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生存的观看之道:电影审美主体的解构

2020-11-14 12:29李雯雯
电影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媒介主体

李雯雯

(北京电影学院,北京 100088)

毫无疑问,新媒体正在以迅猛之势重塑现代社会的新秩序。时代华纳公司前总裁史蒂文·罗斯曾说:“我们运用新技术所能提供的服务和观念可以将世界上最遥远的地区也引入国际媒介社会。”在“解中心”的后媒介时代,空间地域疆界被文化认同解构,自由和民主得到前所未有的进步。数字编码构成的视觉景观构成了当下文化最显著的表象特征,“符号”“拟像”“仿真”取代了客观实体形塑着知觉、意识和社会经验。在《形而上学》开篇,亚里士多德即称:“求知是人类的本性。我们乐于使用我们的感觉就是一个说明……理由是:能使我们认识事物,并显明事物之间的许多差别,此于五官之中,以得于视觉者为多。”电影等构成的影像贯通了人类视听联觉系统,极大解放了人的审美感知器官,成为这个时代人感知世界的最重要媒介。匈牙利电影理论家巴拉兹在世纪之初预言:“随着电影的出现,一种新的视觉文化将取代印刷文化。”“但是,在这个流变的舞动中,人类仍是谱写旋律的主人,美学仍然能够担当起型构流变理论的重任。……在现代媒体和新媒体的语境中,审美对意识领域的主要冲击仍然是一个人的问题。”美的本质就是主体的本质,审美体验是主体本质力量对象化的实践过程,主体问题嵌入了影像审美活动的每一个细节之中。既然审美活动是人类独有的高级精神活动,那么对作为主体的人的研究就理应是理解审美活动,审美之于人的意义和价值的本原。

一、审美主体的解构

(一)审美认知的解构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在人类早期的审美认知过程中,人通过调动视、听、味、触、嗅觉多种感知器官来全方位探索未知世界,这种审美体验将感官愉悦瞬间的感性审美体验形成审美记忆长久留存于头脑之中,借助口语和文字媒介的传递和记录,构成了稳固的认知体系。电子媒介的到来解构了这种认知体系。如麦克卢汉所言,媒介即人的延伸,影像作为一种虚拟现实的媒介,它延伸了人的视觉和听觉器官,使视觉一跃成为所有感觉器官的统领,带领人们进入一个符号的世界。人们所见所闻往往并非真实存在,而是真实世界的拟像。虚拟的在场取代了真实的在场,审美体验的现实与虚拟边界日益模糊。人们游弋于真实的不在场和不真实的在场之间,这种不在场的审美体验取代了主体审美实践认知过程,认知主体在他者在场主导的审美体验过程中丧失了主体性地位,允许他者成为“替代性主体”。媒介通过在场控制了主体的不在场存在,媒介的认知途径几乎等同于主体的认知途径,主体能动性被消解。如同齐加·维尔托夫所言:“电影眼睛存在和运动于时空中,它以一种与肉眼完全不同的方式收集并记录各种印象……电影眼睛是完美的,它能感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影像成为人的异化,人们用电影来触摸感知这个亦真亦幻的世界。如同人创造文化,又被文化所创造一样,人形塑了媒介,又被媒介所形塑。

在被媒介主导的虚拟现实场域中,人人都可以成为电影的主角和传播者,每个审美主体都可能成为其他审美主体的审美客体,审美主客体间可以自由切换,主客体边界消失。而曾让普通人望尘莫及的电影如今简单到只须动动手指,人人都可以成为创作者,电子化媒介创作过程可以简化为没有过程的过程,艺术创作过程被消解。电影不再高高在上,而降落为了日常生活的一切。虚拟现实的电影是现实的延伸,又反过来解构了现实世界而逆转成为超现实。人们在“现实的非现实化”中丧失了坐标,迷失于詹姆逊所说的“既诡谲奇异又富梦幻色彩而且一概是奔放跳跃的感官世界”。

(二)审美创造的解构

“文学作品中存在着意义空白和不确定性,各语义单位之间存在着连接的‘空缺’,以及对读者习惯视界的否定会引起心理上的‘空白’,所有这些组成文学作品的否定性结构,成为激发、诱导读者进行创造性填补和想象性连接的基本驱动力。”由于语言文字能指与所指差异空间引发的无穷想象空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构成了文学的巨大魅力。而电影“所见即所得”的特性极大压缩了符号能指与所指的差异空间,从而消解了人的想象空间。银幕形象成为符号能指的标准。“正是电影影像的仿真性,它逼真而清晰的画面挤掉了人们的想象力和感受力,使之进入一种丧失批判能力的退行状态,无法对真实性做出判断。”当新媒体为我们提供了更便利的观影条件和更自主的观影选择时,人们理应更有机会进行反复深入的电影文本阅读,但大多数情况下,事实正相反。

