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文本“陌生化”的时代审美与意义
——以《哪吒之魔童降世》为例

2020-11-14 02:40刘莹莹
电影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龙族敖丙哪吒之魔童降世

刘莹莹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神话传说故事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密码之钥,它“所内在的人类文化基因,决定了神话即便远离人类神话时代依旧‘神力’无限,不仅为人类提供了诗性智慧,也为人类提供了返归自身的航向与能力。这也就是神话不断为人类世代重述的根源”。每个时代对于神话传说故事的解构与重塑,都是对当时思想潮流的反映。所谓“故”事“新”编,就是让传统经典神话拥有现代精神内核,是经过“祛魅”后的“返魅”。

再造神话的方式,其中一个是针对民族神话传统的某一特定题材的现代再创作。《哪吒之魔童降世》(后文简称《魔童降世》)即是如此,它不仅颠覆了《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经典文本中传统的哪吒故事,也突破了《哪吒闹海》(1979年,上海电影制片厂)塑造的正直勇敢的白衣“小英雄”形象;该片将人物形象、人物性格、人物关系予以全新改造,重点改写了“大闹东海”“削肉剔骨”“莲花化身”等代表原神话精髓的原型情节。不仅成功将经典文本进行“陌生化”处理,赋予旧故事以新鲜感,更是融入了当下的审美取向与价值关切——消解了“神性”的神圣庄严,还原了“人性”的曲折复杂;瓦解了“礼法”的等级桎梏,构建了“个体”的自由意志。

一、“魔童”哪吒:80后青年的个体精神

《魔童降世》开宗明义,点明了此版“哪吒”的与众不同。同样是殷夫人辛苦怀胎三载六月,《封神演义》中哪吒出世是“只见房里一团红气,满屋异香。有一肉球,滴溜溜圆转如轮。李靖大惊,望肉球上一剑砍去,……分开肉球,跳出一个小孩儿来,满地红光,面如傅粉,右手套一金镯,肚腹上围着一块红绫,金光射目……分明是个好孩子,又不忍作为妖怪坏他性命”;《魔童降世》则着重突出了“魔”字: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哪吒,无法控制体内的魔丸之力,像一颗躁动不安的红色“保龄球”,冲向目瞪口呆、惊慌失措的众人,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变出手脚,带着对自己力量的无限欣喜与强烈好奇,屡次施放火拳摧毁树木、捣毁房屋、恐吓人群。相较于《封神演义》李靖将哪吒视为“非妖即怪,定非吉兆”的家庭内部矛盾,《魔童降世》将这一矛盾扩大,全体陈塘关百姓见证了他的出生,集体将其视为妖孽魔物,更有瞽目老人挺身而出“仗义执言”——“陈塘关世代抵御妖族,关内百姓和妖魔不共戴天,事已至此,还望李大人以大局为重,做军民之表率。”“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哪吒是魔丸化生,带着原罪而来,注定遭受天劫而去,即使李靖做出郑重承诺、殷夫人疲于除妖抚民,“但百姓对哪吒始终相当抵触”。“他人即地狱”,就成为《魔童降世》中哪吒与百姓关系的绝妙写照(互为“地狱”)——“如果你恶化了与他人的关系,那么你自己就得承担地狱之苦的责任,这时的他人就是你的地狱。再者,如果你不能正确对待他人对你的判断,那么他人的判断就是你的地狱。他人的判断固然很重要,但一个人如果把他人的判断当成最高裁决,来判定自己存在的价值,那么他就会陷入精神困苦之中。”

影片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段回忆情节,揭开了深埋哪吒心底的“童年创伤”:年幼的哪吒第一次成功偷偷溜出家门,他的双眼充满了得逞的顽皮与单纯的稚气。当一个小女孩无意将毽子踢到他面前并邀请他一起玩耍时,哪吒稍作迟疑后旋即满心欢喜地答应。此时,路人发现了偷跑出来的哪吒,众人先是疑惑“不是关在府里了吗?怎么放出来了?”紧接着,女声大汉大喊“快逃啊!”圆滑世故的大人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地纷纷作鸟兽散状落荒而逃(一位老妪立马抱走了哪吒的小玩伴)。此时的哪吒还不明白为何大家对于自己的出现如此惊恐失措,依然想着去捡拾遗落在地上的鸡毛毽,但无知鲁莽的少年却向他泼脏水扔鸡蛋并对他恶语相向,他不明所以、备感委屈,小拳头渐渐握紧,戾气也渐渐爬上那张原本懵懂可爱的脸庞。目光和流言禁锢了周遭的一切,裹挟在其中的威慑力与恐惧感,才是地狱中真正的刑具与刽子手。哪吒无法左右百姓的偏见,既恨他们,又无比渴望得到大家的接受与认同。悬浮于李府之上的结界更是不断强化着哪吒心中的“自我认知”,所以他一次次地叛逆出逃,或是恶作剧式地施以报复以求玩伴,或是自告奋勇地降妖除魔等待褒奖;但事与愿违,哪吒每次努力换来的都是更深一层的误解。

