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杨贵妃

2020-10-20 05:58黄天骥
广州文艺 2020年9期
关键词:杨玉环杨贵妃唐玄宗

黄天骥

荔枝红了,又上市了。那晶莹雪白的果肉,未放到嘴里,便让你馋涎欲滴。

在广东,荔枝有许多品种,有“桂味”,有“糯米糍”,有“槐枝”,有非常名贵用作贡品的“挂绿”。而最先上市的,是“妃子笑”。

这“妃子笑”,名称很独特,据说唐朝的杨贵妃爱吃荔枝,人们一见到最早熟的荔枝,也不管是什么品种,先摘了下来飞马送到长安。那杨贵妃一见,笑逐颜开,人们便把这早熟的品种,称之为“妃子笑”。其实,如果唐代已发明了飞机,那么,即使杨贵妃吃不到广东出产的名牌“挂绿”,就光吃到核小肉甜汁鲜如蜜的“糯米糍”,或者吃到甜而带香的“桂味”,那么,她吃到用驿马送来的“妃子笑”时,是笑不起来的。因为“挂绿”等品牌,与“妃子笑”不可同日而语。那“妃子笑”,表皮艳红,肉质也白,看上去也很美,吃一口也觉甜。但仔细品味,甜中带点酸,肉薄而核大。虽然不好说它中看不中吃,但和其他的荔枝品种相比,毕竟属次品。吃惯了荔枝的老广们,对它一般是瞧不上眼的。

到底杨贵妃吃的荔枝,是否真由岭南进贡,我也有些怀疑。因为四川的涪陵,也出产荔枝。四川和唐代首都西安的距离,比广东近得多,太监们舍近而图远,怎能让贵妃娘娘满意?所以,杨贵妃吃到的荔枝,更可能是涪陵的产品。

不过,岭南人天生就有做生意的头脑,管他贵妃娘娘是否真吃到粤货,抢先认定她吃的,就是岭南最早上市的这一种。那时,还没有人懂得什么专利权和广告费,连出身于广东的太监高力士,也不懂向广东方面收取中介费和好处费。否则,娘娘和太监们的收入,肯定大大超过了在电视里兜售假药的“大咖”。

吃了荔枝(其实可能已经成为“荔枝干”)的杨贵妃,当然会笑,但她吃滑了嘴,昏愦的唐玄宗,以及和高力士等一班人便年年岁岁,劳民忧民。他们不惜让当时的快递哥,急于星火,以致践踏农田,骚扰百姓,贪污腐败,劳民伤财。不是说“一骑红尘妃子笑”吗?其后果是,“渔阳颦鼓动地来”,招致了“安史之乱”。从此,曾经GDP高居世界第一的唐王朝,便一蹶不振,走上了下坡路。

过去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说,这四位大美人,即西施、王昭君、貂蝉、杨贵妃。她们各有各的活法,命运也各有不同。杨贵妃爬得最高,也摔得最惨。

先说西施,她被越国大夫范蠡看中,派她到吴国当“卧底”,迷倒了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便乘虚复仇,灭了吴国。范蠡这招,高明得很,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立马带走了西施。让她跟着自己改行搞经济,“游五湖”。西施成了老板娘。在“四大美人”中,她可算是最幸运的。

按正史所载,王昭君被汉元帝当成礼品,送给匈奴的呼韩邪单于当小老婆,还给单于生了个孩子。呼韩邪死后,昭君本来想归汉,但汉朝命她“从胡俗”,她只好留在匈奴。呼韩邪和其大老婆生下的长子复株累,不仅继承父业,而且把小妈妈也继承为妻。昭君和他同衾共枕,也给他生了两个女儿。至于野史包括元杂剧《汉宫秋》,说王昭君忠于汉朝,过了边境,投江自杀云云,其实是没有的事。当然,你若说她很幸福吗?怕也不是。所以,王安石也说:“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只是在匈奴住惯了,羊肉也吃滑了嘴。况且“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见明妃曲》),既然单于父子都恋上了她,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着狐狸随山走吧!总之,美得“沉鱼”的西施,美得“落雁”的昭君,命运虽然曲折,却都得到善终。

