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乎,盈耳哉
——古琴曲《流水》之文化解析

2020-11-19 15:51曲文静
名家名作 2020年8期
关键词:古琴流水结构

曲文静

一、《流水》之历史传承

中国崇尚水文化,水孕万物,不可或缺。在成为农耕社会之前,我国古代先人“逐水草而居”,分隔南北两界的黄河与长江两大水系,成为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世代相依。古往今来,“水”,在文人墨客笔下千姿百态,熠熠生辉。诗人言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白《望庐山瀑布》);哲人悟之:“上善若水”(《老子》第八章),“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论语·雍也》);画家绘之:从展子虔的设色山水《游春图》到李思训的金碧山水《江帆楼阁图》,再到米友仁的水墨山水《潇湘奇观图》,水成为画家笔下凸显精神境界的永恒命题。

就音乐方面来看,古琴是塑造山水意境之不二乐器,能赋予听觉层面以感性色彩。因此,综观传世古琴曲目,以水为题材的比比皆是:《石上流泉》《欸乃》《流水》《潇湘水云》《泛沧浪》,等等。这其中,最为世人所熟知,并能将水之音乐形态表达得淋漓尽致的无疑是《流水》。

琴曲《流水》由来已久,传说是春秋时著名琴师伯牙所作。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故事最早出自先秦典籍《吕氏春秋》,在历史长河中流传为一段佳话,其内容众人皆知,无须赘言。相传《高山》《流水》原为一曲,至唐才分为两曲,但不分段数,唐代诗人白行简、刘禹锡的咏琴诗中就有《流水曲》《流水引》的提法。[章华英:《古琴》,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60 页。]现存最早的《流水》曲谱载于明初朱权的《神奇秘谱》,解题曰:“《高山》《流水》二曲,本只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乐山之意。后,志在乎流水,言智者乐水之意。至唐分为两曲,不分段数;至宋分《高山》为四段,《流水》谓八段”。其后,有刊载《流水》的谱本达三十余种。以川派琴家张孔山《天闻阁琴谱》(1876)所载《流水》最为著名。为了更好地表现流水的特点,张孔山根据《德音堂琴谱》中的同名琴曲进行改革,加入“滚、拂、上、下、进、退”等诸多古琴技法,以及上、下滑音,生动地模仿水流之声。琴曲中“滚、拂”与“打圆”“进退”等指法交替使用,着意表现湍急水势的自然现象,据说有七十二滚拂之多。后人称之为《大流水》或《七十二滚拂流水》。本文即采用《天闻阁琴谱》管平湖演奏谱进行分析。

二、《流水》之结构解析

音乐是流动的建筑。中西方塑造音乐建筑的结构理念截然不同。西方古典音乐创作尤其注重曲式结构的构架,在结构比例、织体分配、布局关系等方面付诸理性思考,具有逻辑化、程式化的特点。中国传统音乐则不然,起、承、转、合的“叙事”手法,具有“非程式性”的结构特点,更富有感性色彩,中国人的线性思维在音乐中获得充分体现。正如李吉提所说,中国传统音乐“语言”的重要性大于“曲式”,因为“从中国人欣赏音乐总的习惯看,具有更注重音乐的语气、语态、风格,而不太注重曲式逻辑等框架性结构的特点。”[李吉提:《中国音乐结构分析概论》,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1 版,第6 页。]因此,中国人大多追求艺术的传神写意与气韵生动,在语言表达上追求语汇的音韵美、意境美,如果生搬硬套西方曲式结构分析《流水》,显然不符合中国传统音乐的形式特点。

《流水》的音乐发展,是上述线性思维的体现。从整体结构来看,主题“水”的形象贯穿始终。水之情态万千,江河湖海各不相同,有宁静清澈之水,有波涛汹涌之水,亦有婉转流动之水……这些,在《流水》中均有呈现。乐曲第一段为引子部分,以徵音起始的八度分解音程以豁然之势启动水流动荡之先声。随后,左手吟猱流转,急上缓下,仿佛沉睡的水细胞被突然唤醒开始跃跃欲试,恰似“源头活水”。第二、三段,泛音营造的主题旋律,以点成线,朗朗上口,犹如甘甜清澈的汩汩清泉。当然,从演奏来讲也较见功底,泛音音色追求纯粹、清雅的“金石之声”,演奏时右手弹弦需干净利索,左右手配合恰到好处方可达成。第四段开始,乐曲发展渐具动力性,水流逐渐蓬勃涌动,左手上下大幅度游移,音色时虚时实,节奏忽急忽缓,加之右手旋律推动,波涛起伏之势愈演愈烈。整曲在第六段后半段逐至高潮,右手不间断滚拂,左手于不同音区上下游动,感觉身处万壑奔涌、百舸争流之境。孔子在形容乐曲高潮时曾谓之“洋洋乎!盈耳哉!”感同身受。最终,乐曲渐趋平静,缓缓流淌,融入江河逐渐远去。全曲音乐发展层次分明,虽然段落很多,但却在表达统一内容的要求下,有机地结合,形成一个完善的整体。