双方的误解积累至“海夜叉作乱”到达顶峰。东海之滨,瞽目老人再次谏言“哪吒烧毁村庄,绑架孩童,殴打村民。李大人,您务必将他关起来,不能再放出来啊”,“伏魔帮”的少年领袖阿丑也在旁边附和“把他关起来,关到死为止!”不难看出,哪吒即是百姓的“地狱”。反观哪吒,他顺应着百姓的“期待”,颓丧地承认“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可是他既不逍遥也不自在,将自己囚禁于他人的目光里,并以此作为自我存在的依据。百姓的判断亦是哪吒的“地狱”。所以,再次被遣返回家的哪吒一反常态,不吃不喝,自暴自弃,甚至愤世嫉俗地唱道:“生活你全是泪,没死就得活受罪;越是折腾越倒霉,越有追求越悲催;垂死挣扎你累不累,不如瘫在床上睡。”如此这般地强装老成,用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来遮掩自己脆弱的心理防线。他渴望有人看到他的“外强中干”,有人理解他的孤立无援;因此,当他听到敖丙对自己说“是眼睛里面进沙子了吧?让我看看,我帮你吹吹”之后才会情绪失控,才会对于友情的渴望那么执着强烈。

艺术是时代的镜像反映。随着时代的变迁,古老故事中的人物形象也不可能一成不变,“文本作为具体历史语境的产物,映射出每个时代深层的文化心理”。《魔童降世》中塑造的哪吒——调皮叛逆非主流,聪明狡黠有主见,自恋逞强好面子,桀骜不驯、特立独行,善于自嘲、习惯独处,渴望理解与关怀——这是带有导演饺子这位80后青年成长记忆与生命体验的“当代哪吒”,更是被打上80后精神烙印的“新新哪吒”。与哪吒的境遇类似,中国社会的80后这一概念诞生之初即带有消极色彩的否定意味(与20世纪60年代美国“垮掉的一代”如出一辙)。他们伴随着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一起成长,且多是独生子女,与父代相比有着显著的时代特征。

首先,他们强烈集中地表达“自我意识”,但在“自我”求证的过程中,“自我”却逐渐消失,陷入了空前的“虚无”与“绝望”。当“我”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观察世界时,会产生向心力作用——世界向“我”聚拢,“我”是世界的中心,这时的“我”完全自由,“我”成为“主体”,会形成“主体”的超越性,这就是“主体我”。当我发现自己被他人凝视,“我”在他人的目光中变质了,“我”成为被凝视的对象(“他者”),“我在我的活动之中把别人的注视当作我自己的可能性的物化和异化”,“我”被他人的目光所奴役,这是对“主体我”的自由性与超越性的剥夺,于是“主体我”被替换为“对象我”,“他者”成为“我”眼中的“主体”,而由我的目光建立起来的那个“我的世界”彻底崩溃。无论是影片中的哪吒还是作为观影者的80后青年,都有相似的成长体验:在《江山社稷图》中靠着勤奋努力建立起来的“我的世界”,于初出茅庐之际、崭露头角之时,就被现实中的“乌合之众”击打粉碎。

其次,他们有着根深蒂固却不易察觉的匮乏感——物质生活相对丰裕,精神世界较为封闭,他们渴望朋友,渴望陪伴。李府是陈塘关的独门大户,李靖是陈塘关总兵(还是“天命之人”),哪吒自然是名副其实的“官二代”,尽管生活条件十分优渥,但终日关在府里既无人陪也无事做,只能靠“翻墙捣瓦摔瓶罐”发泄过剩的精力,引起家人的关注。成长中的孤独是“哪吒们”最深切的生命初体验。还好“知子莫若母”,殷夫人诚邀“坐墙头”的“熊孩子”踢毽子,被困在高墙之内的哪吒终于有了片刻的欢愉。但母亲毕竟是肉体凡胎,即使全副武装也难以招架,再加上军务繁忙,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许诺“下次一定陪你玩到尽兴”;哪吒嘴硬一跃墙头,却在母亲离去后流露出失落寂寞的神色。直到遇到敖丙,他不仅和自己实力相当,还愿意陪自己玩到夕阳西下。小孩子之间的友谊很纯粹,偷得半日之闲,即为莫逆之交。“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虽是小儿稚言,却一诺千金。因为友谊,他们得以互相救赎(详见第三部分)。

