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巧萍诗选

在汾河源触摸流水

此刻，在汾河源，深深俯下身去，秋风辞

在五月的清风里，朝着我的鬓角，吹过来

那些泛黄的草木，默诵着流水镌刻的经文和马蹄，怀揣

菊花经年的香，早已返青

那水中泊着的青石，就像是几千年来，过往的流云

沉积在河底的风骨，它们今天都被我叫做：汾

汾者，大也，那浩大的声音，磐石里长出的钟

从旧石器时代，从丁村人粗糙的手指间，传过来——

沿着汾水，浩浩荡荡，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

往复，回环

横汾路上，招魂的白幡，美

如南归的雁阵，想那雁丘处，早已几世生死

问世间，还有多少情语，响彻汾水

此刻，在汾河源，深深俯下身去

我多么愿意，从此，一心向水，就在水中盛开

多么愿意，把自己打制成一枚，纯银的

坚贞不渝的，花朵，就此，别在母亲清风一般的发髻上

此刻，在汾河源，深深俯下身去

我小心翼翼，触摸到的，是母亲胸口的沧桑和泪水

汾水，此刻，在你七百一十公里长的经卷上，我多么愿意

被你的流水，塑造成一滴清澈的水字

汾水，如果世间女子，真的

是水做的骨肉，此刻，我多么愿意

自己，就是你水中的

一掬

桃之夭夭

春天仿佛还没有来

化学药品的气味

与一树繁花相距太远

我来回轻抚着父亲微微肿胀的双脚

从305病房的小窗望出去

我的视线，越过己身，越过病痛

越过医院的围墙

越过一个世界

逃之夭夭，桃之夭夭

多么美妙

山西昆煙，某某商厦，某某佳苑

康乐旅馆，低矮的出租房

木梯子通向小阁楼

鸽子们飞进飞出

三三两两的电视接收器

晾着的各式衣裳，绣花被单

长拖把和小扫帚依偎在门前

好看的蓝底白花布门帘儿

随风飘动

破旧的自行车，废弃的饭桌和老水缸

堆满了小院

此刻——

我贪恋着这人世的俗常与甜蜜

一切，不论贫穷与富贵

都是烟火熏暖的样子

都是让我心生羡慕的样子

影子

张枣。《灯笼镇》

他们说它不可解，它

悬在那里。他的肺。欲罢不能

爱恨交加。他的呼吸

他最后留在桌上

的那盏灯，他的绝笔——

我确定无疑。父亲的照片

就在屋子某一处，陪着

我的阅读。难道我们的缘分

只有这么多。如果

手机就在手上，在梦里

我要摄下，他来过的身影

他站在我面前，风尘仆仆

不知从何处赶来。他

看着我。像过去一样，嘱我

多加餐饭，少看些书

他站在那里，仿佛

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无法

再做我的父亲

我摩挲着他的脸，就像他离去

的那晚。我拼命地记住

他尚未散去的体温，他皮肤

的触感，似乎

要把死亡，从他脸上抹去

似乎我的手指，能融化

两个世界，相隔的那层膜

游过去，我把全部的痛和爱赋予了手指

让父亲感到温暖

莫娣

“鸟还是精灵的，我不在乎。”

他看着墙上的画，端汤的手变得温驯

身体里的另一个他慢慢复苏

他的生活有了窗子，墙壁散发着爱的光芒

蓝色的橙色的，鲜艳又素净的花朵

让简陋的屋子，有了家的气息

她的手足所措，像她那乱蓬蓬的卷发，

变得可爱

她眼里的窗玻璃，敞亮，无法描绘的光

在旋绕

清晨与黄昏的美妙糅和，是她灵魂的色泽

红红的郁金香，她的手指，就是春枝

那是通往春天的窗子，她最喜欢的窗子

有鸟儿乘风而过，她的画笔，在微笑

是冬天来了，雪，让世界更幸福

他们的小屋，小得像童话，像冰雪之心

她坐在手推车上，他推着

晃动的双脚，让她更像笨拙的小女孩

寒冷，有了奇幻的颜色

卡片，镜子，薄木板和木楼梯

她的画笔，给予它们梦一样的美景

这是他给她的，她想要的生活

仿佛她指间的香烟，连灰烬，都溢满甜蜜

“每一刻都不同，浮生一切

浮生一切都已被框成一幅画，就在那里”