那貂蝉,只是小说中的人物,传说关羽担心她的美色会迷倒刘备,横下心来,把她杀了。不过,史籍对貂蝉此人没有记载,大可以忽而不论。即使有其事,横竖是个死,大刀砍来,一声喀嚓,也死得痛快。

最可怜的,则是杨贵妃了。人们不是有“马践杨妃”的传闻么?据说她死后,尸首被千军万马踩踏,可见人们对她怨恨之深,还落得千秋万世,被人议论。不过,从历代人们对她的议论中,可以看出不同时代思潮发展变化的问题。这现象,也有助于我们研究文化思想发展史。

杨贵妃名杨玉环,又称太真。据学者考证,她原名不叫“玉环”,而叫“玉奴”。不是有“燕瘦环肥”之说么?看来,她的身材不属健美型。而唐人的审美观,虽不至于像汤加人那样,养得越肥,越被视为美,但肯定唐代女孩不会干“减肥”的傻事。试看今天出土的唐俑,女性脸庞,多是两腮胀鼓鼓的。露胸坦背者,间亦有之,这便可见一斑。不过,健美的杨玉环能歌善舞,据称有名的“霓裳羽衣舞”,是由她创作的。当她跳起舞来,可以在“翠盘”上滑来滑去。可见,她起码称得上是个二流演员。

从古以来,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動,演员们总是会把名字改来改去的。“玉奴”的名字,当然不及“玉环”娇贵,于是传来传去,历代人只管叫她那较为好听的名字。

当初,杨玉环也混得不太好,她早年父母双亡,由叔叔杨玄璬抚养成长。那杨玄璬是个七品芝麻官,却又颇工心计,他看到杨玉环长得漂亮,长得丰满,便送她去当宫女。

不久,杨玉环便当上“寿王妃”了。这寿王,是唐玄宗一辈子生了三十七名儿子中的第十八子,名叫李瑁。谁知“汉王重色思倾国”,老皇帝看到了儿媳的花容月貌,魂飞魄散,一手要拿过来自己享用。可是,又觉得多少有碍观瞻,便让杨玉环先行出家,当一回道姑,取名为“太真”。有趣得很,太真,太过于真,真得过了头,不正说明她出家是假的么?假亦真时真亦假,假做道姑的杨太真,便成为杨玉环第三个名字。

过了一段时间,老皇帝熬不住了,便让这假道姑重新入宫,一把揽在怀里,三下五除二,册封为贵妃。这回,老皇帝也懒得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类的战法,明目张胆干起爬灰的勾当,“从此君王不早朝”,“三千宠爱在一身”了。

至于杨玉环的原配寿王,眼睁睁看着父亲大人乱伦,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吐不出。李商隐有诗云:“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说的就是李瑁心里,实在不是滋味。看着父亲大人啃着原本属于自己的老婆,不气得半死才怪!所以,别人沉醉,他哪有心思喝酒,他能不清醒吗!

杨玉环当上贵妃,在政治上,有没有插手朝政,像历史上许多后妃那样拉帮结派,弄得朝廷上有帝党、后党、太子党之类?这一点,史书上记载不多,但不可能完全没有。其实,在这方面,她也不必多费心思,只需一心一意缠住唐玄宗,杨氏家族,不就可以在经济上放开手脚;在政治上招降纳叛,横行无忌了么?

如果杨玉环给唐玄宗生了一男半女,情况便会大不一样了,她是会为了接班人问题,走到前台,拼命干预朝政了。可是她的肚皮并不争气,即使和别的人有些不干不净,也没法珠胎暗结。你若说她不想替李隆基生个把儿子么?当然不!白居易不是说,他俩有过“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秘密么?《长生殿》的剧本,不也是说他们到长生殿里秀恩爱,对天密誓么?但是,李隆基和她已经成为“糖黏豆”,谁也离不开谁,何必还求牛郎织女的保佑?鲁迅先生说得好,杨李二人亲密到如此程度,还要对天发誓,这只能说明杨贵妃对唐明皇有些担心了。说白了,密誓不过是“固宠”,这反而说明杨李之间,有了裂痕。这说法,也是有其道理的。