当长辈(瞽目老人之流)还在愤慨“一代不如一代”之时,80后青年已经逐渐成长为中国社会的主力军,展现出属于他们的精神与活力。“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新时代的哪吒们不再是父母师长眼中百无一用、惹是生非的小孩子,而是挣脱庇护勇敢承担属于自己的社会责任与历史使命的弄潮儿(“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扛!”)。并且他们不认命,敢想敢拼的气概毫不逊色于前辈,甚至因为成长环境的得天独厚,表现出卓绝非凡的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是仙是魔,我自己说了才算!”)。《魔童降世》中的哪吒因其洋溢着浓郁的时代气息与现实观照,从而获得了观者极大的认同感。

二、哪吒与双亲:“独生家庭”的亲子关系

一反《西游记》《封神演义》《哪吒闹海》中“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等经典段落所展现出“父子相克”的极端对峙,《魔童降世》的人物叙事,呈现出更接近于现代“独生家庭”的亲子关系,为观者构建出一个家庭秩序的理想范本。

《魔童降世》首先突出了现代家庭中“母亲”的中心地位。“殷夫人”不再像《封神演义》中“以夫为纲”的谨小慎微、左右为难,更不似《哪吒闹海》中严重“缺席”,而是获得了更多的“主动权”与“话语权”。其出场形象颇有“女侠”风采,令观者耳目一新:殷夫人怀孕三载有余,在丈夫李靖小心翼翼的搀扶陪伴下,去女娲庙祈福;她一手拿肉,一手持饼,边走边吃,眼神充满烦闷与不屑;并且故意纵身一跃,跳过门槛;面对神像,也极不恭敬,甚至扬言“都拜了三年了,再生不出来我砸了这破庙!”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出言不逊、泼辣肆意的女性,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舍命从太乙真人的拂尘下救出刚降世的孩儿。她面对太乙真人时果敢坚强,“别伤害我的孩子”;面对亲生骨肉时又温暖慈爱,“别怕,娘在这儿”;小小哪吒似乎感受到了母爱的伟力,咿咿呀呀地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在丈夫外出找寻解咒之法时,殷夫人更是身兼数职——既要“肩负守卫要塞之责”,又要卸下盔甲“哄小孩儿”一起踢毽子;当军情来报,她深感分身乏术,面对哪吒的不理解,身为人母却无可奈何。“一年来天天忙着除妖抚民,希望为吒儿积德,却少了时间陪伴”道出了现代职场女性兼顾家庭与事业的“坚忍”与“辛酸”。

而李靖,也并非传统文本里的古板怕事、不近人情,更具有现代意义上属于“丈夫”与“父亲”的责任担当。他对夫人呵护备至、极为关爱:殷夫人怀孕长达三年之久,他从未怀疑其腹中骨肉是“不祥之物”,而是虔诚为妻子祈愿;听闻妻子因生产而晕厥,他再不顾及太乙真人的“仙长”身份,猛施几记快拳,将其捶醒;即使“魔丸降世”,他也从未迁怒于妻子。他对爱子执着守护、不言放弃:面对太乙真人的围堵诛杀与陈塘关百姓的舆论压力,李靖承认“家门不幸,得子如此”,但“孩子无辜,他也是受害者,实难就此痛下杀手”,并郑重许诺“定将哪吒好好管教,不让他出家门半步”;得知魔丸被施“天劫咒”,三年后天雷亦会降临取哪吒性命,殷夫人急火攻心支撑不住,李靖目光坚定“有我在,孩儿不会有事”,毅然与太乙真人前往虚空之门寻求天尊解咒;闻知“天劫咒”无法可解,只能移花接木、以命换命,李靖诚然接受并决意替死,他跪求太乙真人不要告诉妻子,选择独自承担;不想哪吒自甘堕落、浑噩度日,“欺骗”他是灵珠转世,除却恳请太乙真人教授他降妖除魔的本领,更是在《江山社稷图》日复一日的闭关修炼中磨其心性,引其向善;为了满足妻子的良苦用心与儿子的殷切期盼,李靖甘愿放弃“总兵”所有的尊严,恳求陈塘关百姓赏脸出席生辰宴为其庆生,并打算在宴席中为哪吒洗脱“污名”还其“清白”,让孩子日后能够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人世间;生辰宴上,李靖为儿子准备了一道轻若鸿毛却重如山海的“平安符”,“保佑你平平安安”这句简单家常的生日祝福,却隐藏着父亲对儿子难以言说的不舍,就算眼看着再度入魔的“逆子”即将刺死自己,也不愿将这份深情吐露分毫。《魔童降世》中的李靖虽是“严父”不擅表达,却充满“爱”与“温情”。