这是她最爱的宿命

你给了我想要的一切，埃弗

雨后

“你被带着，被带着走向更远……”

雨后。犹如南方的天色

令人着迷的缄默，温润如玉

仿佛一个旅行者，采摘了那么多新鲜的

风景

和雨滴

雏菊，香薷，野豌豆花，它们熟悉而柔

和的音乐

某种亲密的回应

在河边索绕，回旋

星空浮起

那是里尔克谈塞尚的书信。写给远在沃

尔普思韦德

的妻子。与她分享一个画家灵魂的秘密

超越爱是多么必要

让它们全神贯注于自己

芒草如雪。这丰美的宁静

有太多感觉有待命名。无需命名

有太多东西永远无法倾诉

无需倾诉

满城花开

已是暮春，在静乐小城四处走

穿过街巷，漫步山野，河畔

熟悉而陌生。碧草簇拥着汾水

和水中的天鹅。连日的阴天

也觉得可爱。自有它的丰饶

丰饶的欢喜与忧愁

或和暖，或清冽的风吹起来

温润，悠长，细语般

寒暖交织的感觉，宛若

飘逸的衣裙，贴身又游离

天地间，有流水也有高山

仿佛盛美的仪式，在满城花树中穿行

碧桃，海棠，连翘，榆叶梅

用这些美丽的名字反复呼唤她们

路边，桥头，楼前，与她们迎面相遇

连那些铁栅栏，和行行止止

的车子，都变得温情脉脉

倾心的瞬间，像闪烁的鳞片

直连缀成千里的明亮

还有，星星点点的二月蓝，依偎着

温暖的长堤。这妙不可言的

春天的行旅，会让人生出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之感

春天，以满城花开表达自己

这唯一又唯美的方式，如果这就是

真实的生活。如果一座城

也是所有城。满城花开

感谢你们，那么纯真那么深情

让人想起，也让人忘记

如坐白云中

如坐白云中

窗前大霧，是那样

一种柔软的幸福。对面八号楼

灯光若隐若现，像雀跃的星星

看一本关于古人手帖的书

“倍万自爱，倍万自爱”