不过,我想,在“七夕”,杨玉环和唐玄宗跑到长生殿里唠唠叨叨,其目的,恐怕还在于求子。

按照古代的风俗,七月七日,称为“七夕”。传说天上的玉皇,为了惩罚他第七个女儿——织女,私嫁牛郎,便勃然大怒,硬把他俩分隔在银河两边,只能在每年的七月七日,才让乌鹊架桥,让这对小夫妻渡过银河相见。《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佚名的作品,写的就是这回事: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传说,实际上是在门阀体制下,在男耕女织的社会中,人民表达了对不合理婚姻制度的反感。

不过,到唐代,社会婚姻状况有了变化。人们对过“七夕”的涵义,也有了变化。“七夕”,被称为“乞巧”节了。那织女不是会“札札弄机杼”么?于是,妇女们便祈求这位女神,教给她们巧妙的神仙般的手艺。

在唐代,乞巧还兼有求子的意思。唐代薛能在《吴姬十首》中说:“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银台弄化生。”所谓“化生”,就是在盘子上放一个蜡制的小孩。陈继儒在《群碎录》中指出:“七夕,俗以蜡作婴儿形,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清代的福申,也在《俚俗集》中有所补充,说是“唐宫中,以蜡制小儿,浮银盘水而弄之,以为求子之兆,名弄化生”。因此,唐代人在“七夕”时,还要在盒子里养着蜘蛛。蜘蛛又称“蟢子”,蟢子者,喜子也!很明显,人们恭恭敬敬地向织女叩头,已经不是只向她学习手艺那么简单。

由此可见,当年杨玉环拉着李隆基,到长生殿里乞巧,怕也更多是为了祈求上天给予她一男半女吧!可惜,牛郎和织女没有买账,这是杨玉环的不幸。而由此,似乎她只一心一意地求孕,典籍中也没有过多描述她插手朝政的记载。何况,在历史上,强势的帝王多是乾纲独揽。唐玄宗何许人也!在早期,他是以“英主”自命的。他连张九龄等大臣的意见,也听不进去,未必会让内宠杨贵妃走上前台,让她在政治上指手画脚。这一来,也是杨玉环不幸中之大幸!否则,她会被视为与慈禧太后,同是一丘之貉。

杨贵妃被人诟骂,原因之一,是她“污乱春宫”。最大的绯闻,是她和安禄山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像认安禄山为干儿子,还公开赐给他“洗儿钱”之类。不过,这出格的做法,似乎唐玄宗并没有多大意见。据史料记载,李隆基对杨贵妃最为生气,并且曾把她驱出宫闱的,只有两回事。一是讨厌她“妒”,亦即竟敢干扰唐玄宗爱上别的女人;一是因为她“窃宁王玉笛吹”。关于后者,倒有点奇怪,宁王是唐玄宗的哥哥,按理,杨贵妃喜欢音乐,偷偷拿了宁王的玉笛,吹吹玩玩,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竟让唐玄宗大动肝火?显然,其中必大有奥妙,只是历代人没有留意这蛮有意味的细节。

其实,封建朝代,哪个宫闱,没有淫乱的问题?不错,平民百姓若乱搞男女关系,关系到“贞节”问题,是罪不容诛的。但对皇帝来说,则从来没有约束力。在南朝,宋明帝的姐姐山阴公主,就愤愤不平地对其皇帝弟弟说:“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后宫数百,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见《南史卷二·宋本纪》)明帝一听,无法反驳,只好“为公主设面首左右三十人”。面首者,男宠也。