正是有了《魔童降世》对李靖夫妇的性格重塑与情感铺垫,哪吒在坐骑“飞猪”的帮助下,看到了录像中父亲正襟危“跪”的身影,听到了父亲的决然选择与坚定回答,明白了父母双亲无私的爱与付出,决定“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扛!”(“哪吒之死”的悲剧性在该片中获得升华——不再是“割肉剔骨”的悲壮报复,而是奔赴自己命运的勇气与决心。)于是,天劫降临之时,哪吒撕毁“换命符”,李靖夫妇被“混天绫”所缚,眼睁睁看着儿子奔赴自己的命运却无能为力。故事内部的情感蓄积于此刻到达顶点,并与不同年龄段的观影者产生共情心理——“孩子们”在《魔童降世》中理解了父母的含辛茹苦与坚韧伟大,“父母们”亦在影片中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苦乐与未来的可能。临别前,哪吒向父亲诉说了自己的“唯一遗憾”,并郑重跪拜叩谢父母的养育之情,道出了许多80后青年的心声。相较于《哪吒闹海》中哪吒自刎前振聋发聩的独白:“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我不连累你!”《魔童降世》中的亲子关系,加入了“母亲”的声音与力量,突破了“父子对峙”的僵局窘境。不难看出,本片塑造的“李靖夫妇”与《神雕侠侣》中的“郭靖夫妇”神似——李靖正如郭靖是“侠之大者”,殷夫人恰似黄蓉般“娇俏有谋”。夫妇二人并肩作战,共同驻守陈塘关;二人伉俪情深,相互扶持共同抚育自己的孩子。正是这种充满尊重与温情的家庭氛围,为“父子和解”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三、哪吒与敖丙:互为“镜像”的人格建构

故事开篇即交代:“天地灵气历经千年孕育出一颗‘混元珠’,它……吸食的灵气太杂,仙气魔气缠绕不清,善恶不分”。元始天尊用丹炉将其炼化,一分为二,成为“灵珠”与“魔丸”。因此借由“灵珠”“魔丸”投胎转世的“敖丙”“哪吒”虽分属于“龙族”与“人族”,实则是一体两面的“精神兄弟”。

但是,这对“精神兄弟”的身份,却在申公豹的野心私欲、太乙真人的贪酒失职等外因作用下,发生了撕裂与错置。“哪吒”本应是“灵珠”投胎,成为“天命之人”李靖的第三子;“敖丙”本该随龙族一起,以身为牢、镇守海底,继续背负龙王太子的职责。如此推论,哪吒之本性自当继承父母双亲而勇敢忠义,敖丙亦会因天命难违、失去自由而愤懑暴虐。随着魔丸出世,灵珠入海,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哪吒”是“李靖之子”的正义身份(隐性)与“魔丸降世”的邪恶身份(显性)之间的交锋,“敖丙”是灵珠本心的良善(隐性)与龙族使命的残酷(显性)之间的冲突。

哪吒身份错置的交锋,以“乾坤圈”为缓冲,延宕至“生辰宴”方被激化。“乾坤圈”在传统文本中,是“昆仑山玉虚宫赐太乙真人镇金光洞之物”,除了作为伴随哪吒出生的众多法宝的其中一件,还是打死李艮、敖丙的“凶器”;但是在《魔童降世》中,它的几次出现都伴随着剧情的转折,成为哪吒在人格建构过程中极其重要的“物证”。在哪吒降世之时,由于阴错阳差,太乙真人不得不祭出“乾坤圈”克制其魔性(以“项圈”形态存在于哪吒脖颈处),使其被动进入“自我”状态,并且在成长过程中获得明晰的主体意识——极度排斥“妖怪”的称谓,内心深处极其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与接纳;生辰宴上,哪吒于申公豹处得知自己实为“魔丸”的真实身份后,负气念咒脱离了乾坤圈的约束,释放出“本我”,陷入人我不分的“暴走”状态——这是个人无意识状态,是受本能支配的、无差别的、极具破坏力的不可控力量;与敖丙决战前,哪吒再次施咒意欲释放被压制的混元之力,但与之前不同,他清醒地意识到“不能全开,会失去意识”(以“手镯”形态存在于哪吒右手腕处)——这是一种自愿形成的“具有约束效力的自由”,此时他完成了在《江山社稷图》里尚未完成的试炼——为其走向“超我”提供了可能。