《渡海帖》就像亲人的叮咛

还有《奉橘帖》，三百枚橘子

晴暖，胜过所有言语

这动人的烟火日常，深情，忧伤

有绵绵远意。就像昨天的雨

雨声淅淅沥沥，在整个小城

回响，小夜曲般。这是

适合想念的天气，适合想起远方

玲珑的新燕，它们守着屋檐

轻啄春泥的样子，它们在说话

燕语盈耳。我在雨中走

一身清凉，仿佛走在另一段时光

有人翻越河栏，到河边

看那些水鸟，鸟和看鸟的人

都欢喜，安静。是春天

在汾水里醒来，在汾水里迢递

天鹅

中午，离开餐桌，不到一点

一个无瑕，而略带忧伤的时刻

这时候去汾河边散步，密集的鸟声

有纯澈的力量。十一只天鹅

仿若初心，皎美，像真正的春天

这不是童话。它们在暖阳里游

在春光里游，絮絮谈，不离开彼此

抖落翅膀上细小清凉的水珠

展翅的那一只，它的宁馨

在水面上荡漾。那一瞬

它带着我的心，从容旋转

闪烁的微澜，轻轻

触摸着周围完整的安宁

我一个人，独自站在那里

内心像黎明一样沉静

对面的隆华主题酒店，橘色墙壁

烟火气息浓郁。再往后

就是我工作的教科局。无数次

沿着汾河走，直到进入

那个空旷又温暖的院子，花木清冽

带着满身晨光，和水声，开始一天

的工作。此刻，我站在它们对面

十一只天鹅，在河水中

如同含苞的白莲，这柔软慈悲的时刻

我凝视着熟悉的一切，它们

亲密相融，是触手可及的世间

厦门

我们在街上走，海就在我们身旁

想起厦门，去年的这几日

三角梅，粉红的洁白的花瓣甜美的三角梅

在大海边，它们的香气和大海一起汹涌

竟是那样繁花似锦的冬天。海风

吹着潮湿又温暖的夜晚，我的蓝裙子

也像海风一样轻盈。手机屏闪烁着

我时而跟你聊几句，指尖轻轻跃动

那几个字有好看的轮廓

有北方的纯粹和晴朗。海里的灯盏

随波浪起伏着，就像欢悦的鱼群

游到我脚边，我想捞最明亮的那只

寄给远方的你。在土楼

那圆圆的盘旋的古老屋宇，它们

神秘美好地矗立着。路过的小店里

可爱的女孩子，令我流连的

绿檀木梳，精致的香盒

有小朵的荷花雕刻，把它们

带在身边，就像土楼

的气息，久久缠绕在发梢

一圈又一圈，我们绕着陈旧的围廊

走下去，那么多人不停走下去

想起椿和楸，大鱼和海棠，细密的小水珠

在屋檐唱歌，我深深爱上这迷宫式的建筑

土楼，就像令入晕眩的爱情故事

想与你分享的故事

怀想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向前面的小公园走去

直走到路灯亮起，河水变得迷离，温暖

为了看流水我每天黄昏都去河边散步

五点到六点，必不可少

的一部分，有了这一小时的消磨

一天的时光，有了柔和的余音

三棵忍冬树，站在拐角的小亭子前

一对恋人，在桥栏旁映着夕晖，脸庞甜蜜

女孩子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却像唱歌

一样好听。几只喜鹊，让油漆剥落

神色沧桑的木凳显得生动，不乏生机

刚下过雪，我们在雪地里走

脚步轻盈又清脆，仿佛有细碎的小铃铛

在跳跃。河里有冰，一群洁白的小鸟

我突然想起那些欢喜的小野鸭，你让我

看它们，穿过浮冰，在春水里

快乐地游动。我想象，抚摸它们

其中的一只，茸茸的，顷刻间

我的指尖，濡湿，喜极而泣

一辆丰田冀A

一大早，在长达六点六公里

的西凌井隧道穿行，两侧墙壁

繁密的灯亮着，我们像在星空里漫游

前方，有一辆纯白的丰田车

蓝色车牌上的冀A

清晰，突如其来，有镌刻的力量

是冰雪的颜色，却暖意盈盈

我几乎可以触摸到它们

心神恍惚了好一会儿，我闭上眼睛

也无济于事。直到导航

传出，“您已进入忻州市静乐县”

我的目光才回到此刻。泪水

不知何时已湿了脸颊，车上的音响里

是徐缓缥缈的琴歌——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雨意笼罩着我空空的心

沿路，系着红绸花的婚车，欢喜盎然

佳县，榆林，石家庄，大同，丰润

路标上显示着此处距离这些地名

有多远的路程。有多远呢

那是多么绵延，多么漫长的路途

少年游

“纤手破新橙”。这是一曲《少年游》

她在雪地里漫步，雪带来爱

也带来分离。像一只喜鹊，惊喜

是一件礼物，悲伤也是。忍冬枝上

鲜红的小果子，有密集的寒暄，和甜蜜

渐暗的天色，围裹着山山水水，天地

又安静成寂寥的模样。流水，是那么遥远

的地方。泠泠，还是冷冷

玲珑的一滴水，只是，在一个人心里

在一个人心里，弹奏复弹奏，粲然复粲然

那是皎洁纤美的句子，是新月如刀

薄薄的刃，那么锋利，那么凉，划破手指

刺破心房，像樱桃，有新鲜的细珠

在喷薄。反反复复，总是在满月之时

忘记了疼痛。总是，在一个美好的深渊里

那些虚设的时间，在雪中游历

像歌，像少年，没有绝期

“相对坐调笙”，这是一曲《少年游》

在一首永无止境的诗里

少年，也是流水，也是云烟

青春咖啡馆

“仿佛她用自己的芬芳把他们都浸透了。”