弗洛伊德将艺术创作和欣赏活动归结为人类原始欲望在视听上的替代性满足。电影所具有的满足人压抑的欲望需求的功能正是它的吸引人之处,人通过观影使现实世界无法满足的欲望得到替代性补偿,达到真实愿望的虚拟实现。在电影审美过程中,人的“自我”往往退居幕后,摆脱了现实束缚的“本我”得以释放。电影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安·麦茨曾说:“梦与电影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是一种欲望的满足……不管怎样,它们都同样可以在不同程度上满足本我的某种原始本能的欲望和冲动。”新媒体使这种欲望的满足变得更加便利,人们更加随心所欲放纵“本我”,不断往复沦陷于一轮又一轮的感官愉悦而无暇或回避深度理性思考,日常生活的碎片取代了人类社会的宏大叙事,人在压抑欲望的现实空间和放纵欲望的非现实空间中穿梭,与观看对象之间的距离随之“消解”与“分化”,完全沉浸到直观感受中,即时性的审美生成造成深度的消解。“在电影中那些欢声雷动的场面是公众廉价的避难所,它是一种逃避,而且不只是逃避现实行动,也是逃避对于现实的思想。……我们看见的只有关于世界的影像,而没有世界本身。”

人们把感知世界的主体权交付给了媒介,同时把思考和判断的主体权也交付给了媒介。后果是,人的审美自主性空间被极大压缩,主体审美感知能力被弱化,审美活动被媒介和意见领袖所主导,新媒体影评掌握了话语权。无论是观影选择、观影评判还是观影疑惑,人们的第一选择就是拿起手机搜索答案。审美从众成为媒介化生存状态下人们最经济最轻松最保险的审美方式。丧失了主权的主体被电影控制,在不知不觉中服从电影所传达的他人的意志。

(三)审美认同的解构

人的主体身份是人类存在的重要标志。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提出了其影响深远的著名论断:“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对人的理解和规定是建立在人与他人的“主体间”关系上,人对自我和他者的认知也深深根植于社会关系之中。

“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提出了‘社会互动’一词。他认为人的自我意识来源于社会互动,通过角色扮演和他人对自己扮演角色的反馈形成自我意识。”该观点与其后的芝加哥学派提出的“符号互动论”不谋而合,它们都把诸种主体现象的阐释建立在社会互动的基础上。如查尔斯·库利的“镜中我”、乔治·米德的“主观我”和“客观我”、欧文·戈夫曼的“自我呈现”,都无外乎表达出近乎一致的主张,即个人存在于社会互动之中,自我意识的形成和社会组织与制度的建立是社会互动的主要过程。社会互动的起点是人的自我互动,“主观我”根据社会参照群体的价值标准和行为准则采取行动,向他者表现自己,以期他者能够按照自我的期待看待自己,诱导他们做出自己期望的行为;“客观我”通过扮演角色获得他人心目中“我”的形象,自我互动的结果形成“社会自我”。

在电子媒介出现之前,人们的“社会自我”处于较为稳定的表征,电子媒介打破了这种稳定。在虚拟时空中,主体身份被虚拟化,人得以在不同的虚拟空间中扮演多种虚拟身份,“社会自我” 的同一性和连续性被消解,“自我”“本我”和“超我”可以同时出现。新媒介在为新的交往方式和公众领域的生成带来新契机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认同危机。主体的唯一性被瓦解,自我被分裂。电子媒介被赋予了自我多元化、碎片化、游离化的特征,而主体表达的新方式也为真实的自我蒙上了面纱。威尔伯·施拉姆曾说:“如果人的某些欲求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那么就会 ‘逃向’幻想的世界来寻找‘替代的满足’。”新媒体打造出的虚拟美好的影像世界是实现人的“替代性满足”的最佳场所。新媒体提供的开放自由的观影时空催生了前所未有的社会交往模式,网络影评、弹幕电影等实现了观影主体间跨越时空的交流,创生了划时代的审美新体验。主体得以无限延伸,构建出空前的社会关系,派生出全新的“社会自我”。而这“社会自我”总表现出矛盾的双重性,一方面,电影审美主体企图通过影像交流以补足现实中的价值认同和群体归属感;另一方面,主体又渴望获得理想中的优异感和独特价值,主体自我认同随着虚拟关系的变化处于时刻动态变化之中,是个性与共性、归属与背离的矛盾统一体,由此电子媒体影像打造出了一个“异化自我”的审美异度空间。

二、审美主体性价值及建构

在今日媒介社会中,人类神话似乎终结了,主体滑入消亡的边缘。作为人本质性存在的最重要的方式之一,审美“就是一种特殊的即与人生本体最切近、最易相通的人生实践”。人通过电影审美创造出一个美的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中反观自身,实现主体自身价值。对美的创造、追求和欣赏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推动力,人类社会的发展离不开美,而一切审美活动离不开主体的实践,再次审视审美主体性价值并在困境中寻求出路是当下影像社会的关键命题。