敖丙一族,同样改写了传统文本中的人物设定——从接受百姓供养“兴云步雨、滋生万物”的正神,成为奉命镇妖却不容于世的上古神(妖)兽。龙族与申公豹合谋,意欲隐匿敖丙的龙族(妖族)身份,将其灵珠身份置于明处——“天劫降临之日,魔丸会大开杀戒,那就是你拯救陈塘关,名正言顺成为灵珠之时。”一向把父亲、师父的教导奉为圭臬的敖丙,在与哪吒短暂相处后,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质疑:“魔丸,真的是十恶不赦吗?”(这个质疑,也由敖丙自己做出了回答,“若不取掉乾坤圈,哪吒也并非十恶不赦”。)龙王听罢儿子的疑问,顾左右而言他,为其讲述龙宫的由来、龙族的命运,最后点明其肩负的重任——“只有在封神大战中建功立业,封神登天,才有机会将龙族带离海底炼狱,跻身天界”。如果说,“陈塘关百姓的成见”是哪吒成长之路的阻力;那么之于敖丙,“背负龙族复兴的希望”是他出世的唯一理由,更是他思想行为是否“合法”的唯一标准。因此,决战前合族倾力赠予敖丙的“万龙甲”就显得耐人寻味,它既是出征前的庇佑祝福,更是全族寄予的千钧重负。这就造成了敖丙因身份错置而导致的矛盾心理比哪吒更为孤立无援与复杂难解。灵珠的良善本心逐渐被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家族使命所蒙蔽,最终由灵入魔。

传统叙事中,敖丙在东海之上与哪吒初次相遇,一言不合便大动干戈,不消片刻即被斩杀,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古典文本中,哪吒的力量是压倒式的,难以构建张力充足的戏剧冲突与多面立体的矛盾对抗。与之相反,《魔童降世》将哪吒与敖丙的人物关系重塑为“互为镜像体”的“精神兄弟”,构成“双雄”叙事。

《魔童降世》中的哪吒、敖丙依然在海边巧遇。敖丙路见不平,向紧追海夜叉的哪吒施以援手,并颇有侠者风范地叮嘱哪吒:“小孩儿躲远点,我来救你妹。”(敖丙误将哪吒当作普通小孩儿,认为被海夜叉绑架的小女孩是其亲妹。除了因为敖丙涉世尚浅、身怀神力之外,从根本上说,哪吒的外形特征就是一个“儿童”。敖丙对哪吒的初次认知与陈塘关百姓谈之色变、避之不及的态度大相径庭,从侧面反映出“魔丸”之“恶”,恶在人心。)出乎敖丙意料的是,哪吒因好胜心作祟,毫不领情,反而大打出手(这里的打斗,不是《封神演义》里置对方于死地的斗凶斗狠,而是因嫉妒好胜心理激发的比试逞勇)。交手过程中,他一把扯去敖丙的斗篷,好奇心获得极大满足地笑道“头上还长角”,心直口快、毫无恶意(但敖丙却下意识用衣袖遮挡龙角,这一细节动作为后续剧情发展做好了铺垫)。海夜叉趁机偷袭,敖丙率先出击,救出小姑娘却被意外石化,在即将玉石俱焚之际,哪吒巧用智谋出手相救,化干戈为玉帛。

联手御敌是两人友情建立的契机,海边踢毽则是巩固了来之不易的感情基础。敖丙愿意放下功课陪哪吒一起“敞开了玩儿”,这是他生命中接触到的第一个野蛮生长、生机勃勃的“小鬼”;而哪吒也丝毫不在意敖丙的身份,甚至因为愿意陪他踢毽子而激动落泪,真心把他当作朋友。如果说“孤独”之于哪吒是显而易见的外在表象,那么之于敖丙就是不露痕迹的如影随形——这与两人的性格天赋有关:哪吒“天生火相”,性格如火张扬,代表本能的冲动与破坏,敖丙善于控水,性格如水内敛,代表理性的沉着与冷静;也与两人的成长环境有关:哪吒的父母、师父对其体贴入微,而敖丙的父亲、师父将其视为复仇工具,日常交流也仅限于“功课如何”——两个孤独的灵魂相遇,友情成为彼此生命中最大的慰藉与支撑。