为了驱散孤独她在黑夜里流浪

孔岱咖啡馆，一个又一个街区，在没有

路灯

和招牌的那一侧，白色的标着11号的

房门

他们未曾涉足的马略卡岛

她一读再读的《消失的地平线》

还有，罗兰的内心。都是她流浪过的地方

她在这些方寸之地，留下自己的孤寂和

芳香

那词不达意的无尽的雪，给她细腻如真

的幻觉。幸福，曾眷顾过她吗

罗兰时时听到露姬在呼唤他的名字

音节拖长的呼唤，温煦而清晰

在香榭丽舍大街，在绛色的天鹅绒长椅上

石榴红色的皮制相框里

夜晚，白晝，午后，他手表上的任何时刻

“罗兰，我们也许可以到你文章里提到

的每个街区各住一个星期……”

每一个星期都是一个幸福的深谷，都是

一个

永恒的缺口

直到最后。她以她能找到的

剧烈的方式，割断

她与日常生活，与世界，与爱和孤独

的联系。在时间的尽头，完美无缺

她找到了一扇窗子

锁云湖

云是我带来的，坠落湖心

拥着窗外的水声。仿若爱人

在耳边絮语，我近乎

整夜无眠。像一个兴奋的小孩

湖边，满树的木槿花沉睡着

在梦里，它们依然熟悉这乡音

乡村小旅店内，暑热已散，温度适宜

一本书，不停读下去

我不知自己，究竟

是被哪种情感吸引，书页上

灯影摇曳，剪纸般净美

光线甜润，缠绕着

低低的屋檐

我的手指，像春天的燕子

贪恋着这细碎的温暖

仿佛离平原上的风很近，我担心

这只是幻觉。久久

不能提笔。在我反身离开时

我在湖里，投下了什么

我无意流连风景。喜悦和忧伤

会同时浸透我。嶂石岩的回音壁

空荡荡的，听不到

一个人的声音

白鹭

清晨的光线，有着

几千里的细密和温柔

在汾河公园里，来回漫步

不时会与一棵海棠相遇，它们

缀满红果，把微笑

传递给每一株草木，每一声鸟鸣

两只白鹭，毫无征兆

倏然而至，耳语一样

迷蒙又清晰，仿佛雪的闪电

穿越无数夜晚和春天

来到我身边。晴空因它们的出现

而恍惚，起了微澜

“这些白鹭拥有瀑布和云的

颜色。”

它們让轻盈和纯洁

呈现在自己身上

我无法确知

沃尔科特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

可当那两只白鹭

疾飞过楼群，在树林中

不停盘旋，又倏忽而去

闪烁着，消逝在远山之巅

原谅我的泪水，原谅

我轻声哭泣的眼睛

是它们

把遥远的幸福，光线般倾注到我心里

我突然觉得，沃尔科特

不仅仅是以记忆，而是用一生的

蔚蓝，拥抱了它们

九月九日

九月九，重阳，是温煦的好天气

我从一上午的工作中，抽身出来

已来不及到山上去。突然怀念

山中那暖暖的石阶，还有那些无需清扫的

叶子。昨天的雨，绵密，轻柔

仿佛小夜曲，在我们耳边

花木们又有了春天的清亮和喜悦

天晴了，像铺开的信纸

白云在窗前发呆，我想起一本旧式小说

反复回想它的结局。五十年前的故事

仍然有着细瓷的光泽。窗外有风

发出波浪一般的哨音

我不记得有那样一个地名

向南而行，与水相对

那里有古老的城墙，和凉凉的青苔

月亮照着大海，照着长街，一只邮筒

站在街角。海风吹着读书的小阁楼

五月的夜，木窗子盛满灯光和星星

女孩子收起眼泪，她从山上的寺庙回来

直走到曙色如新，一城火红的凤凰花

在她的记忆里新娘般美好。隔山隔海

隔着一世，是她喜欢的火车，还是轮船

带走她一生的书信

“云帆望远不相见，日暮长江空自

流——”

湖南

在茫茫大雪中翻山越岭，心里澄澈

如雪。有奇异的宁静，忘记危险为何物

车窗外，雪景动人。湖南，那么遥远

的南方，似乎渺不可及。可我喜欢

这种在路上的感觉。要奔赴某地，尽管

它轮廓模糊，仿佛幻境。悠远，飘忽

仿佛另一个，我早已熟悉的心仪之地

连云山，就在不远处。还有湘水

护绕着这温柔的城池。我想起

洛夫赠李元洛的《湖南大雪》

“你我在此雪夜相聚

天涯千里骤然缩成促膝的一寸”

