起一个甘肃人讲过定西地区的麻雀,那些麻雀的思维早已被干旱扭曲了,只要看到谁家窗里有一杯水,马上疯狂地去撞玻璃,撞到脑浆迸裂死而后已。我震惊于那只麻雀,也震惊于那杯白水。但人不同鸟,人宁愿渴死也不会撞死,他们明白两个死亡之间有个时差,应该给时差留一个变数。

所以我没有撞玻璃,而是拆掉玻璃直接把自己撞出去了。记得那天是“九·一一”纪念日,我拔腿走出了此生第一次旅游,直奔甘肃。我首先要让自己坐在敦煌大漠里,这是我坐在小铁车里无数次憧憬过的现场。

现在好了——沙漠里端坐着一个童年失父、中年失婚、老年失子的女人,她从头到脚都只有阴影没有光线,所以她从不放声大笑,因担心有人会投来惊异的目光,那样她会无法收场,所以沉默寡言才符合她。但是——她坐在小铁车里想:如果到了渺无人烟的、跟这个世界没有多少关系的沙漠里,她就可以大喊大叫,甚至可以朝着西北风骂人了。

没有喊叫也没有骂人,因我整个人被沙漠无垠的威严镇住了。我坐在天地中最大的空间,想想坐在0.99中那个最小的空间,我极端地享受到了对比的伤害。

0.99曾是我唯一的青山,它既帮我赚钱养家,又容我读书写字。我天天把车身洗得像积冰、把玻璃擦得像滴水,然后心无旁骛地固定在一个必须蜷起腿才能坐好的“画地为牢”中,趴在一块比搓板还要短十几公分的小木板上写了又写,把自己写成一副左右不能逢源的模样、一副潜心修行的模样。

我没有白修行,也出版了一些书籍,发表了一些文章,获得了一些奖,当选了市作协的副主席,然后参加一些笔会、出行一些采风。日渐一日地,我感觉自己从心里到脸上,苦巴巴的痕迹在自做减法。

但我仍然不爱说话,越不爱说越不会说,这些年也参加了一些文学笔会,我概不发言,歉意地解释自己口头表达不行。当然,也有非说不行的时候,那我就事先写好一两页纸,到时照着念,力争不念错……

我坐在北风咻咻的敦煌大漠里,感觉着自己的一文不值,却想明白了很多事。在返回途中,我被手机里的一张网络图片震撼:站在地上的鹅正在亲吻绑在摩托车后架上的鹅,后者显然是去赴死的,它俩也只能默默相望,天赋禽兽以无语。但图片下边附有关天玉先生的一段诗句,却更加蹂躏人心:

《吻别》:引颈相依依/ 与君吻别离/ 梦中再会时/ 君在餐桌里……来生还愿伴君旁/ 柳荫下/ 小池塘/ 白毛绿水曲颈向天唱/ 若得日日常相守/ 远人群/ 避豺狼。

我把图文转给陶半月,想看到她比我气愤。

回复出乎意料的平淡:阿弥陀佛。避开豺狼易,避开人类难。凡看到的人都会不忍,但不忍之后继续杀鹅吃鹅。阿弥陀佛。

确实如此。譬如我,就算退一万步不再吃鹅,也会吃鸡吃鸭。

隔日她也传来图片:佛墙内一圆形花池,花池内一盛开荷花。半月的一只手正在下落,但落到距那荷花一尺远近时,“咔嗒”定格。

我没想到陶半月会把虔诚修行的自己放进如此一个“不禅”的画面,更没想到她会拿给一个如此凡俗的我来品味。我激动了,激动到盯着整张的图片,只看见一只手和一朵花,其他都留白了。

半月的素手是连着禅心的、娇妍的荷花是连着红尘的……我突然冲动地回复道:半月,你想让我从这幅图里“看开”什么呢?

信息发出不一会儿,我就后悔了,半月一定意识到了我在反驳她,她会很不高兴的。果然,那边悄无声息了。

虽然我的好友不少,但论起菜友、再论削发为尼的菜友,我只有陶半月一个。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半月就是我的万一。

去年初夏,带着一丝丝花香的微风刚刚吹来,我就惊喜地接到了陶半月的电话:“我回来了,在人民公园,平姐不忙就出来吧,咱俩说说话。”

此前她一直是打字发微信的,此时我觉得她的声音从真空传来。

我笑:“半月来我家吧,给你做好吃的。”

“还是平姐出来吧,”她温婉地坚持:“有一家素菜馆特别好,我请你。”

我明白了,半月只要素食。

一见面就拥抱——原来陶半月还可以如此凡俗地拥抱。我跟她坐在长木椅上,看着她用拇指一粒粒扳过佛珠,眼前出现了沉默在菜摊儿上双唇紧闭、乌发遮耳的半月。又有一阵夹带着花香的微风吹来,我忽然想把陶半月的这個瞬间拍下,思念她的时候也好放在掌心看看。但她马上做了个遮脸的动作,我只好拍到她脖子以下的部分:一件佛衣、一串佛珠和一只她的手。

“平姐,我觉得你太孤单了。”半月沉思着说:“其实我发给你那张图片……”

“半月,我成天忙得要死,哪能顾得上孤单,你不了解我的。”我急着打断她,是怕她劝我出家,同时也不想再提图片的事。

“我怎么不了解。”半月微笑,“平姐别忘了,就算出了家我也是尼姑不是和尚,女人心细吧。我在呼市大街上碰到过朱六,就要了你的手机号,也问了你的事……”

“哦。”我松了口气。

“我这次回来……”半月又拉回话题。

“半月,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我再次打断:“先不说那些吧。”

半月凝住眼神看着我,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说:“平姐,我还约了两个佛友,说好一起去宝莲寺的。”

我也站起来了,但我不知说什么好。陶半月浅浅地拉了下我的手,走了。

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我才回过神,着急地拿出手机给她发了条信息:半月,小旭的女儿都三岁了,这个孩子可聪明可漂亮了。想去看看她么,我陪你。

无论人生怎么过,时光都如水流过。是呀,小旭的女儿三岁了——我的小孙子鲨鲨都二十五岁了。鲨鲨只读了半年高中,就坚决辍学了。理由是“我考不上重点大学,三年大专要花奶奶好多钱,毕了业又没工作,还不如提前上社会练练”。此后他练过很多,但无论他当冷饮摊儿服务员、饭店服务员、学修车、学理发,还是在青岛当滑雪教练、在北京一家国企从产品质检到外派经理……他的所有过程都有我眼巴巴的一线希望穿在中间。去年,他又独自一人扛着相机和摄影器材,从哈尔滨“练”到浙江嘉兴去了,但仍然穿着我的一线希望,虽然他并不知道。

给半月的这条信息,我以为又要泥牛入海了,不料马上来了回复:平姐,我刚才就是想跟你说这个的,孙女马上要进幼儿园了,儿子的生意那么忙。再说……我也不想最后死在庙里。唉,明天再说吧。我还劝你呢,其实我才是最该“看开”的人。

慧佛和半月的两副面孔很明白地出现在我眼前,而更明白的,是一只手即将落在一朵荷花上的那张图片。

是,明天吧,明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阵小风吹来,香馥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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