所以,当敖丙目睹哪吒入魔失控,即将弑父之时,心生恻隐,遂向师父下跪,退而求其次地恳求能否解救哪吒的父母师长;他救人心切,不及听完训诫,就现身于李府。敖丙想法单纯,打算将乾坤圈还与哪吒后即刻而退,却不料节外生枝:被李靖设计掀开了斗篷,龙族/灵珠身份公之于众(敖丙又一次惊慌失措地抬起手臂遮挡龙角)。失去斗篷的庇护,龙族狼藉的名声注定成为他与生俱来的邪恶。村民们的腹诽与诋毁犹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与他从天而降解陈塘关之危时,女声大汉一副痴相地感叹“好帅啊”截然相反。至此,“哪吒/敖丙”互为镜像的结构彻底建立:无论魔丸还是灵珠,都是异类,他们都在各自的境遇中饱受冷眼,努力寻求认同。

敖丙的第一次任性,引来陈塘关百姓字字诛心的咒骂,再加上申公豹振振有词的教唆,为了不继续拖累整个龙族的名誉与未来,这位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不得不铤而走险、行凶作恶,把对自己、对家族、对命运不公的怒火,一股脑泼向陈塘关。而受到亲情感召的哪吒,重新回到战场直面命运。这是冰与火、灵与魔、龙与人的较量,一个满腔绝望、大开杀戒,一个心怀信念、救人济世;这两股力量互相对抗,实则统一,归根结底都是试图找寻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中应有的“身份”与“地位”,即使前路再艰难困苦,也应由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终于,人之力战胜龙之力,红莲绽放,冰穹消融,坚不可摧的斗志胜过了毁天灭地的绝望,敖丙在这场红莲业火中亦得到救赎。

于是,敖丙第二次任性了。他选择与哪吒共抗天劫,主动抛出“万龙甲”,龙鳞之力幻化为长啸怒吼的巨龙,象征着本应叱咤风云、翱翔九天却被压抑千年的龙族,第一次与天道正面抗衡。这是敖丙自由意志的选择,也是他所背负的龙族希望他能做出的选择。“吞不下就还给它!”敖丙不再选择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忍辱负重,而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正面迎击,他的父王如若亲眼目睹这一幕,恐怕也会释然。

当然,《魔童降世》中值得称道之处不仅限于经典文本的“陌生化”处理,该片在人物塑造及其相关细节方面的设计,也颇有鲁迅先生《故事新编》中的“油滑”之风,亦庄亦谐——太乙真人在《江山社稷图》中陪伴哪吒修炼昆仑仙术,教授简单的“障眼法”之后便拿出《神仙的自我修养》卧在石头上翻阅却一睡不醒,即使被哪吒反复捉弄也毫不介意,甚至在发觉自己的资质不如徒弟后,依然倾囊相授,一脸谄媚地“不耻下问”;甚至在紧要关头,巧用体内浊气,帮助徒弟取笔脱离困境;种种行为令观者捧腹不已,虽违和于传统的“师道尊严”,却与哪吒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师徒关系。负责驮载“虚空之门”的长生云,先是模仿天尊口吻捉弄太乙,继而现出原形奉茶迎客,并喋喋不休地述说自己的“孤独寂寞”,毫不在意来客的神色匆匆;看到李靖与太乙无意久留,进而使出浑身解数(兼有炫耀卖弄本事之嫌),炮制两张“换命符”,以期来者多做片刻停留。长生云的“话痨”形象消解了以往“仙者”的高冷姿态,令观者忍俊不禁。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在《魔童降世》中都还原成了“人”;消解了传统故事中“神”之庄严、“仙”之风骨、“魔”之暴虐、“妖”之奸邪的叙事窠臼与刻板印象。

由此可见,《魔童降世》无论是从主题立意,还是从细节把握,关注的都是现代语境之下的“人”及“人伦”:是性情流露的难能可贵,是复杂人性的瑕瑜互见,更是不同立场的进退维谷。该片对经典文本的“陌生化”处理,不仅折射出当代国人的生存现状与精神困境,更为国产动画电影树立了行业典范——只有富有创新性且合乎艺术规律的叙事改编,传统的经典文本才能够焕发出持续长久的生机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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