我们在柚子树下，三个女子

彼此年龄相差超过十岁，却贴心至此

宛若同龄。温润的午后，我们

捡起一只暖黄的柚子，香气

在手心里弥漫，桂花树篱，让我惊喜

“看衣服。”是刚下过雨的地面

老师提醒，俯身沉迷于

桂花丛的我。听老师轻轻

聊起我：单纯，内心干净得很……

我拖延在她们身后，沉默，羞涩

无事一般。此刻，老师细柔的声线

深沉的抚慰。在耳旁，又漾起光圈

桌前的我，泪落如雪

故事来自《恋恋笔记本》

连忧伤都没有

就从一页空白开始。一整天的时光

被空白填满。零散的念想

翻开又合上的书。未写完的字

阳台上的梅花，已结出果子

房间还是昨晚的样子

昨晚看的电影

还在

那一刻，死亡是福音。他们互道

晚安。仿佛在教堂里

彼此祝福

他们在医院的病床上

握着手一起离开

她从年轻穿到年老

的红衣裙。她的白发

白天鹅围绕着他们的船

依偎在身旁的笔记本

他讲故事的声音

她失去又回来的记忆

死亡的妙处。瞬间。他们

终于实现

重逢，不再失散

听着窗外复又响起的鸟鸣，我想

所有故事都来自

曾经的故事

忍冬

高处不胜寒吗？

让寒冷盛开洁白又金黄的花朵

是该有清净的烟火

你要相信，这世间没有哪一种花

能够拥有，如此美好盛大的冬天

“鲜花盛开的菩提树

把香气送进来安慰我。”

就像月光降下初雪

来安慰夜里的花木，安慰

她们盛开的痴心

你，是我

瞬间爱上的植物

低眉的样子，像我羞怯的同类

一条藤，两朵花

有着属于自己的性别，和爱情

是晨光拥抱着夕照，是金拥抱着银

结出含香的星星，含香的泪人儿

我多么喜欢——

这凛冽，出尘的名字

喜欢“在一起”这三个字

“我们在一起，在一起饮下雪的美德。”

这被雪的身姿，被雪的爱

这爱的暗香——

足以越过夏天，越过繁华深处的孤独

我亲爱的花木，命运

是何其残忍，又何其完美的雕刻师

两朵花，也是一朵

芳菲淡处，你喜欢的春天依然在

忧伤，和隐忍依然在

它们，全是爱的小小的玲珑的金佛

因为忍，心上的利刃

是佑护，是雪芬芳的光

永以为好

所以，她请求这个小孩

“能不能念一念你的咒语，哪怕是错的

那一句也行。”