山阴公主敢于公开为男女的不平等叫板,实在很不简单。至于历代王朝,内庭里男女的关系,搞得一塌糊涂,那是公开的秘密。君不见,明代后宫的宫女和太监,便会结成固定的“对食”关系么?对食者,接吻也,他们以此来解决性的需求。何况,在唐代,男女关系比较开放宽松。据崔令钦《教坊纪》云:“坊中诸女,以气类相投,约为香火兄弟……儿郎既聘一女,其香火兄弟多相奔,云学‘突厥法”。这就是说,一旦结为“香火兄弟”,性对象是可以互相交换的。唐代李肇在《国史补》说,唐玄宗诏令安禄山和杨氏三夫人约为兄弟。所以,即使杨贵妃在性行为方面,有什么不轨之处,在当时,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只是后人从道学观念出发,有意在道德方面抹黑杨贵妃,臭骂杨贵妃,以此减轻唐玄宗的罪行。

在马嵬坡下,“花钿委地无人收”,杨贵妃死了,死于一场政变。

当年,安禄山起兵叛唐,势如破竹,把镇守潼关的哥舒翰打得屁滚尿流,兵锋直指长安。唐玄宗急了,赶紧逃命。他一边跑,一边想卸担子,把兵权移交给太子李亨,让他抵挡安禄山。但是,他又舍不得立刻交出皇帝的宝座,一直在犹豫不定,还设法牵制李亨的权力。关于这一段历史,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有精彩的评述:

玄宗闻东京之?,既欲以太子监国矣,其发马嵬,且宣传位之旨矣,乃未几而以太子充元帅,诸王分总天下节制,以分太子之权。忽予忽夺,疑天下而召纷争,所谓一言而可以丧邦在此矣!……玄宗之犹豫不决,吝以天下授太子,而不尽皆杨氏之罪也。其父子之间,离忌而足以召乱久矣。

关于父亲大人迟迟不肯交权的做法,李亨当然懂得。當时,他驻军在灵武县,围在他身边的太子党,便想先下手为强,奔赴驻在马嵬的皇帝“御营”,先干掉杨国忠,粉碎杨氏利益集团,从而孤立唐玄宗,逼着他交出政权。这一点,《资治通鉴》是有所记载的:“陈玄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因东宫宦者李辅国,以告太子,太子未决。”可见,李亨其实是知道了陈玄礼要动手搞政变的。所谓“未决”,等于默许。否则,他必然立刻阻止。而陈玄礼也看透了李亨的心思,立刻行动,这就有了马嵬事变的一幕。

其实,后来许多人都知道马嵬之变是怎么一回事。在明末,敌军兵临城下,崇祯帝与大臣们手足无措,范景文等便建议请先让太子带兵以赴江南。那时,光时亨大呼:“奉太子往南,诸臣意欲何为,将欲与唐肃宗(即李亨)灵武故事乎!”此言一出,范景文等就不敢作声了。(见《明季北略》)可见,人们都知道李隆基和李亨父子的矛盾,知道马嵬之变,乃是儿子要夺取政权的行为。

总之,在刺刀见红的时刻,无论杨贵妃有没有罪愆,大罪还是小罪,都得死!

在陈玄礼逼宫的情势下,唐玄宗只能弃车保帅。他再爱美丽的杨贵妃,也爱不过自己那条老命。于是,可怜的女人,便不得不成为唐代利益集团斗争中的牺牲品。

你说杨贵妃愿意死吗?当然不。白居易很聪明,在《长恨歌》里,只说了句“君王掩面救不得”。至于杨贵妃自己的态度如何,则避而不谈。元代杂剧《梧桐雨》就不客气了,作者白朴,直写杨贵妃不仅不愿意替唐玄宗背黑锅,而且颇不满皇帝老爷子让她去死。当唐玄宗惺惺作态,表示不得不执行陈玄礼的命令时,白朴让杨贵妃对唐玄宗说:“陛下好下得呀!”所谓“好下得”,亦即好狠心的意思!可见,在白朴看来,杨贵妃根本不愿去当替死鬼。

杨贵妃该不该死?不是值得研究的问题。她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恃宠骄横,最后一报还一报,摔得很惨,这在历史中也是常例。至于她怎样死的,是自缢、被缢、“饮金屑”自尽,还是活活被马踩死,或是死后才被马踩?横竖是个“死”,实不必细究。