前面提到,中国传统音乐往往具有“非程式性”,且呈现出自由及多样化的特点,但并非无章可循。因为中国传统音乐“就是一种陈述的‘过程’或‘气氛’,其欣赏的着眼点并不在结构等音乐形式,而更侧重于对音乐流动过程的品味和总体气氛的感受等情态方面。”[李吉提:《中国音乐结构分析概论》,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 年第1 版,第6 页。]特别是古琴曲目,更为注重情态与气氛的表现。在乐曲陈述上,“静——动——静”的结构原则与西方音乐以材料构成划分的“A——B——A”三部性结构有异曲同工之处,体现了乐曲构思的抛物线特点和规律。

《流水》中的音色,在散音、按音、泛音之间交替,将水之灵动、山之壮硕、云之缥缈充分展现,水流在山林中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画面感极强。营造出实中有虚、虚而寓实的境界。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从整体音乐发展来看,虽为线性流动,但在具体材料方面,双声部织体在整曲中时常出现,特别是在大滚拂段落,左右手交织,运用复调手法。

三、《流水》之文化表征

古琴作为文人音乐的代表,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哪一种乐器在表达文人情怀时可以与之相媲美。文人追求文化象征、题外之意,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传统艺术的终极目标是通过“形神兼备”的艺术境界来表达艺术心灵,《流水》在模拟水之“形”上意在刻画“水”之万千姿态,而在传达水之“神”上旨在呈现“水”之文化内涵。对文士来说,追求“音乐背后的精神性与主体性的东西”,寻求“象征作用”的实现,正是他们玩弦弄琴的真正目的。[徐清泉:《中国传统人文精神论要》,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年第1 版,第359页。]这种象征的背后应当是人的主体意识。水之形态变幻莫测,或清或浊,有急有缓,时而奔泻,时而宁静,极具可塑性。当它融汇成溪泉,温顺缠绵;当它幻化成冰雪,坚韧不拔,这难道不正是文人风骨的体现吗?从孔子所显示的仁与音乐相合一的精神追求,到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济世情怀,千百年来文人所秉承的道德精神,在这里都可以与艺术相统一,进而化作艺术的隐喻表达。《流水》通过百转千回、跌宕起伏的旋律展现流水之万千情态,传递出弹奏者极富艺术张力的生命境界。乐由心生,可以说此时的人生,已经由音乐而艺术化了。

琴棋书画,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艺术的融通境界。实际上,文人琴与文人画有着某种天然的亲缘关系。吕钰秀在对台北故宫博物院里有关音乐的图像作品进行统计中发现,古琴图像占有很大比例,竟达总数的46%。[吕钰秀:《台北故宫博物馆绘画中的音乐图像研究》,载于《音乐探索》2002年第2 期。]无论山水画还是古琴曲,都以营造艺术境界传达艺术精神为其标的。就古琴作品而言,主要借山水为主题营造意境、抒发情怀,进而融入琴人的审美意蕴。古人有“以情写景意境生,无情写景意境亡”的精辟总结。徐复观先生曾说,在世界古代各文化系统中,没有任何系统的文化,人与自然,曾发生过像中国古代那样的亲和关系。[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1 版,第134 页。]自然山水是中国古人不期然而然的归结所在,高人逸士往往弄笔山水,抑或弹弦拨乐,把自我安放在艺术的世界里。因此,无论弹琴抑或听琴,《流水》都会将人带入一种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在琴曲节奏的层次流动中,潜伏在生命深处的情感,瞬间沉浸于无限的艺术境界之中,于是真善美的情绪便以乐曲的形式缓缓流淌,这也正是《流水》带给世人最大的审美趣味和审美享受。

猜你喜欢
古琴流水结构
某SUV前碰结构优化分析
国家非遗 古琴艺术
傣家跟着流水走
律诗的开合结构
张俊波 情寄古琴,乐以忘忧
论结构
寻访千年古琴
流水有心
传承和保护古琴艺术
当型结构与直到型结构的应用