所以，她那么喜欢

把窗子当作童话的小孩

喜欢与他们在一束光线里邂逅

喜欢他们把小手心

像春天一样打开

喜欢和他们一起把玻璃窗擦亮，盯着小

小的野星星发呆

喜欢他们用美玉换一块石头

喜欢他们把云朵看得和天空一样重

喜欢他们勾着小拇指说

永以为好，永以为好

是的，她只和一群会开花的小孩永以为好

是的，这几千年前的誓言

还那么明亮

还在一块石头里住着

完好如初

草药，或者药草

那个中医的手指

不动声色，咄咄逼人

就像我无法逃避的探测器

我细弱的手腕，那么多纵横交错的

青色河流，暴露了我体内的虚弱和战乱

心血虚，肺虚，肝郁

仿佛有些羞于示人的秘密，横陈于手腕

茯神，药方里第一味药

夜晚，我心神不安，仿佛置身汪洋

我想到了那枚定海神针，我不知

一针下去，我汹涌的梦境，是否

真的能够得到安抚

当归，药方里第二味药

长久以来，气血耗损

身体里的元神，离我越来越远

我想到了某种古老的招魂术

我不知道一声“归来吧”，能否把我唤回

让我亏损已久的心神，获得安宁

柏子，白芍，蒲公英……

洁净美好，如月光和处子

我一一拣选的，是一些与花朵有关

又绝无关系的药草，它们将

以苦涩的谦卑，以黑色的沉静

以汤汁的温厚，进入我的身体

面对一张药方，我如此虔诚

是因为，药草里，住着草木的

慈悲和劝戒，此刻，我并不渴求它们

洗濯我体内的沧桑，我只是默默期許

当它们进入我的血液

我就会离一株草木的本心

更近

普鲁卡因

医生询问过敏史

一个略带奇幻意味的名字

获得显影剂。在诊室里，浮现

普鲁卡因。局部麻醉药物

可引起不安，飘浮感

大片迷离的无名花朵

盘旋。星空倒悬，有什么

不断消失和涌现

幸福源于何处？我

一个重度的普鲁卡因过敏者

十多年前，因几粒

治疗胃病的小药囊

昏睡两天。医生费尽心思

才解开我的昏睡之谜。那个几万分之一里

的一。普鲁卡因

仿佛一个外国人的姓氏

我想起普鲁斯特

那个对鲜花，对春天，对世界

过敏的人

那个被某种神秘疾病终身禁足的人

一个无可救药的

精神过敏者，注定

要成为一个身体过敏者

医生放弃了局麻，放弃了

与普鲁卡因极为类似的丁卡因

同时准备了，大量

抗过敏针剂

我，被全身麻醉

进入虚浮状态，化作烟尘

那一刻，我与亲人相隔

对疼痛，对己身无感

睡去，醒来

成为风险和未知

有关雏菊的片断

厨房。仿佛因爱而设

墙壁洁白，覆着细腻的水滴

汤锅正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香气

变暗的窗户，反而使房间明亮

他刚从雨中返回，湿漉漉的外套

仿佛郊野的植物。有他在

就像置身夜晚的火车

低低的絮语，让人沉迷

像沐浴时，美妙的肥皂泡

落在她头发上

哪有幸福像这种幸福

寂静的夏夜，来自雨水的光

来自爱的光。繁茂的日子就在眼前

在这个充满树木的小镇

在这座柔光笼罩的旧式屋子里

灯光像静美的镯子

环绕着她赤裸的手腕。他捧着她的手

亲吻它，就像亲吻一束雏菊

为了萨玛

粉色绒毯，耳垂上金色的小耳钉

金子质地的小圆珠，小小的一团星光

是萨玛，叙利亚

的小女孩。你把小脚趾含进嘴里

外面的轰炸照常响起。大家

依然笑着讲故事，依然在地下室

唱歌，大家的歌声

盖过外面炸弹的声音

一颗柿子，就是整棵树的幸福

“萨玛，萨玛，你是我们生命中最美的

事物”

你摸索着，你看着周围

爸爸的绿衣服，像树叶照亮你的圆眼睛

你咬妈妈的膝盖，你抱着奶瓶

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享受过美丽洁净

的屋子，享受过安宁的花园

享受过茂密的植物，享受过爱

“我爱你胜过这片雪”

“哈姆扎，我怀孕了”

这惊喜，和着泪水，响彻整座城市

萨玛，萨玛，这个废墟般

的世界，不是你的选择

萨玛，萨玛，你会原谅妈妈

带你来到这里吗

一个眼科医生

他喜欢看《庆余年》，自己却再没有余年

他胸前的绿色卡片，一个小小的编号

让我想起小王子的星球，此刻，他是否

飞去了7228号星星

在黎明，唱着绿光，给爱人听

那里是否有他爱吃的车厘子，和温柔的

蝴蝶

还有秋天的落叶，他踩上去

就会有令人心动的音乐

最淅沥的细雨和最轻柔的风

就在他脚边……

“尘埃落定，终于确诊了。”

他说话的口气轻松，圣洁

让人无法不落泪

仿佛他的呼吸只是被打了一个蝴蝶结

他得以与那么多人在一起，共患难

他的眼睛透亮，像两盏灯

一个眼科医生，他一直在做的

就是为尽量多的眼睛拂去尘埃

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亮字，直到他离开

他把明亮当礼物送给世上的人

而今天，我们能做的

也只是拍下他走时的列车留念

幸好怀着孕的爱人不在身边

她身体里的小男孩

还会再次携着那双明亮的眼睛

来到世间

【作者简介】张巧萍，1979年生，山西静乐人。小学语文教研员，山西省特级教师。已出版诗集《依着光明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