值得思考的,倒是在她死了以后,人们怎样评价她的问题。当然,对她来说,“死后是非谁管得”?人们怎样评价她,她管不着了。可是,从人们对她不同的评价中,我们倒可以看到我国古代文化思潮的起伏变化。换言之,对杨贵妃的评价,成了研究文化思想史中有趣的环节。

杨贵妃一死,第一个跑出来表态的人是“诗圣”杜甫。他老夫子在《北征》一诗中写道:“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北征》是杜甫在安史之乱爆发后,写自己逃难过程中见到种种悲惨情况的名篇。在诗中,他把杨贵妃比喻为褒姒和妲已,显然认为她和褒姒、妲已一样,是祸国殃民的狐狸精,是让人民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显然,维护皇帝尊严的儒家思想,左右着杜甫对杨玉环的评价。

过了五十年左右,人们对安史之乱多有反思。元和年间,白居易和他朋友王质夫、陈鸿,一起到游仙寺游玩,还谈论到杨、李的种种传闻,相与感叹。王质夫便怂恿“深于情,多于诗”的白居易,写下这一段动人的故事,于是便有了流传千古的《长恨歌》。诗成后,白居易也让陈鸿写了《长恨歌传》,让他以散文的形式,进一步说明创作这首长诗题旨。

关于《长恨歌》,大家都很熟识,当然,它对杨玉环也有所批评;陈鸿在《长恨歌传》中,还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表明他们创作的动机,是“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但全文的情绪,更多是出于对杨贵妃的怜悯。《长恨歌》最后不是有“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两句吗?老实说,白居易、陈鸿这几位老朋友,相与陶醉在杨、李爱情的传闻之中。至于对他们的批判,其矛头也更多是指向李隆基。显然,在“安史之乱”时隔半个世纪后,痛定思痛,评价杨贵妃的天平,也逐渐向有利于她的方面倾斜。

我并不否认,从唐代到宋、明,坊间出现了许多描述杨玉环生活混乱的传闻,现仍印行作为文献资料的《天宝开元遗事十种》,不就有着许多有关杨贵妃的八卦吗?那时候,居民们茶余饭后,信口开河编些故事,这种情况,既不足为信,也不足奇。

值得注意的是:晚唐诗人不少公开为被背黑锅的女性说话了,替杨贵妃抱不平,最明显的是李商隐,他在《马嵬》一诗中,便指责唐玄宗: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年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这首诗明写得够大胆了,李商隐直接质问唐玄宗:你做了四十年皇帝,竟来一个“弃兵保帅”,忘记了曾对着牛郎织女发过什么誓,这算是什么东西!可见,李商隐不仅同情杨贵妃,而且把矛头直指口含天宪的皇帝老子。

其实,敢于讽刺那些把罪名全推给女人的做法,李商隐也不是只一次。在《北齐二首》之一,他便用嘲弄的口吻写道:“一笑相倾国便忘,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请看,帝王一味花天酒地,被玩弄的女性,只陪着吃喝玩乐就是了,你能把亡国的账,算在她们的头上吗?

到残唐五代,后蜀被宋所灭。孟昶的贵妃花蕊夫人,就不肯当“祸水”了,她竟写下了流传甚广的诗句:“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如果杨贵妃像花蕊夫人那样,有写几句诗的本事,她也未必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未必不会责问杜甫老夫子,怎么能把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全算到我的头上?

总之,到了晚唐,人们对“祸水”们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些被误解被侮辱的妇女,开始有人为她们说公道话了。其实,在中唐时期,白居易写《长恨歌》,尽管批判了唐玄宗的“重色”。但是,他在《新乐府·李夫人》一诗中,写了汉武帝怀念李夫人、周穆王怀念盛姬、唐玄宗怀念杨贵妃以后,竟然抛出了下面的结句:“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这等于说,爱美是人的本能,人非草木,“食,色性也”,也难怪男性统治者不顾一切地去爱。在这里,白居易的想法,已接近“人性”的范围。谁想到,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白老先生,也会说出这样出格的话。可见,尽管在封建社会,在封建礼教这块压在人民心头的磐石之下,注重人性,作为民主思想的一部分,还是能在石缝里,顽强地挣扎出枝枝杈杈。