(一)开放的自由之境

审美活动是审美主体对客体进行自由观照的一种精神活动,它首先是以主体体验为主导的社会感性活动,是审美主体直观而具体的审美感受,带有丰富、独特和多元化的个体色彩。“美是人类本质力量的对象化”,马克思指出,审美就是不断生成作为人的享受的感觉,从而确定个体为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人们从电影观赏中体验出欢乐、温暖、悲伤、愤怒等感受,是电影这种审美客体满足人的本质需要,激活审美主体潜在的精神能力,焕发人作为主体的本质力量的体现。审美是人类实践活动中合目的性发展的根本动力,是人区别于动物,满足本能延续和生命自由的有效手段。“必须从是否符合人的本性的角度出发,从是否有利于创立人的生活所必需的合适的环境角度,来理解任何特定社会的功能和意义,以及产生于这一社会的满足的功能和意义。”

教堂彩绘玻璃曾对中世纪欧洲的道德规范和审美鉴赏发生深刻的影响,原因并非是它讲述了生活在12世纪的人们前所未闻的东西,而是因为它自身的巨大魅力——兼具感官与智慧的美。彩绘玻璃改变了当时及后来人们观察光线、体会空间和理解生命意义的方式。当一种新媒介最初被寄予审美意义时,它的效果首先是倾倒众生,而后或许才是教化。因而在迎接汹涌而来的新媒体大潮时,我们应该正视现实,正视人性规律,而不是一厢情愿地站在理性高度为艺术立法。用理想代替现实的愿望单纯美好,但这掩盖了不完美的个体在不完美的生存过程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而这些恰恰是构成个体生存过程的最有意义的组成部分。正是多元异质的感性体验构建起了一个丰富的审美世界。人的本能、欲望、享乐、世俗源自于人类原始审美意识,承认它们是对生命的尊重。新媒体是放大镜而非培养皿,审美活动中的非理性因素恰是进入理性之门的铺路石。重点是在开放的审美自由的基础上使审美活动实现合目的性和合规律性的动态的总体的平衡。“娱乐片是通过幻想以一种无害的满足来反对一种在现实中可能是有害的行为。”影像给了人解放感性、释放压力的宣泄途径,从而实现人的身心健康发展和社会的和谐稳定。

“以审美而言,不仅人的审美需要发端于其现实的生命活动和生命体验,且作为审美需要实现形态的生命体验,归根结底亦还是一种生命体验,由它导致的生命活力的感发与生命境界的提升,也必然要返归并映现于人的现实生命活动之中,成为推动人们去从事变革世界、美化人生的强大动力。”

(二)共同的精神家园

尽管新媒体时代电影审美活动展现出了空前的个性化和多元化,但是确实有种外在于个体但又深刻影响个体审美感知的力量,它起源于个体审美感知,经过历史的汇聚和整合,凝聚为一种关于个体生命价值的共同体想象的社会范式,将共同体的价值意义内化为个体的目的性和规约。这是由人的类特性决定的,只要人的类特性存在,不管电影艺术多么千差万别,个体性主体审美必然要受制于审美感受的集体共鸣的内在规律和“泛主体”一致性,受制于人类的审美共通感。审美的根本是与人类社会的发展内在关联,作为审美客体的艺术终究“是以其统一的生命力的形式服务于人类的整体”。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对美的意识起源于个体生命保护和种族延续的感官性愉悦。随着社会的发展,人把美的对象逐渐扩展到能为人的精神及社会生活带来美感的对象上,提升到道德及伦理的“以善为美”。随后,对终极的生命本原之真的追寻成为美的最高级形式。涵摄真善美的审美共通感构成了主体间的共同内容。纵观影史,久远流传的经典电影都具备这样的共同内容,它们映射的不仅是个体需求的单一满足,而是从更大层面上,对属人的精神需求的全面满足,是个体与集体追求平衡统一的表征。“网络挑选赢家,从而将分散的注意力重新聚集;人们的注意力总是会相对集中在高质量的内容上,而忽视那些一般性内容。”五方杂处的影像世界中,我们不可否认新媒体去伪存真的能力,不过这种能力须加以培育和维护。新媒体时代的核心就在于通过培育审美共通感来涵化审美主体,以“共同的美”关联“共同的善”和“共同的真”。电影艺术不应充当社会伦理意义上的至上权威, 而是通过调节和整合文化精英、大众及各种社会集团的审美差异,使自身成为能容纳各种审美趣味的居间力量。另一方面,由于社会出身和教育水平,主体拥有不同的文化资本,导致主体审美感知的差异,新媒体的民主性优势使得这种雅俗差距的缩小成为可能,电影通过新媒体传播形成了一种“隐蔽的课程”,涵化主体,通过对更美世界的憧憬,将差距转化为进入新的文化等级而努力的动力。

“只有艺术把在现代已分裂的一切——膨胀的需求体系、官僚国家、抽象的理性道德和专家化的科学——‘带出到同感的开放天空下’,美和趣味的社会特征才能表现出来。”在这片天空下我们的精神家园得以重建,人恢复了人之为人的本质,从而实现了人性的完善和人的全面自由与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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