涉黃的“段子”,从来是人们公开或是私下很感兴趣的话题。平民百姓,固然无所顾忌,而道学先生,高端人士,何尝不会窃窃私语。所以,从唐以来,有关杨贵妃的宫中秽事,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在明末,连编写给青少年学习的启蒙读物《幼学琼林》,还出现“新剥鸡头肉,明皇爱贵妃之乳”“贵妃之乳服阿子,为禄山之爪所伤”之类的句子,也就可见一斑。于是,历史上可怜的杨贵妃,曾成为乱搞男女关系的代名词。

到清初,有人为杨贵妃平反了。经过晚明异端思想的涌动,经过明末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等掀起的进步思潮的洗礼,在清初文坛上,特别在舞台上,人们对杨贵妃的评价大变。

在康熙十年,孙郁(一说是李玉)写传奇《天宝曲史》,就以杨、李故事为题材。剧作者比较严厉批判了李隆基生活的奢侈腐败,也写到杨贵妃和梅妃争宠,甚至写到她三姊妹联合和皇帝厮缠,但一点没有涉及传闻中杨贵妃的秽事。她是宠妃,妒妇,却不是淫娃荡妇。

到康熙二十七年,洪昇写了成了《长生殿》。他在《例言》中表明:“余撰此剧”,“若一涉秽迹,恐妨风教,绝不阑入”。所以,洪昇在戏中把导致唐朝衰败的罪魁祸首,明指是唐玄宗。这老头子出场便唱:“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以为朝廷有多了不起,“真个太平致治”,于是认为“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了。结果,文恬武嬉,安禄山一反,他便屁滚尿流,还差点赔了老命,从此唐朝一蹶不振。

当然,洪昇也写到杨玉环做过错事。首先错在“天生丽质难自弃”,弄得皇帝不理朝政,七颠八倒,此其一。不过,她最重要的错,是在于她作为杨国忠的妹妹,让杨氏一家能拉帮结派,一味给皇帝大灌迷汤,结果,让唐玄宗的政权大厦,轰然倒塌。这一点,洪昇也对杨贵妃有所批判,还让她作了痛彻心肺的检讨。

在《长生殿》里,戏剧的主要矛盾,环绕着杨、李的关系展开。而他们矛盾的焦点,无非要是杨贵妃专宠善妒,动不动呷醋,连她的妹妹虢国夫人和唐玄宗有一腿,她也大吵大闹;唐玄宗想起了曾宠幸过的梅妃,私下里和她相见。杨玉环发现了,又闯过去“捉奸”,弄得唐玄宗土头灰脸,只好向她赔不是。

洪昇在《长生殿》中所写的杨贵妃,是真心实意爱着唐玄宗的,她只容许皇帝爱她一个人。封建时代,婚姻规定“一夫多妻”制,何况皇帝具有“三宫六院”的特权。所以,如果女性不容许丈夫去睡另一个女性,这就被称为“妒”。妒,就犯了“七出”之条,是可以被丈夫扫地出门的。但是,洪升认为杨贵妃“情深妒亦真”,认为她排他性的行为,乃是专一地爱着唐玄宗的表现。为此,洪昇只力图描绘她的骄纵、放肆,却不涉恶毒。

杨贵妃的妒,实质是要求对方爱情专一,这当然是合理的。从人类婚姻关系发展的轨迹看,夫妇爱情专一,是社会发展到男女平等阶段的要求。但是,且不说在封建社会,这要求根本不可能。即使在实行“一夫一妻”的时代,也不容易做到。别看有些人道貌岸然,俨然像道德的化身,对别人乱搞男女关系严厉得很,其实,他自己却偷鸡摸狗。《长生殿》写杨贵妃则不顾一切,硬是要把唐玄捏在手中。虽然唐玄宗确也最爱她,而他所处的特殊地位和封建制度,却让他越爱她,越宠她,便越糟糕,乃至于“占了情?,误了朝纲”。总之,杨、李的关系反反复复,杨贵妃终于逐步掌握开启唐玄宗心房的钥匙,而到头来,这钥匙,又给她打开了通向死亡的墓门。

洪昇写杨贵妃也有错,但在整部戏中,完全抛开历史传闻中有关她的秽事,全心全意只爱一个男子;还写到她为了唐玄宗的安全,主动请死;死后又后悔罪愆,连神仙也原谅了她。总之,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一个“情”字。“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因此,洪昇的朋友认为《长生殿》是“闹热的《牡丹亭》”,把杨贵妃和杜丽娘对爱情和人性的追求等同起来。随着《长生殿》饮誉剧坛,成为我国戏剧史上最卓越的名著之一,杨贵妃的形象,在大多数观众心目中,也逐步走向正面。人们开始同情她,怜悯她,认可她。特别是后来梅兰芳先生常演出《贵妃醉酒》,以精湛的演技,刻画出这宠妃在宫中苦闷,便更让观众了解她在灵魂深处的酸楚。至于歷史上有关她污秽的传说,在现代观众的心中,也逐步被抹去了。

安史之乱,在封建的体制下,唐玄宗最应受到鞭挞,最应负让历史开倒车的全责。倒是长期以来,可怜的杨贵妃,替他背上罪恶的十字架,这实在很不公平。鲁迅说:“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都撒了大谎,玄宗逍遥法外,倒说许多坏事都由她。敢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的有几个?就是妲已褒姒,也还不是一样的事,女人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长远了。”但是,适当地为犯过错误而又却非首恶者,实事求是地正名,解开让他背负得过重的十字架,又谈何容易!君不见,从唐代到出现《长生殿》的清初,杨贵妃不是替唐玄宗背上了近千年的黑锅吗?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到清朝乾隆时代,既懂为官作宦,又懂营商嗜利,深受市民思想影响的诗人袁枚,在诗歌理论上,主张“性灵说”,亦即强调创作要表现人的感情和个性。这被洪亮吉称为“通天老狐”的怪杰,对杨贵妃和唐玄宗的评价,更突破封建专制时代文化思想的主流,简直能振聋发聩。

袁枚写过两首咏“马嵬”的诗,其一是: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和前面所有吟咏评价杨、李关系的诗歌、剧本相比,袁枚这诗所表现的文化思想,显然又跨进一大步。在他看来,杨贵妃这可怜虫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老百姓因安史之乱导致的苦难,不知比她严重多少倍。袁枚从马嵬之变,想到杜甫在《石壕吏》中写到“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以及老妇“急应河阳役”的悲惨遭遇,说明他的眼光,更多落在老百姓身上,说明他对杨贵妃悲剧命运的认识,有更深刻的思考,说明经历过明末异端思想的启动,到清中叶,传统的文化思想发展到更高阶段。

“妃子笑”,妃子笑?历来的妃嫔媵嫱,到头来,有多少能笑得起来呢?

当然,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随着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人们也越来越加深对人性和民主思想的认识,到后来,杨贵妃的形象也逐渐有所改变。据知,我们的东邻日本,对杨贵妃却是颇为敬重的。还认为她并没有死在马嵬坡,而是流亡到了日本,不久死在山口县。现在,山口县有杨贵妃墓。日本朋友还把她视为美丽的象征,女孩子们也常去拜祭。

不管杨贵妃死在哪里,她死了,那是千真万确的。至于白居易、洪昇等作家说她飞上仙山或月宫,不过是浪漫主义的想象。至于在我国文化史上,人们对她的评价出现矛盾,甚至诗人们在自己的内心中,也出现了矛盾,这说明,包含着民主思想的人性与反人性的斗争,一直贯穿并左右着我国的政治史、思想史、文学史。弄清楚这条线索,大致上可以看到我国历史和文化发展的轨迹。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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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菩其始,当慎其终”——唐玄宗晚年思想的蜕变和“安史之乱”
唐玄宗年间宫女游艺考
杨贵妃 王朝的女人
《王朝的女人·杨贵妃》梦回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